第26章

这就是实践出真知。

有人每到晚上就怕鬼,于是请了位道士驱鬼。夜晚来临,道士没有设坛作法,却把灯灭了。客户大叫起来,声音凄惨。道士抽了他一嘴巴,让他冷静下来,问他:“哪里有鬼?”客户捂着半边脸,指着床下。道士擦亮火石,塞到客户的手中,大喝:“去看!”

客户不肯,道士连踢带踹地把他逼到床边,他只好掀起床帘,当然,下面除了他的臭袜子外,什么都没有。

这也是实践出真知。

程颢认为,理学家修行的法则是坐在那里庄敬持守,这很不对,应该去实践,庄敬持守才有意义。明朝的理学大师吴与弼是最先提出“知行合一”这四个字的人。他每天凌晨起床后就开始不停地劳作,一个人顶十头牛。他对弟子们说,上天赐给我们一副躯体,就是让我们来实践的,不要坐在那里枯想,要去实践中学得真知识。

他重视“实践”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反而把“知”这一块淡化了。我们今天看吴与弼的思想手册,发现几乎全是空白。他的修行手册中记的最多的是对基本物质生活的关心,比如他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天降大雨,房屋漏水,他就在大暴雨中爬上房顶去修葺。每当他看到弟子拄着锄头在歇息时,他以为人家在发呆,就偷偷地凑到人家耳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喝一声:“咄!如此懒惰,死后有何脸面见程颐、程颢?”

实际上,从“知行合一”衍生出来的“实践出真知”根本算不上理论,它只是一个常识。诗人陆游就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无数的人都说过实践的重要性,这正如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你能说这种基本常识是理论吗?况且,有一个例子就完全可以推倒“实践出真知”:人人都知道屎难吃,可有几个人吃过屎?

王阳明就能解释这个例子:我们心中的良知是无所不知的,它知道屎难吃,不需要外界的实践。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的精华就是“好好色”与“恶恶臭”,只要我们的心没有被私欲阻隔,知行就是合一的。王阳明提“知行合一”的苦心还是让我们在良知上用功,“实践出真知”不过是个附带战利品而已。

但有时候,人生、世界乃至宇宙就是会有太多的戏剧性,纯粹的东西消失后,像猴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往往是残渣余屑。

良知就是判断力

做圣人有什么好处?或者说,如果我们的良知没有被物欲遮蔽,使其正常运转,我们能得到什么,再或者说,良知的功效如何?

王阳明说,“良知”是千古圣贤相传的一点真骨血,这是儒家圣人们的传家宝,是人世间最贵重的宝贝。谁如果能完全拥有它,那就如坐在船上得到了舵一样,你掌握了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就是遇到大风大浪,只要舵柄在手,也可以免于被淹。所以,王阳明赞叹道:“良知啊,你就是个试金石,你就是个指南针。”

他后来又把“良知”拟人化:良知就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产生天和地,造就了鬼神和上帝,所有一切都由它产生,任何事物都不可与它相比。所以,如果你能彻底光明良知,无一丝缺陷,你就会发现其乐无穷。到那时,你会发现:你就是电,就是光,就是圣人。你会手舞足蹈,天地间再也没有任何乐趣可以取代这种乐趣。

其实,这段话并不是王阳明抽风,如果我们知道它的“万物一体”感应论,就明白,良知就是造化的精灵,能生天和地,能造鬼和神,能度一切苦,能化一切哀。总之,只要你拥有了良知,你此生就生活在极乐世界。

因为良知能分清是非善恶,世界上的一切事,无非就是是非善恶,分清了是非善恶,你就是绝顶的聪明人和大慈大悲的佛,这样的人,想不在极乐世界都不行。

——分清善恶是良知作为品德方面的能力,而分清是非就是良知作为智慧方面的能力。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就是智慧。所以,提到良知时,不要认为它仅仅就是良心,它应该是品德和智慧齐飞的良知。

王阳明说,良知和天下一切事情的关系,就如圆规、方矩、尺子与方、圆、长短的关系。事情随时都在变,而不可预料,犹如方圆长短的不可穷尽。因此,规矩一旦确立,方圆与否就已注定,而天下的方圆也就不可胜用;尺度一旦制定,长短与否就已注定,而天下的长短也就不可胜用。

也就是说,良知能解决天下一切事,它就如圆规可以解决天下一切圆一样。

如此看来,良知似乎是机器猫肚子前那个口袋,里面什么都有。问题是,王阳明承认人人是个机器猫,也承认人人都有那个口袋,但是,我们如何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呢?也就是说,我们如何获得不被物欲遮蔽的良知呢?

物欲和私欲,被王阳明认定是一个“欲”。为了更清晰地理解,我们暂时分作两个“欲”来理解,“私欲”指的是在我们心里过度的七情六欲,而物欲是外界给我们内心的刺激所产生的欲望。私欲是井中水,物欲是倒进杯里的水。一个是自身就可以产生,另一个必须要靠外界的帮助(刺激)。私欲在我心中,不必需要外界的刺激就会产生,比如莫名的惆怅、哀伤。而物欲必须要外界的刺激,比如嫉妒、攀比。不过据王阳明所说,你嫉妒别人有钱有势,还是在心的指使下用眼去看到的,所以说,物欲还是私欲,还是在心里产生的。

这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良知,而每个人的良知都会被物欲、私欲遮蔽,想要获得完全的良知,只要把物欲和私欲祛除就是了。

这话说来轻巧,做起来实在太难。人生在世,由于要维持我们的肉体不至死亡,必须要解决生存的问题。而在解决这一问题时,你难免会有物欲遮蔽良知的时候。比如你饥饿万分,又没有正当的办法得到吃的,你会不会去偷?如果你不去偷,那就会被活活饿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把自己饿死,那就是犯罪。西方基督徒认为,人要顽强地生存,如果轻易地放弃生存,那就是自杀,自杀的人无论做了多少好事,都上不了天堂。可如果你去偷吃的东西,那就违背了良知。

王阳明对此的解释是,可以偷,因为这是权宜之计,偷了后要记得以后还给人家。我们光复良知要从平时做起,而不是临时修行。

如何光复良知

有一天,王阳明看到许多弟子都坐在地上,毫无表情,像是睡过去的石头。王阳明就把那些石头都敲醒了,问他们:“在想什么?”

有弟子愉快地说:“什么都没想,心里空空的,犹如在太空遨游,真是爽快。”

王阳明说:“你这不是我提倡的静坐,这是枯禅,和那群老和尚们没什么两样。”

弟子不太愉悦了,说:“您不是教我们要静坐,安定纷乱的情绪,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光明良知吗?”

王阳明说:“我是要你安定情绪,物我两忘,不是让你什么都不想,死人才什么都不想呢。”

弟子惘然失措。

王阳明就说:“佛家和道家讲物我两忘,不但把心外的物忘了,连心内的也都忘了,甚至连心都忘了,这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在安定思绪不要胡思乱想后,要一心一意地省察克治。所谓省察克治,就是通过反省检查以发现和找出自己思想和行为中的不良倾向、坏的念头、毛病和习惯,然后克掉它。

“这一功夫绝不要间断,如同你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杜绝的决心。无事时,将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才叫痛快。再打个比方,就好比是猫逮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摒弃一切私心杂念,态度坚决,不给老鼠喘息的机会。既不让老鼠躲藏,也不让它逃脱,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达到彻底干净利落的地步,自然就恢复良知了。”

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王阳明这样做是不是神经过敏?坏的念头,人人都有,而且时刻都有,比如看到美女,百分之九十的人会想到床。老舍写过一部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看书时一看“女”字旁的字就想入非非,但那男主人公是个真正的汉子。

其实,这正是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注脚,你的心一动(知),其实就已“行”了。不要认为一个小私心无伤大雅,时间一久,肯定会出大问题。

民国厚黑学大师李宗吾说:“小私心就如星星之火,你就是不踩灭它,它也不会燎原。”当然,这只是李宗吾的一面之词,没几年后,就有一位后来的伟人毛泽东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由于我们的私心就像是呼吸般永恒存在,所以我们就要时时刻刻留意他,这即是王阳明提倡的“必有事焉”。

“必有事焉”字面即使是,肯定有事。有什么事?就是狠斗私心。狠斗私心的目的是什么,就是光复良知。千万不能忘记这件事,这就是“勿忘”;但你也不要拔苗助长地去光复良知,不要着急,慢慢来,这就是“勿助”。

可世间有些人就是着急,恨不得一天内就能把良知光复,然后一劳永逸,永远活在极乐世界。王阳明对这种心态提出警告说:“你们呀,做功夫时千万不要着急(助长)它。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几乎没有人生下来就具备圣人的心性。所以说,光明良知的学业必然是一起一伏、一进一退的。千万不要因为我从前用了功夫,到现在这功夫不管用了,我却还勉强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这种做法的危害就在于:连从前的那点功夫也给遗弃了。这可不是小小的错误。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这就是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其实疼痛与否,只有你自己知道。

“各位只要经常怀着一个‘自然而然,不焦急’的心,耐心地去用功,别人嘲笑你、诽谤你、称誉你、侮辱你,你都不介意,功夫上无论是进还是退,你不要管,只是闷头在良知上用功,时间久了,你就能体会到快乐了。”

致良知:听从第一感觉

致良知,有两个内容。第一是向外的:用你的良知施加于万事万物,也就是用良知去做事。第二是向内的: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光复良知。实际上,这两个内容在王阳明看来就是一个内容,因为王阳明说心外无物,你去做事时,事就在你心里,还是在心中光复良知。

不过,王阳明对第一个内容讨论得特别多,他曾说,人的良知是不倚仗见闻(心外的事)的,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其实只是在见闻的细枝末节上寻求,要抓住主干(内心上用功)。

有弟子就问他:“您居然说见闻是次要的,我不明白,难道见闻可以去掉吗?”

王阳明说:“你误会了。实际上我想说的是,良知是和我们与生俱来的,它就在我们心中,所以不可能是从见闻上产生的。但是呢,良知不可能离开见闻。现在有好多人总是在见闻上用功,那就是舍本逐末。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都是良知的作用和流行。如果离开了见闻酬酢,也就无法致良知了。那么,你说,良知和见闻是不是一件事?因为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一切见闻,都是你心动后的产物,它在你心内,而你做出了某些行为和决定,就是良知在起作用。”

人是社会的人,不可能离开社会,正如鱼不能离开水。人在日常生活中,只要“见到善的而从之,听到善的而学习之”,其实就是在致良知。离开了见闻,你的良知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我们致良知离不开见闻,那么,如何致良知呢?

王阳明深情地说了下面这段话:“你那点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为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正确的就知道正确,错误的就知道错误,不可能有丝毫的隐瞒。只要你不去欺骗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着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恶。此处是何等的稳当快乐!这些就是正念头(格物)的真正秘诀,致良知(致知)的实在功夫。若不仰仗这些真机,如何去正念头?关于这点,我也是近年才领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开始,我还怀疑仅凭良知肯定会有不足,但经过仔细体会,自然会感觉到没有一丝缺陷。”

我们先放掉王阳明致良知的方法,来谈一个名词,它的名字叫:直觉。

我们今天对直觉的定义是:没有经过分析推理的直观感觉。

不过,还是荷兰哲学家兼数学家鲁伊兹?布劳威尔对直觉的定义最有深度和趣味。他说,直觉就是意识的本能反应,不是思考的结果。大概是意识的源反应,比以语言要素通过逻辑关系构建的反应系统要更加高效、更具准确性。只是能引起意识源反应的机会很稀少。也许人类在语言意识未建立前,依靠的就是这种意识的本能反应——直觉。而当人类语言意识建立后,到今天,这种本能就逐渐退化了。

他举个例子说,蜜蜂能以最省的方式精准地建造坚固的六角巢穴,它肯定不懂人类的物理学,它靠的就是本能的直觉。

王阳明致良知的方法乍一看去,是不是就是直觉?由于良知知道是非善恶,所以它能在第一时间做出迅疾的判断,而这种判断正如直觉那样:比以语言要素通过逻辑关系构建的反应系统要更加高效、更具准确性。

为什么直觉比以语言要素通过逻辑关系构建的反应系统要更加高效、更具准确性?因为我们在构造逻辑关系时,有极强的目的性,这个目的性就是私欲,为了构造完美的逻辑关系,我们会左右论证和辩驳。这就是说,我们从我们私心的立场出发在制造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制造出来后可能是完美的,但它总有雕琢的痕迹。雕琢的东西必有私欲在,因为我们制造它出来的目的无非是获得成就感。

致良知就是靠直觉,正如一块磁石,你用它去触碰铁时,它会吸引,你用它触碰木头时,就没有任何感应。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理论一样,磁石触碰铁时,不是思考,它是铁,所以我要吸它,在触碰木头时,也没有思考,它是木头,所以我不吸它。二者之间没有缝隙,没有停顿,致良知就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我们很多人不致良知呢?用王阳明的解释来说,就是因为我们人类总是在外部世界不停地折腾,把外部世界弄得极为复杂。在和外部世界的较量中,我们必须绞尽脑汁,反复思考,如此才能取得胜利。在明代,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才开始说话,就要背诵诗书,少年时期就开始接触“四书”,目的就是为了考中进士做官,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上面,哪里有时间去关注良知?在今天,一个孩子的脑子里除了必要的书本知识外,还要被迫上各种培训班,他们哪里有时间来关注良知?当外部世界已成为一个极为复杂的世界时,我们面对它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光明自己的良知,而是如何来适应它,如何击败它。这诸多的想法就成了私欲,成了乌云,遮蔽了我们的良知。当我们有一天想要把良知光明时才发现,为时已晚,因为遮蔽它的灰尘已成了一座大山。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随着社会的发展,一切现成的东西都已具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正被动地接受一切。把米放进电饭锅里就能吃到米饭,其间不用我们费任何力气,不用动任何脑子,把屁股放到车座上,就能到达目的地,我们也不费任何力气,也不同动脑子;这都是现成的,是不用我们费力就可以做到的,何必去问直觉?因为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啊。

虽然如此,但王阳明还是认为,我们的良知一直在发挥作用,只是你不理睬它。很多人都会对下面例子的判定深信不疑:高楼上掉下一个冰箱来,我们第一反应就是逃跑。而当我们看到高楼上掉下一个婴儿时,绝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去承接。这就是致良知,遇到冰箱逃跑,是因为我们的良知告诉我们,它是恶的,砸到你会把你砸死,而生是本能,所以要躲开。看到婴儿掉下,良知马上会告诉我们,他是善的,因为他是一条生命,我们的良知对自己的生命重视,当然也重视别人的生命,所以要去承接。

在这两件事中,你没有思考的时间,你只能靠我们今天所谓的直觉去做出行动。如何致良知,就是听从我们良知的指引,也就是直觉。

实际上,如果你的良知光明,没有乌云和尘埃的遮蔽,它在刹那间给你指引的声音犹如滚滚天雷。可当我们被物欲遮蔽后,它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然能被我们听到。那么,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虽然听到了,却不遵循它的指引,这就是不能致良知了。

不能致良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我干脆听而不闻;一种情况是,我虽然听到了它的声音,可一定就对吗?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正如王阳明所说,你思考的时候,就已经掺杂了私欲,思考出来的结果可能是正确的,但那是歪打正着,大多是错误的。为什么错误?无非是私欲让你迷失了方向。

我们举张学良的例子来说明。张学良当年在东北有百万东北军,当日本人准备进攻东北的消息传到他耳里时,他魂飞魄散。多年以后,他在口述实录中说,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不能撤,因为东北有那么多百姓,如果撤了,就是把家乡父老送进火坑。但他没有遵从第一感觉,因为他有很多私欲。他魂不附体地考虑几天,在这些考虑中,他想到生命,想到他的家底——东北军,想到真要和日本人打起来肯定会失败,一旦失败,他的家底就全没了,他在蒋介石那里腰杆子就不硬了。这种种私欲的集合最终让他做出了违背良知的决定:不做任何抵抗,把军队撤进关内。

多年以后,他始终为这件事懊悔。但正如世界上很多人一样,即使给他个重来的机会,把当时的场景复活,他做的决定和第一次还会一样。因为他的良知已被外界的物欲遮得奄奄一息了。

王阳明说得很简单,只要良知判定是非善恶,你照着去做就是了。实际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递进句,人类历史上真正做到的人却屈指可数。

致良知:听从内心的声音

所谓四句教,是王阳明晚年向众弟子提出的恍恍惚惚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据心学的拥趸、思想家耿定向说,“四句教”实际上就是“致良知”的步骤。他在给王阳明作传时,提到了这样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正是王阳明本人的现身说法。王阳明在功成名就后回浙江老家休养。有一天,一个老乡来找王阳明。这个老乡是个年迈的农夫,据他说,自己无儿无女,身体已不允许自己耕种,所以想把他的一块土地卖给王阳明换点养老钱。王阳明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说,土地买卖不合法,另外,他不忍心让一个做了一辈子农夫的人临死前看不到他自己的土地。于是,他给了老农夫几两银子,打发走了。

王阳明做完这件事后,很为自己的良知又光明了一分而沾沾自喜。不过很快,他就险些在致良知的路上栽了跟头。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风和日丽,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到山间游玩。正在兴头上,忽然他的一个弟子指着眼前一块飘来清新的泥土气息的土地对王阳明说,那就是几天前想售卖给您土地的老农的地。

王阳明顺着弟子的手指看去,赞叹一声,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他不禁懊悔起来,心说,当时真应该买下来!可这念头刚一起,王阳明马上打了个寒战,他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会懊悔?为什么懊悔,就是因为我觉得那块地很不错,这就是贪欲。我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必须立即把他祛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阳明闭口不语,学生们感到很奇怪,直到太阳落山时,王阳明才长嘘一口气道:“终于把它祛除了,真难啊!”

耿定向讲完整个故事后,就用四句教做了精致的分析:王阳明和弟子们在山间游玩,心上是何等的坦荡,没有任何善恶,这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可当弟子告诉他那个老农土地的消息后,王阳明马上就动了懊悔之心:天啊,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当时我怎么就不买下来呢!这就是“有善有恶意之动”。“意”动了后,王阳明突然就感觉不对,这是私欲,是恶的。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当然是良知告诉他的,因为良知能知是非善恶。这就是“知善知恶是良知”。良知告诉他了是非善恶后,他立即沉默不语,开始专心祛除这种被良知判定的“恶”,这就是“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就是致良知的步骤,简单易行。但正如世上很多人知行不合一,人人都能知,却很少有人行。

当我们面前没有一盘红彤彤、肥油油的红烧肘子时,由于我们还没有和红烧肘子发生感应,所以我们的心体是无善无恶的。而当红烧肘子被端到我们面前时,我们的意就动了,它会射出两道射线,一道是吃,一道是不吃。那么,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而言,吃就是善的,不吃自然就是恶的。

补充一点,王阳明认为,恶就是“过”或“不及”。在王阳明看来,善恶是一条路的上下坡,谁都离不开谁,离了善,无从谈恶,离了恶,也就没有了善。

为什么说不吃就是恶的呢?因为人的本性中都有吃的欲望,而且红烧肘子非常好吃,如果非常想吃却不吃,那就是矫情。

但是,如果你是个重度脂肪肝患者,面对一盘红烧肘子时,吃就是恶;不吃就是善了。因为你的良知会告诉你,吃了红烧肘子,会加重病情,不吃的话,就没事。

那么,我们探讨的问题就是:善恶是外界的评判还是内心的评判?

毋庸置疑,是我们内心的良知的评判。

所以当你在开始致良知的步骤时,一定要注意,听良知的,不要理会外界的评判尺度。

后 记

高中时读书,读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时常心潮澎湃。唯物主义是一定正确的,但我特别喜欢唯心主义,与其说我喜欢唯心主义,不如说我喜欢“心”这个字。它灵动清新,“物”字和它一比,简直是头蠢笨的牛。

教科书谈到“唯心主义”时,特意举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是王阳明的。说有一天他和朋友去看花,朋友问他,你常说天下无心外之物,你看这朵花,在山中自开自落,不随你的心而开落,你做何解释?

王阳明的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教科书严肃地批判道:“这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坚决要不得。”

我倒觉得这段话非常有意蕴,至少它比“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种“高大上”有趣味一百倍。

后来,看到介绍王阳明的书,说他是刽子手。因为他在江西和广西剿匪,杀了好多革命的农民兄弟。

再后来,我看了他的各种公正客观的传记和他的文集,发现王阳明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伟人。他值得我们学习。

但学习他什么呢?

恐怕直到今天,很多人都在绕着他的心学理论打转。依我之见,王阳明的心学不是理论,而是生存和解决问题的工具。这个发现就是这本书的由来。我是用王阳明自己创建的心学来解构他本人的一生,从而得出的结论应该就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的生存“天理”。因为他说了,人心是古今中外相同的。

今天写王阳明,实属费力不讨好。太多珠玉在前,已先入为主,不至于班门弄斧,却有望风而动之嫌。然而还是在《帝王师刘伯温》一完稿就开始写王阳明,在读客公司盛亮编辑的督促下,前后修改数次,终于有此书现世。

其实,我最奢望的是,现世的不仅仅是《知行合一王阳明(1472—1529)》这本书,还应该是王阳明的灵魂。

度阴山

2014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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