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判,曾国藩站在船头,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激动得把手指握的嘎吱嘎吱响。幕僚提醒他:“大帅,先别激动啊,顺风放火,把长毛烧个精光。”
曾国藩叫起来:“你疯了,放火的话,咱们的船也完蛋了。”
罗泽南跑来说:“咱们那些破船,烧就烧吧。杀人一万还自损三千呢。”
曾国藩又摇头:“不行,把长毛的船烧了,咱们的士兵们没有船夺,发家致富的梦就破灭了。”
罗泽南哭笑不得:“您怎么还把宣传语当真了,那只是鼓舞士气的话,打了胜仗,还怕没有钱给士兵吗?”
曾国藩怔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我以诚待人……”
罗泽南不说话,盯着他看,小声说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那赶紧放火!”曾国藩大声叫起来。
火起了,顺着风向,如条条火龙,扑向太平军水师,吞噬了所有的船和人。整个江面火光冲天,映着曾国藩的脸。
这就是湘军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田家镇大捷。
田家镇大捷是曾国藩带领湘军出山以来获取的最大胜利,太平军的“恐湘症”自此而生。田家镇大捷的那天晚上,曾国藩在摇曳的战舰烛光中,露出消失多时的微笑。他的耳边仍能听到喊杀声,但这些声音正催生他微笑的持续绽放,因为那是湘军正在屠杀太平军俘虏的喊杀声!
当头一棒:湖口惨败
田家镇庆功宴上,月亮又大又荒唐,清辉在宴席上无孔不入。气氛异常欢畅,但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听到一声犹如地狱传来的叹息。众人不约而同去寻找这声音之源时,就找到了曾国藩脸上。
曾国藩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来后,指了指月亮说:“月满则亏。”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杯说,“酒满则溢。”
如你所知,这是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中国人认为事物盛到极点就会衰落,所以真正深谙此道的中国人始终相信事不可做尽,言不可道尽。因为一旦抵达终点,人就有了骄傲之心,得意忘形之时正是失败之日。曾国藩用月亮和酒杯来提醒众人,其实也在提醒自己。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到曾国藩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得意之态,这足以说明,曾国藩虽没有忘形,内心却已很自鸣得意。
曾国藩出山前曾对人说:“东南大局,真堪痛哭。”但田家镇大捷后,他乐不可支地对咸丰说:“东南大局,似有转机。”这当然不是曾国藩吹牛,因为田家镇大捷对清政府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田家镇在谁手里,就意味着谁控制了长江中上游,控制了长江中上游,就能控制物资运输,这无疑等于掌控了生命线。
那场宴席上,曾国藩提醒他的将军们不可骄,根本毫无效果,包括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骄傲,并且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给咸丰皇帝上书说:“如今掌控了田家镇,下一站就是九江,九江失去田家镇等于老虎失去利爪,指日可下。我希望皇上能通知各地官员,做好充足的防范措施,堵截南京长毛匪的逃亡路线。因为我要继续东进,抵达南京,对长毛贼围而歼之。”
这口气大得可以吞天,如同说相声一样,咸丰对曾国藩的逗哏心花怒放,急忙捧哏道:“实在朕意中。”
两个人你唱我和的神韵激起了左宗棠的不满。左宗棠去信曾国藩说:“你取得如此重大胜利,我本来是要写信祝贺你的。可听说你大言不惭,居然要直捣长毛贼南京,真让我吃了一大惊。皇上说正合他意,是他不了解真实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你明知道太平军的主力根本没受到大损失,尤其是陆军几乎纹丝未动。如果你直捣南京,残存的太平军水军就会四处旁蹿,你必会陷入四处作战的被动局面。我大清正规军能作战的军队实在太少,只有你湘军可以打,但好虎如何抵挡得了群狼?将士骄傲就会轻敌,主帅骄傲则谋略必乱,我希望你能谨慎从事,千万不可轻进!”
曾国藩捏着这封信,给他的官员们看。官员们意见截然不同。罗泽南倾向于左宗棠,但有人马上捧曾国藩的臭脚,认定左宗棠是眼红、愤怒曾国藩的战绩。原因是,一年前,太平天国夺取了田家镇,而当时田家镇的防御方略正是出自左宗棠。
知道了这件事儿,曾国藩当即断定左宗棠是眼红他。这也不能全怪曾国藩,左宗棠向来在曾国藩面前讲话刻薄,不可一世。
想到这里,曾国藩把左宗棠来信轻轻地放进了纸篓,继续幻想他的宏图大略。左宗棠三番五次的来信,归宿都是纸篓,曾国藩只字未回。左宗棠暴跳如雷,不是因曾国藩不听他的,而是他感觉曾国藩不回信是对他的最大不敬。
其实,左宗棠想多了。曾国藩不给他回信,原因无他,只是不想被左宗棠扰乱他的思路。曾国藩的智慧全从儒家经典中取得,《大学》中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才能得。他知道自己的目标(知止),意志才能坚定,意志坚定后才可静下来考虑”,才有所得。如果目标改变,意志就不会坚定,剩下的就是空谈。左宗棠正是要他改变目标,他怎会和左宗棠你来我往地辩论?他的智慧本来有限,倘若把智慧都放在说服左宗棠上,如何还有智慧直捣南京?
左宗棠见热脸总贴曾国藩的冷屁股,索性不贴了,而去贴罗泽南。罗泽南对左宗棠感叹道:“你说的湘军有骄傲之气,我岂不知?但气候已成,我能如何?”见左宗棠言辞恳切,罗泽南又安慰左宗棠道:“曾大人自办理团练就历无数艰难险阻,所以非是一胜就昏头的人。据我观察,他看问题往往从终极目标向前倒推,并不十分计较具体的‘多算少算’,请您放心。”
左宗棠气鼓鼓地回信道:“关我屁事,我当然放心!”
太平天国方面是大大地不放心。田家镇失守后,杨秀清迅速调整部署:太平天国最有亮点的翼王石达开由安庆进驻湖口,和骁将罗大纲协防。九江方面由天国中有勇有谋的林启容防守;文武全才的黄文金从湖口攻都昌,以策应九江的防御。
整个太平天国精兵名将云集九江、湖口,摆出一副要和湘军一决雌雄,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1854年十一月中旬,湘军水陆近三万人陆续抵达湖口、九江城下。曾国藩本以为湖口、九江二城能顷刻而下,但一看到两城的防御,当场傻眼。
湖口被罗大纲的人化成了天然屏障,数十丈的木排横亘江心,排侧有炮船,排外有铁锁,层层固护,两岸营墙,几百门炮对准木排周围,纵然一只鸟要接近木排,也是南柯一梦。九江城本来就是铜墙铁壁,又被林启容锦上添花,已是货真价实的坚不可摧。
千年以前,魏帝国皇帝曹丕站在长江边,哀叹道:“天老爷制造长江,就是为了分割南北啊。”千年以后,曾国藩站在湖口城下,也不禁哀叹道:“长毛贼制造了木排,就是为了不让我功成名就啊。”
曾国藩虽这样说,但他不是被困难吓倒的人。猛烈的进攻在两座城下同时开始,湘军在九江城下百路攻城,九江城岿然不动,湘军死伤无数,但士气仍在。湖口木排阵前,湘军用各种计谋攻之,却无一人能冲入排内,木排周围漂起了湘军士兵的尸体。令太平军惊异的是,对手伤亡越大,士气却越高,更让太平军惊骇的是,从前的敌人向来见死不救,可湘军士兵们在战场上却亲如兄弟,从不丢下一个活人。
这是曾国藩的教化之功,自湘军创建以来,曾国藩言传身教给湘军士兵的就是一个字:和。
“和”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简单而言,就是与人和谐,与人为善,互相帮助,互相激励,和衷共济,由此在一个团队中形成正能量,良性循环,使每个人在关爱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关爱。“和”的终极目的就是人心齐,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
曾国藩曾不无得意地对人说:“湘军是最善和衷共济的一支军队,文与武和,水与陆和,兵与勇和,将与卒和,连厨子和马夫都和,全军上下几万人,如家人骨肉之联为一体,而无纤芥嫌隙生于其间。”
曾国藩高度重视“和”文化,“和”文化的四平八稳注定了曾国藩的用兵方略。自他出山以来,曾国藩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兵法,更没有出其不意的计谋。他靠的就是稳扎稳打,如同一块铁板,同进同退,笨拙却有效。
稳扎稳打成功的前提是,对手也稳扎稳打但实力弱于自己,或者是对手轻敌冒进。遗憾的是,曾国藩面临的对手虽稳扎稳打,却不冒进,相反,对手非常有智慧。
曾国藩的对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中的翘楚,无论为人还是用兵,都可圈可点。
曾国藩在九江、湖口二城下困顿不前时,石达开和他的伙伴们却虎虎生风,越战越勇。曾国藩进攻,他们就坚壁不出,顽强抵抗。曾国藩扎营休整,他们就偷偷溜出城外,对湘军发动骚扰性袭击,搞得湘军将士吃不好睡不实,整日耳鸣、头痛、烦躁不安,现代医生会告诉你,这是典型的神经衰弱症状。
纵然如此,无论曾国藩还是石达开,都不能一口吃掉对方。大家在僵持,都黔驴技穷。穷则变,变则通。谁先变,谁变得巧妙,谁就能拔得头筹。
曾国藩很难在这种关键时刻做出变化,儒家教导人要稳重,前后如一,不可轻言改变。所以,只能是石达开先变。石达开和他的伙伴们认为,曾国藩的军队能取胜,关键在于水上优势,湘军水军分为大战舰和小战船两部分,大战舰笨重,但装备大口径火炮,能摧枯拉朽;小战船虽没有巨炮,却运转灵活,能出其不意地让敌人受到打击。二者互相配合,用曾国藩的话说,这就叫阴阳互补,取长补短。它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石达开决定,只要把曾国藩的“阴阳”分开,那就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曾国藩必然失败。计策因此而出,石达开调遣湖口全部水军在湖口至姑塘四十里江面上一字排开,引诱曾国藩来攻。
这是兵法上最简单的招术:以能示之不能。
曾国藩老成持重,若在平时肯定不会上当。但在1854年年末的湖口江面上,他肯定要上当。因为多日来,他对敌人的城池久攻不下,欲决战而不能。如今终于有机会和敌人决战,曾国藩和他的将士们绝不可能放过。
石达开正是找准了曾国藩军队急于求战的心理,所以生出这一计策。曾国藩果然中计,闻听对方要一战定胜负,大喜过望,下令全线出击。湘军水军将士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恨不得把所乘坐的战船插上翅膀,冲向敌人。
曾国藩在指挥舰中看到个个小战舰如离弦的箭一样从身边飞过,又看到大战舰如史前巨兽轰隆而行,不禁有了吟诗的冲动。但他没有七步之才,而且当他的舰队和对手交锋后,兴奋也冲淡了这种心思。他看到敌人如丧家之狗,掉头急急而逃。
他听到自己如云的小战舰飞速追击敌人搅动江水而发出的巨响。他兴奋地在甲板上直跳,脸色因激动而红润得发紫。他大吼一声:“弟兄们,冲啊,把他们赶进鄱阳湖,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当时正是逆风,所以没有人听到他破锣似的吼叫。根本不用曾国藩的吼叫,湘军水军的小战舰们早已冲过长江和鄱阳湖的分界。
曾国藩看到小战舰们在长江和鄱阳湖分界点如鲤鱼跳龙门一样弹跳而过,先是惊喜,这惊喜还未达到高潮,猛地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糟糕!
糟糕的理由是:长江进入鄱阳湖的水位太低,他那些巨大战舰根本过不去。更糟糕的还在后头,他那些小战舰“嗖嗖”地“飞”进鄱阳湖后,突然在鄱阳湖口处出现一支伏兵,这似乎是一支工程兵部队,因为他们正紧锣密鼓地塞断湖口水卡,修筑工事,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了无数门大炮。
现在,曾国藩的水军被分割为两部分,小战舰在鄱阳湖中,大战舰在江里。
曾国藩大喊大叫:“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身边的人安慰他:“大人莫慌,大战舰都在您身边,天不会亡您。”
曾国藩气急败坏:“你们这群蠢才,我说的是鄱阳湖里的将士们,那可是两千精锐啊。”
曾国藩的担忧并未成真,因为当天夜间,石达开的一支机动舰队突然冲入他的大战舰群,灵活性和有备而来,把曾国藩行动不便的大战舰打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惨叫。
在江面上有机动舰队,沿岸则是太平军的陆军精锐,这些人用大口径巨炮朝着曾国藩舰队持续不断猛轰。火光冲天,蔚为奇观。
曾国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太平军那些如跳蚤一样的小船驱赶出战舰群。第二天晚上,曾国藩在弥漫的月雾中长吁短叹。有人安慰他:“青山还在,何愁没柴烧。你看咱们的舰队群虽被长毛打得残缺不全,但仍浮在江面,找时间修理下就好了。”
说这话的人是曾国藩指挥舰的舰长刘盛槐,自湘军成立后,刘盛槐就坚定无畏地跟在曾国藩屁股后面,每当曾国藩有愁闷之事时,他的身份就变成了心灵导师。
曾国藩摇头对刘导师说:“我忧虑的不是咱们,圣人说,立己达人。先为别人着想才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我焦虑的是鄱阳湖里的弟兄们啊,当然我焦虑他们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们若真全军覆没,我们也躲不了灭顶之灾。唇齿相依,阴阳互补,圣人说……”
话未完,“轰”的一声,曾国藩和刘导师只觉得船剧烈一晃,二人重心不稳,滚落在地。曾国藩紧紧抓住可以抓到的东西,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地问:“什么事?”
刘导师的心灵鸡汤此时已不起作用,船外火光冲天,每条船都发出“吱嘎”的声音,如同在曾国藩的脑子里碾过。正在二人惶遽时,有人冲进来报告:“敌人突然出现在战舰群中,我们已成了没头的苍蝇。”
曾国藩一手扶船体,一手去拾地上的帽子,同时发出嘶哑的命令:“各舰原地勿动,还击。”
原地勿动在当时情况下是个神话,石达开把小战舰全部投入战场,目的是彻底消灭曾国藩的大舰队群。所以在江面,每个湘军的战舰周围都围拢着数不清的太平军战舰。这些战舰射出火箭,抛出火球,湘军战舰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准机会逃跑。
曾国藩在战舰上大呼小叫,他的跟班也大呼小叫,旗手拼命地挥舞原地勿动的号旗,险些把手腕子折断,但无济于事。湘军水军各自为阵,战舰冒着浓烟纷纷向长江上游拼命溃逃。
“诚!”曾国藩一摇三晃地跑道甲板上,对着江面落荒而逃的战舰声嘶力竭地喊:“真诚无欺,平时的教导哪里去了?”
他的嗓门对湘军水军没有任何效果,却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刘盛槐从舱门跑出,去拉曾国藩:“大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快回舱躲避之。”
曾国藩一把推开他,怒目圆睁:“平时讲此心不动有何用,此刻正是修行时!”
“砰”的一声,在刘盛槐听来,这声响特别刺耳,因为响声就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一道红雨从胸前射出,映着漫天火光发出璀璨的美丽。他中弹了,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曾国藩正在全神贯注地慷慨陈词,根本未注意到刘导师的阵亡。直到脚下流来殷红的血,有人跑过来把他硬拉进船舱,他才知道不但刘导师已死,船上大多数人都已死。活着的士兵看到一群敌人的战舰如饿虎扑食般向这里猛冲,都奋不顾身地向江里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曾国藩质问着苍天,质问着长江,“天要亡我,奈何奈何!”
“大人快进来躲之。”护卫惊慌地叫起来,因为他看到神情严肃的曾大人居然魂不守舍地走出船舱,走向甲板。从其神态上可知,他肯定不是去指挥战斗。这些人猜中了,曾国藩冒着震天动地的炮火走到甲板最前端,双手撑住护栏,如体操运动员一样,双肩一震,整个人越过护栏,栽进了江里。
他的护卫们大惊失色,不顾刚才的性命,纷纷跑出船舱,跑到甲板上,跳进江里。曾国藩已喝够了一斤江水,却还未沉底,众护卫七手八脚将他抬出江面,想要上指挥舰已不可能,因为战舰太高。指挥舰适时地甩下一艘小船来。众护卫把直打嗝的曾国藩扔到小船上,趁着黑夜的慌乱,这艘小船飞一般的驶向岸边。一到岸上,曾国藩清醒了,拿出吃奶的力气喊道:“你们不要管我,我死都不做长毛的俘虏。”
护卫们说:“已到岸上,危险解除,咱们赶紧去罗泽南大人营帐。”曾国藩神经松弛了,长出一口气道,“今日真是好险,是我平生第一大耻辱。”
护卫们没有刘盛槐的口才,也不知在此时此地该给主帅大人灌什么样的心灵鸡汤,所以只能用行动代替言语。他们抬起曾国藩,飞一般冲向了罗泽南的陆军大营。
罗泽南闻听曾国藩又自杀未遂,捶胸顿足地跑出来迎接曾国藩。曾国藩满脸是水,还不停的有水从口中射出,这是因为长途奔跑,把他的胃颠簸坏了。
曾国藩身体和情绪恢复后,握住罗泽南的手号啕大哭。众将士们都眼含热泪,极度同情主帅的凄惨遭遇。罗泽南让曾国藩放宽心,他想了想说,虽然咱们陆军和水军都受到打击,但魂魄还在。也就是说,咱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罗泽南说的是事实,太平军根本吃不掉困在鄱阳湖中的那支湘军舰队,江面那支水军只是仓皇而逃,实力仍在,只要派人重新集结,又是一支虎虎生威的舰队。陆军虽时刻受到太平军的袭扰,但进攻多于防守。一切的成败还只是未知。
罗泽南不说这些话也就罢了,一说这话,曾国藩更是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掉下,脸扭曲得吓人。他摇头哽咽道:“指挥舰失去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罗泽南早已知道:“文案资料可以再补,这没有什么。”
曾国藩痛苦地呻吟:“不是这些。”
罗泽南想了一想,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指挥舰和文案资料更重要的东西。
曾国藩泣不成声:“我辛苦写的家书和家训也失去了。”
罗泽南“哎”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安慰。
曾国藩突然紧张地抽搐起来,声音已变:“昨天上午,皇上送来的黄马褂一件、福字一幅、荷包三对,也丢了!”
“哎,”罗泽南说,“事已至此,何必想这些?能保住性命足矣。”
这句话是一针强心剂,曾国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再度抓起罗泽南的手说道:“杀身成仁才是圣贤所为。你可听过春秋时晋国大将先轸(zhěn)?”
罗泽南当然听过,先轸是春秋时期的战神,最后战死沙场。他一面讲述先轸的事迹,一面被曾国藩领着走出营帐。
曾国藩说,“我要效法先轸,战死沙场!”
话音未落,他猛地跳上一匹马,连缰绳都没有解,就做快马加鞭状,要去追寻先轸的足迹。罗泽南和跟过来的将士们慌忙把他拉下马,曾国藩要死要活,非学先轸不可。
大吵大闹了半天,罗泽南猛地提高嗓门,喊道:“曾大人别闹了,还有很多事等待您处理呢!”
曾国藩这才慢慢消停下来,然而湖口惨败、被人打得跳江自杀的事迹将永存其心。
怎么抉择都不对
1855年的春节,曾国藩在罗泽南营中忧心如焚。他给家人写信说,我终日惶惶,如坐针毡。他还说,不知这次是否能挺过来。他更说,丢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家书,只为此故,愁眉到今。
让他愁大眉的事才刚刚开始。当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太平军在石达开的谋划下,开始在长江北岸发动凌厉的反攻。那位笔杆子特别快的湖广总督杨霈被打得一路后撤,太平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汉口、汉阳,武汉三镇只剩下孤零零的武昌,在刺骨的春风中摇摇晃晃。
曾国藩面临有生以来最严峻的选择。
1. 湘军全部回援武汉;
2. 湘军一部回援武汉;
3. 湘军继续逗留江西。
如果选择1,那就预示着整个湘军要回到武汉和太平军一决生死;如果选择2,那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选择3呢?
曾国藩静坐下来,半个时辰后,心绪平静,他开始使用理学方法论——格物致知。
回湖北有个好处,他可以推掉打不下九江和湖口的责任。以后北京城伟大的咸丰问起来,他的回答会很有底气,我是救援武昌啊。但也有坏处,因为杨霈这老小子还在湖北,整个湖北仍是他说了算。曾国藩想起当初杨霈抢他功劳的事,不禁鼓起了鼻子。
不能回武昌!只要把九江和湖口拿下来,他就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必再看杨霈那老小子的脸色,更不必和他生气。但武昌危急,如果见死不救,以后咸丰问起责来,他肯定脱不了干系。他站起来踱步,一个时辰后,腿有点麻木。但头脑越发清晰了:绝不回武昌。
铺开纸,他给咸丰皇帝写道:目前的形势异常复杂,湘军的进止机宜搞得我头昏脑涨。然而就在这头昏脑涨的刹那清醒时,我看到上苍指点的那道光芒。
上苍说了什么呢?曾国藩代天言道:“长毛如今进攻武汉,湖北军队肯定无法抵挡。长毛的小盘算是攻占武汉,将湘军夹在中段,断我后路,活活饿死我们。如果长毛攻占武汉,西窥探荆州,南窥探湖南,防不胜防,这是我最忧虑的第一点。第二点,如果湘军撤出江西回援武汉,则几个月来辛苦创建的战果将付之东流,实在可惜。湘军军饷全仰仗江西,湘军如果撤围九江,九江长毛势必内犯江西,湘军军饷必断绝,而且陷入鄱阳湖的轻快水军战船百余艘,士兵二千余人,也就交代了。还有第三点,湘军陆军在九江和湖口城下奋勇作战,奈何贼人拼死抵抗,我湘军士兵士气已不如从前高涨,突然撤军,更会让士气跌入低谷,到那时候回武昌就等于回地狱。”
我的意见是,湘军继续围攻九江、湖口,我调出一支精锐水军驶回武汉江面,堵截长毛水军。
聪明人一眼就可看出,曾国藩说了大半天,左旋右转的,无非是不想从江西撤兵。天老爷果然长了眼,这道奏折发出的当天夜间,突然江风大作,波涛汹涌,湘军停泊在湖口的一半水军被风浪击得粉碎。
风平浪静后,曾国藩抱头痛哭。当时的形势对曾国藩而言,已是泥泞世界。他和罗泽南掏心窝子道:“就是不发出那道围攻九江、湖口的奏章,我也无脸从江西撤兵回湖北啊。”
罗泽南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去南昌,找您的老同学陈启迈。”
江西巡抚陈启迈的确是曾国藩的老同学,在曾国藩围攻九江、湖口时,陈启迈不遗余力地给曾国藩送粮送钱。曾国藩仰天长叹,格物致知了好几日,终于决定去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