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魁大惑不解的问题,曾国藩在城陵矶的军事会议上给出了答案。他对这场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禁不住得意忘形,幸好在其唾沫即将横飞时,理学“人生要绝对严肃”的教导如闪电般射入其脑海。
他偷偷地出了身冷汗,立即收起得意洋洋的神情,平静地对军官们说:“咱们水军初上战场时,我就冥思苦想抵御炮弹之法。你们也知道,开始用牛皮,后来用铁皮,效果都不怎样。如今,我们终于找到了抵御炮弹之法,那就是不披甲胄,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就避,不可避则听天由命。我这招数,其背后的理论就是,躲避不是办法,要勇于面对!”
众将官纷纷点头,向曾国藩投以浓郁的钦佩目光。除了将士们对曾国藩的大力认可外,北京方面也对他赞赏有加。咸丰皇帝特意发来圣旨,赏他个三品官,曾国藩大感欣慰,和将士们说,自己诚惶诚恐得很。
他根本就不必如他所说的那样诚惶诚恐,这个三品官,他受之无愧。自太平军革命以来,无数拥有重兵的亲王重臣,还有雄踞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和太平军接触就无底线地溃败。只有他曾国藩的湘军,竟然把太平军赶出了湖南,非但如此,竟然还即将兵临长江军事重镇、大清版图南北的关键点武昌城下,东南局势顿时旋乾转坤。他曾国藩这份擎天之功竟被皇帝一个“三品官”敷衍了事,更要命的是,他还在那里诚惶诚恐?!
他真就诚惶诚恐,觉得自己受了这个“三品顶戴”是名过其实。他给咸丰皇帝写信说:“我在办理团练之初就和您说过,以后有功不计,自然也不升官。我这样做有原因,我是守丧期间出山,一旦南方版图有起色,我该回家守丧,不可在外闲逛。所以功勋于我如浮云,孝道(守丧)才是我本心。”
咸丰看不出这封信所表达的深层意思,只好用权力回答曾国藩:“孝道就是为国鞠躬尽瘁。如今国家有难,你不可再唧唧歪歪说守丧的事,聚精会神于对付长毛,建立功勋,光宗耀祖,这才是真孝!你现在兵强马壮,赶紧去收复武昌,武昌可是至关重要的!”
不必咸丰废话,曾国藩当然知道武昌的重要性。有武昌在手,就能顺流东下,进攻九江、安庆,直抵太平天国老巢南京城下。武昌城不仅有此重要的战略意义,还有清政府的尊严。武昌城是被太平军攻陷的第一座省城,对清政府而言,收复武昌城就等于挽回了一个大面子!
1854年八月下旬,湘军一支主力逼进离武汉只有30公里的金口。金口太平军守军一触即溃,湘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金口,曾国藩站立船头,风度翩翩姗姗而至。
经过一番缜密的研究,攻打武昌的计划立即被执行。首先,以水军沿江东下,扫清太平军水军。然后兵分三路:罗泽南兵团进攻武昌外围要隘花园,塔齐布兵团绕路扑洪山,另外一支湘军则攻汉阳。
曾国藩和太平军打交道的时间虽短,却已大致熟悉太平军的防守战术。太平军向来是在城池外围的险地驻扎重兵,险地一失再退而守城。武昌太平军的精锐部队都分布于城外沿江要隘,凭险修筑堡垒。比如花园,太平军在此构筑大营三座,挖掘了宽二丈、长约三里的战壕,把长江水引进。同时建立木城,用土沙填实,在中间开炮眼,安置了百余尊大炮,比马其诺防线更有威力。
这是湘军第一次面对如此强硬的堡垒,分配任务前,竟然无人敢领兵打花园。关键时刻,罗泽南为曾国藩排忧解难,主动请缨,这才有了之前提到的作战计划。当湘军水军如游戏般的扫荡了太平军水军后,罗泽南兵团开始行动。
罗泽南知道,此时不可硬碰硬,要以巧劲取胜。他把军队分为两支,一支在花园正面用大炮猛轰太平军堡垒,另外一支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的后面,如同二战时德国军队摸到马其诺防线后面一样,突然发起轰击。
花园守军被前后夹击,霎时崩溃,发出天崩地裂的嘶喊,仓皇逃回武昌城。与此同时,湘军在洪山和汉阳城外也击垮了太平军的防御堡垒。至此,武昌城外太平军堡垒全被拔除,武昌城孤立无援,人人都可看出它的命运。
武昌城守将石凤魁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武昌城外一连串的惨败让他想起那批从城陵矶逃回的兵将们。他似乎真看到湘军如天兵天将般踏着五彩祥云逼近武昌,他浑身发抖地爬到城墙上,望向战场。他对身边的人说:“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从来未吃过这样惨的败仗!”
他的感慨是事实。太平军自造反以来,所向披靡。定都南京后,西征军占领了安庆、九江、武昌等绝对重要的战略据点,将清军拦于长江以北,太平军在长江沿岸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任何清军。长江沿岸如同是太平天国的后花园,天国子民可以在长江沿岸撒网捕鱼、乘坐装饰豪华的游船欣赏长江的滚滚东逝水。但仿佛一夜之间,一只叫湘军的恶兽扑面而来,先是攻陷湘潭、岳州等重镇,现在又把武昌城下变成了战场,这真是个巨变!
石凤魁趴在武昌城墙上,哭丧着脸嚎丧道:“巨变啊,巨变!”
1854年八月二十二日晚,石凤魁和他的心腹们从城墙缒下,溜之大吉。第二天,武昌城守军发现长官凭空消失,顿时炸了窝。一批珍惜生命的将士打开大门,敲锣打鼓迎接湘军入了城。
这不是最有戏剧性的,最有戏剧性的是太平天国汉阳城守军。他们一听武昌城失守,拔腿就跑,连在汉水完好无损的水军也忘了通知。曾国藩占领汉阳后,这支水军被封锁在汉水,被湘军关门打狗,全部毁灭。
湘军的这次全线胜利,自有它的原因,比如湘军的玩命拼杀和野蛮。罗泽南竟让士兵挖太平军俘虏的心肝吃,一是壮胆,二是挑拨起疯狂的野蛮人性,让他们在战场上由人变成野兽,提高战斗力。另外,太平军将领的无能,尤以石凤魁最具特色。他本是文人,参加太平军后凭着理论功夫走上高位,误把理论当作实践,结果一遇事就仓皇失措,把武昌城拱手相让。
无论如何,曾国藩取得了自太平天国叛乱以来破天荒的成绩,人人都可见,咸丰皇帝自然也见到了,有些遗憾的是,咸丰皇帝不是从曾国藩那里而是从一个叫杨霈的人那里得到的捷报。
有功,不赏
杨霈,一个官场老油条,清朝史上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之一,1854年时正代理湖广总督。曾国藩收复武昌的第二天,他就得到消息,但他不相信曾国藩真能收复武昌,可又不想再花费时间证实,急吼吼地写了封奏折,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北京。奏折上写的是,“我听说曾国藩在我的指导下收复武昌,如果确实,真是震动天地的大功。我身为湖广总督,激动得非流干泪水不可。”
咸丰也不相信曾国藩真能收复武昌,那可是太平天国的重镇,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曾国藩收复?但他希望这样,所以他给杨霈回信道:“你这报捷书值得商榷,等消息确凿,再来禀告。我已记下你一功。”
咸丰收到杨霈的朦胧捷报的六天后,曾国藩和塔齐布的联名捷报送到北京。咸丰狂喜,恨不得在龙椅上翻个跟头!如果曾国藩在他面前,他非上去亲两口不可。
几年来,咸丰被太平军打得满地找牙,六神无主。想不到曾国藩异军突起,创造奇迹,这怎能不让他惊喜若狂?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看完捷报就大喊大叫,命人起草圣旨,任命曾国藩为代湖北巡抚,并在奏折上深情款款地批示道:“看到你的捷报,朕心花绽放,简直大出意外,很好!”
他激动得两眼发光,几天后,仍不能平复激动的心情,话越来越多。他对身边的人说:“曾国藩这老小子真可以,一个书生竟能创此奇功。”身边的人眼珠子转了几转道:“一书生竟能建成如此强大的军队,再给他个湖北巡抚的平台,让我油然而想到‘如虎添翼’这个成语!”
咸丰皇帝“啊呀”一声,从前有人说这样的话,他不介意;现在有人说这样的话,他就很介意。在古代中国,震主的都是功高的臣子,曾国藩已符合条件。
“这可如何是好?”咸丰大腿抽筋,焦虑得龇牙咧嘴,“要他代理湖北巡抚的圣旨已发出,君无戏言,这可如何是好?”
天老爷看到他那副懊悔终身的模样,实在不忍,于是给了他挽救的机会:一个叫沈葆桢的御史把整个身心沉浸在曾国藩收复武昌的喜悦之海中,然后极为兴奋地上疏咸丰。他说:“曾国藩应该乘胜东下,对长江中下游的太平军发动毁灭性打击,然后攻克太平天国的都城南京。”
沈葆桢是1840年在广州焚烧鸦片的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女婿,正义感和冲动感交互在身体里流动。他憎恶长毛贼,希望曾国藩能迅速剿灭他们,于是认定曾国藩能剿灭他们,才有了那道上疏。这道上疏简直就是给了曾国藩一记闷棍。
咸丰皇帝一见沈葆桢的上疏,心狂喜地直跳。他喜的不是沈葆桢的战略计划,而是有理由取消曾国藩的代理湖北巡抚。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沈葆桢的意见,命令迅速下达:曾国藩即刻起兵东进,代理湖北巡抚一职由陶恩培接任。
曾国藩如同一只猴子被咸丰耍着。刚接到要他代理湖北巡抚的圣旨时,曾国藩内心极为激动,但激动戛然而止,因为理学教条回到了他的头脑。他马上恢复冷静,写信给咸丰推辞说:“我是守孝期间出山为国分忧,按祖制是有功不能赏的。如果他接受代理湖北巡抚一职,那和当初的意愿大相径庭,我向来标榜孝道,却知行不一,对不起儒家列祖列宗,更愧对皇上。接受代理湖北巡抚一职,我心有余悸。因为人情可畏、人言可畏。倘若我违背传统,将来怎能号召群徒,奔赴战场?所以,这个代理湖北巡抚,我是诚心诚意地不能接受。”
这封信还未送到北京,咸丰就已改了初衷。当这封信摆到咸丰面前时,咸丰简直比得到曾国藩收复武昌的消息还要高兴。他顺势在曾国藩的奏折上批示道:“我早就料到你推辞。你不干这活我也不勉强你。其实你要整师东下,挂个代理湖北巡抚的空职也无意义,朕赏你个兵部副部长(兵部侍郎)吧。”
这不算完,咸丰又耍起了把式,拿腔拿势地训斥曾国藩:“你这个人啊,太实诚。你写这封奏折时已是代理湖北巡抚,可官衔竟不写湖北巡抚,有人说你好名,我看你好名之过没那么严重。但朕让你担任代理湖北巡抚,你却推辞,这是违旨,罪过很大。严重警告一次!”
曾国藩接到这道圣旨时,五味杂陈。首先,他很失落,虽然代理湖北巡抚是他真心不想要的,但一辞就被允了,心里仍不是滋味。其次,圣旨里还说道,要那个笔杆子特别快的杨霈由代理湖广总督转正,原因是曾国藩收复武昌,杨霈功勋卓著。
据说,曾国藩在和太平军浴血奋战时,杨霈正在办公室里品信阳毛尖,他的功勋不知从何而来,竟然还卓著?!
最后,也是曾国藩心上很恐惧的一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咸丰的忘恩负义都无疑地被证明了,北京方面对他具有很重的猜忌心理。这是什么世道啊,曾国藩的粗鲁将官们发出愤怒的叹息。曾国藩却不动声色,但细心人看到他双手紧握,牙齿紧咬,双眼射火,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折磨并非来自心上,而是肉体。每次情绪波动过大时,他的癣病就会发作,奇痒难耐,苦不欲生。他走过的路上会落下一层白,步步生癣花。幸好有癣病发作,转移了咸丰打击他的注意力,曾国藩才只是悲观,而并未绝望。
他也不是那种受到一点打击就灰心绝望的人,否则他早就死了。
真正让他挂碍于心的是咸丰皇帝竟然同意沈葆桢的馊主意。曾国藩的性格决定了他喜欢稳扎稳打,他原本想攻占武汉后好好经营下湖北,再以湖南、湖北为基地,进取江西、安徽,一步一个脚印地攻向太平天国的首都南京。收到咸丰让他启动快进模式的命令后,他提出攻占武汉后立即东下有三大忧虑。
第一,湘军经过从岳州到武昌的一系列战役后,人员和武器都有损耗,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以巩固和提高战斗力;第二,太平军虽失去武昌,也正如人失去一只手,实力犹在。太平军在湖北、江西等地的群众基础超级良好,湘军如果东下就是孤军深入,稍有挫折就可能陷入太平军的包围之中,到那时进不能退更不能,只能等死;第三,湖北经济没有恢复,不能成为湘军的粮饷基地,湘军东取江苏、安徽,仍要湖南供给,可湖南也没那么多余粮啊。
曾国藩的考虑是有远见的,这缘于他谨小慎微的性格,能在取得重大胜利后头脑依然清醒,客观地观察和估计敌我形势,是一个战略家必备的素质。
但是,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担忧嗤之以鼻。他严厉斥责曾国藩:“才有点成绩就不思进取,忠孝之人岂是可以这样的?如今满朝文武都翘首张望东南,你那光辉的形象映射在天,帝国恢复秩序的重任就在你肩,你却和我讲这些废话?!朕命你不可迁延观望,坐失事机!”
曾国藩不是王阳明,他没有和皇帝周旋的心机和能力。他的悟性和学识决定了他必须要执行皇帝的命令。从武昌东下前,他和湘军军官们聊天,内容却不是东下而是建立基业。
他说:“古代英雄的事迹必定有基础;比如汉高祖刘邦在关中,光武帝在河内,魏在兖州,唐在晋阳,都是先占据根据地,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
军官们听懂了,虽然说的是历史,但内容还是东下。军官们以为曾国藩要抗旨,谁知曾国藩另有说法:“就如同居室那样宏大,那么它占的宅地就广阔,能够庇护的人就多。当然,除了宏大之外,还要有诚信。诚信如果站得很稳固,结构就牢靠。《易》说:‘宽大居之’,说的是宏大;‘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说的就是诚信。程颢也说:‘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
说来说去,虽必须有牢固基础,但奉命行事的忠诚也不可缺少。大家都知道了曾国藩的意思,毫无理由、绝无抱怨地东下!
1854年九月上旬,湘军向九江迅疾推进,太平天国举国震动!
胜利的喜悦:田家镇大捷
武昌失守后,太平天国二号人物杨秀清暴跳如雷,把逃回南京的武昌守将石凤魁斩首示众。当时洪秀全正沉醉在温柔乡中,几日后才知道这件事,找来杨秀清问情况。杨秀清说:“石凤魁把武昌弄丢了。”洪秀全大惊失色:“他们下一步要打九江,如何是好?”
杨秀清发挥全部智力道:“曾国藩这妖善稳扎稳打,短时间内不可能打九江。”
洪秀全上帝附体似的从喉咙里发出怪声:“他是满清狗皇帝最忠实的走狗,咸丰让他东来,他敢不来?”
杨秀清一笑,认为最近上帝附体后的洪秀全智慧不高,转身出去了。但几天后,有情报传来:湘军正在东移,而且速度很快。
杨秀清大叫一声,匆忙命令燕王秦日纲亲去九江,负责防御事宜。秦日纲才能不高,但和洪秀全家关系很深,每当祭祀天地时,秦日纲会充当小天王洪秀全儿子的“坐骑”,将其驮上祭祀之地。正因此,秦日纲占据高位,理所应当。他一到九江,马上就把曾国藩东下九江的必经之地田家镇作为防御重地。短时间内,太平天国在这里集结了四万人马,秦日纲在阵地上来回奔走指点着防御要点,专注而忙碌的身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秦日纲当然不会瞎忙,而是有板有眼。他用并排两道铁索将田家镇和与其隔江相望的半壁山生生连了起来,两道铁索贴近江面,相隔十几丈。铁索下面排列数十条小战船,战船上设有枪炮护卫;北岸修筑土城,土城的墙壁上开凿了无数个洞,远望如蜂巢,近看全是炮位。
这就叫立体防御,水陆空样样不差。
探子们把秦日纲的防御工事报告给曾国藩,众将都心里没底,有的已冒了冷汗。曾国藩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他说:“别管他人如何准备,如何修行,我们只做自己,做最好的自己,自己准备充分,修行圆满,还怕事情不成吗?”
他所谓的准备的确充分,在深思熟虑,模拟了无数次后,1854年九月中旬,湘军兵分三路向九江方向开进。长江北岸是绿营兵团,南岸是罗泽南、塔齐布兵团,曾国藩本人则率湘军水师沿长江顺流东下。
此前的情报指出,半壁山太平军要远弱于田家镇,所以他命令罗泽南、塔齐布带领湘军陆军主力去打半壁山,这就叫以强击弱,只要拿下半壁山,战事就应该结束了。
1854年九月最后一天,曾国藩在长江的指挥舰中与罗泽南、塔齐布谈话。他说,打仗最忌讳不要命。塔齐布打仗就不要命,听到这里大惑不解。
曾国藩慢悠悠地解释道:“孙子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初,子路问孔子,如果打仗带上谁。他认为自己最勇猛,孔老师一定会带上他。但孔夫子却说,我不带不怕死的去,我只带那些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咱们带兵,必须要做好充分的计划,否则就不可轻易开战。但开战之后,必须要勇猛,若能发挥出猛兽般的野性,才最好。”
这番话实际上是儒生带兵的特点,而曾国藩更为持重而已。塔齐布终于听到要勇猛的话,才要放松下来,曾国藩又说了:“你二人如何打半壁山?”
塔齐布脱口而出:“先运筹周全,再如野兽般攻击。”
曾国藩眯着眼,看罗泽南。罗泽南此时不想动太多脑子,所以向他请教。曾国藩就在二人面前缓缓展开一张地图,“这是新得到的半壁山形势图。我们要取半壁山,必先取距半壁山三里远的马岭坳。马岭坳孤峰峻峙,俯瞰大江。长毛在山上设了大营,营垒之外挖了宽三丈深的壕沟,壕沟内机关重重,若是硬攻,伤亡不可估量。”
二人面面相觑,曾国藩终于说出自己的策略:“我们守,他们攻。”
这怎么可能?马岭坳的太平军纵然吃错药,也不可能放弃有利地势而主动进攻。曾国藩说,还是那句话,只做自己的事,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围困,至于他们攻不攻,那是他们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专注于本身的人,那曾国藩就是典型代表。
罗泽南和塔齐布虽大惑不解,却不能不执行曾国藩的命令。两人抵达马岭坳后就在山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困,不做任何进攻。
匪夷所思的是,几天后,曾国藩猜对了。马岭坳太平军守将真的大开栅门,向湘军发起了猛烈的冲锋。罗泽南目瞪口呆,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后来终于相信,太平军已冲到第一道防御前。他急忙下令迎敌。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湘军数倍于太平军,又是守势,马岭坳很快被攻陷。消息传到曾国藩的指挥舰上,他不禁眉飞色舞,对着幕僚们指点道:“你们看,只要有耐力,能等待,就能带来好消息。”
马岭坳一得,半壁山就在眼前,曾国藩下令进攻半壁山。秦日纲决心和半壁山共生死,为此信念,他特意带着卫队从田家镇冒着风雨来到半壁山。
环境有时候可改变人的思维,秦日纲原本是想死守半壁山的。但抵达半壁山后发现自己的防御是铜墙铁壁,人马众多,气势如虹,脑子一抽筋,就改变了策略:对围困在下面的湘军发动进攻!
秦日纲只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没有看到敌人的强项。曾国藩的湘军最善于的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更是防守之后的反冲锋。
半壁山太平军主力全部出动,由于人太多,阵形无法展开,最前面的士兵已被湘军干掉,后面的士兵还在原地踏步。罗泽南针对敌人纷乱的阵形,以求最有效率地消灭敌人,把部队分为四队,交替防守。这样一来,湘军的每次防御都好像是刚上战场的士兵,士气之猛,甚至有一批士兵已跳出防御圈和敌人野战。
秦日纲不具备在危难时刻的应变力,和湘军接触的太平军正在成批倒下,他在后面却无计可施。直到还活着的太平军调头逃跑,他才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声音颤抖地喊着:“撤,撤!”
倒霉透顶的太平军虽然后撤,却无生的可能。先是抢道而互相踩踏,接着是跑到半壁山后面,前有湘军,后有长江。湘军紧逼上来,所有太平军士兵像饺子下锅一样被挤下江水,活活淹死。
秦日纲不在饺子行列,他眼见半壁山已无望,提前跑回了田家镇。
据秦日纲说,他的跑不是逃跑,而是战略转移,目的是为了新一轮的战斗。半壁山失陷的第二天,秦日纲和前来支援的两支太平军反攻半壁山。
半壁山本来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秦日纲如果只守不攻,坚持一个月不成问题。所以他的进攻毫无效果,湘军轻而易举地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
接下来,双方都进入休息阶段。秦日纲发誓要和田家镇共存亡,曾国藩则制订计划,让士兵从半壁山的峭壁上缒下,砍断横江铁索,如果成功,那长江南岸就彻底被其控制,田家镇则成为孤垒。
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太平军的铁索不仅仅系于峭壁上,中段还系在几艘沉船上。也就是说,砍断半壁山上的铁索,并不能让湘军水师顺利通过,因为江面上还有铁索。
另外一点就是,你去砍人家铁索,人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让你砍。所以当湘军去砍江面上的铁索时,半壁山对面的太平军就拿大炮对着湘军猛轰,砍铁索的湘军士兵毫无掩护,江面上血肉横飞。
曾国藩的毅力又来了:坚持不懈。
于是每天都有湘军士兵乘船来砍江面的铁索,太平军就拿他们当靶子。常常能听到“轰”的一声,接着“啊”的惨叫。
七日后,湘军士兵死伤无数,只好靠抓阄去给太平军当靶子。曾国藩心急如焚,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么拖下去,于战事很不利。
罗泽南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的中心思想就是明确分工。把去砍铁索的士兵分为四队,一队不带武器,只带巨锅盛油脂灼烧铁索,另外两队携带大炮和太平军对轰,最后一队则开凿拴挂铁索的沉船。
曾国藩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在砍太平军江面铁索的八日后,江面上出现了一支诡异的队伍,这支队伍由三艘船只组成,最前面的船上放了一门大炮,第二艘船上有一只巨锅,最后一艘船上,每人都拎了巨大的凿子和锤子。
太平军还未反应过来,这支部队想上演什么节目,猛地看到一发炮弹飞来,“砰”的一声,砸开了他们的防御墙。他们大呼小叫起来:“哇呀呀,原来那门大炮竟然能发炮弹,给我还击!”
装载大炮的船只立即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双方开始对轰。于是,另外两艘船上的人就开始干活了。
有人报告曾国藩:“太慢了。”
曾国藩微闭着眼说:“慢,不要紧。慢工出细活,只要坚持到底。”
两天后,曾国藩的预言成真,太平军当初千辛万苦在江面上编制的铁索阵就这样消失了,湘军水师开向了田家镇。
田家镇,绝不是可小觑的对象。太平军九江方面军的一部主力都在这里,这支部队是出了名的骁勇。另外,田家镇是九江的西大门,太平军在这里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物力。
总之,曾国藩认定,要拿下田家镇,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在军事会议上确定对付田家镇的基调,仍是老腔调:围而不攻。
彭玉麟反对,因为后续粮草不多,根本打不起持久战。罗泽南和塔齐布也认为应一鼓作气,拿下田家镇。
月亮还未圆满,在江面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烧饼,荡漾着。曾国藩就在这样的江面上沉思,他想得很多,前思后想、反复推敲,其实想的只是一条:在没有完全胜算的情况下,主动进攻不如严防死守。
如果要说曾国藩有什么座右铭的话,那就是三个字:慢——慢——来。
他对罗泽南说,天下无论什么难事,一碰到这三个字,顿时瓦解。
罗泽南一针见血地指出,田家镇必须要快点打下来,因为围而不攻,受伤的只能是咱们而不是对手。对手可以源源不断地从九江那里得到支援,我们后方一片荒芜,只能坐吃山空。
曾国藩又开始琢磨,直到太阳轰隆隆地从江底升起,他才做出了决定:硬攻吧。
做出这个决定,并非是他放弃了“慢慢来”三个字,而是实事求是的结果。
全线进攻在一个下午开始,湘军水陆军同时出击,曾国藩喊出最凌厉的口号:“杀贼立功、夺船致富,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健儿们赶紧去取!”
曾国藩底气十足,但音色很差,音调一高就会失声,所以传到别人耳中时就有点敲破锣的味道。当时正好东南风大作,曾国藩站在风口,喊这些口号,西北方面的田家镇太平军还以为湘军敲锣发起了进攻。
曾国藩了解人性的弱点,湘军士兵最喜闻乐见升官发财,而且他们见到东南风大起,也认定天老爷正站在他们这边,所以战斗一开,湘军水陆士兵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冲向太平军水师。他们冲向的不是人,而是荣华富贵;他们冲向的不是战舰,而是一座座金山。
太平军水师自组建以来,很少遇到这种不要命的进攻,湘军水师的进攻开始还有阵形,冲入太平军水师战阵中时,阵型就已打乱。如同屎壳郎看到化粪池,只要是粪,他们就扑上去,如野兽,如魔鬼。江面上的哭爹喊娘声和火炮轰炸声,夹杂在一起,变成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