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他把罗泽南和塔齐布叫到身边,深情地说:“九江和湖口,还是要打。水军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仰仗你们陆军。拜托两位了。”
塔齐布捶了胸口一拳道:“我一定不辜负曾大人的厚望。”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这也不是什么厚望,实在是逼不得已。你们不打九江、湖口,我到南昌连站直的资本都没有。你们就是我的脊柱啊!”
这番话发自肺腑,深刻体现了曾国藩常提倡的“诚”字。三人洒泪而别,曾国藩只带了三个随从徒步而行,这是儒家修行法,目的是通过跋涉艰苦的道路来修炼内心。
从九江到南昌,路途并不遥远,所以曾国藩一行四人很快就抵达南昌。
南昌城门可以罗雀,没有人来迎接他,因为没有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曾国藩会来南昌。
曾国藩径直走进南昌巡抚衙门,见到陈启迈,挂上一张苦瓜脸:“兄弟,我来投奔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曾国藩已把持不住,仿佛刹那就苍老了几十岁,他颤颤巍巍,弱不禁风,要向陈启迈怀中倒去。陈启迈慌忙躲闪,一面让人来搀扶。
曾国藩被扶进椅子,如一摊泥。陈启迈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想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在意。大家都没有想到九江和湖口这弹丸之地竟如此难以攻克。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
陈启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曾国藩摆手示意他停下。曾国藩喘了口长气说道:“我这次来,不是听圣人教诲的。请你替我办几件事。”
陈启迈“嗯”了一声,语调冷淡。
曾国藩不管这些,恢复了往日的底气:“陷入鄱阳湖的水师需要食物支援,请您速速办理。”
“哦。”
“我知道你们南昌新制造了特级战舰十三艘,我要用。”
“哦。”
“发出告示,湘军要招兵。”
“咳咳,”陈启迈用拳头顶住嘴,“曾大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这个巡抚看上去威风,南昌城看上去壮丽威武,其实都是空壳子,十三艘战舰是现成的,可以给。鄱阳湖水师的食物也可以给,但你做好心理准备,食物只能供他们吃个半饱。至于招兵,费用问题很麻烦。”
曾国藩站起来,整个人光芒万丈,正要开口。陈启迈打断了他:“曾大人,您来得突然,但还是准备了接风宴,吃了饭再说。”
饭非常简单,曾国藩感觉是下人吃剩下端上来的。一面吃饭,曾国藩一面感慨,这真是个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胜了什么都好说,败了怎么都不好说。这顿饭吃得非常憋气,但正是这种残酷的现实,刺激了曾国藩血液里的顽强斗志。他吃完饭一抹嘴就跑到湘军在南昌的办事处,召开总结会议。
会议上,曾国藩听取了湘军文员们激情四射的发言,他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出于礼貌。实际上,曾国藩发现这群未上过战场的笨蛋文员四六不懂。最后一位文员演讲完毕,曾国藩忍了多日的邪火终于发了出来。他破口大骂自己的那群文员,把自湖口惨败以来所有的憋屈都狠狠地发泄出来。会议散后,他又跑进厨房重新吃了一顿。
那天夜里,曾国藩在迷迷糊糊、噩梦连连中被叫醒。勤务兵不无悲痛地告诉他,大批文员都卷铺盖走人了。
曾国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在月光下如同死人。他想了半天,才半死不活地说:“一个人连承受被责骂的能力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随他们去吧!”
勤务兵认为曾国藩有理解误区,他整理了思路,侃侃而谈:“非是如此。他们所以离开您,因为您自出山以来霉运当头,胜少败多,人家已经对你已失去信心。人人都想跟着个顺风顺水的人,攀龙附凤,得点好处。可跟着您能得到什么好处?”
曾国藩大吃一惊:“想不到别人还有这种心思?我曾国藩辛苦出山,只为天下太平,他们竟然把我当成聚宝盆。这种人走了也罢,只要李元度不走就好。”
李元度没有走,他对曾国藩倒是忠心耿耿,而且敢做曾国藩的直友。第二天早晨,他主动来找曾国藩。曾国藩去拉他的手,发出风箱似的声音:“老友,我们要好好谈谈了。”
李元度伸出胳膊去摸曾国藩,如同瞎子走路。这不是在出洋相,他高度近视,前几天又不知把眼镜丢哪儿了,所以现在走路全靠双臂和感觉。
“是,咱们该好好谈谈。”二人互相搀扶坐定,李元度说。
曾国藩情绪很激动,所以没有做长时间考虑,就脱口而出:“我一向以诚待人,想不到别人却不以诚待我,在危难时刻,离我而去。”
李元度想了一下,慢悠悠地问道:“您所谓的诚,到底做何讲?”
“不欺、无私、至虚。”
李元度找到自己的两只手掌,拍了两下,这掌声里有讽刺,曾国藩听出来了:“这是何意?”
“您说得好哇,我鼓掌叫好。可您只是说得好,做得却很差。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指望别人都和你一样,以至诚之心对待别人。他们离开,必有离开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们的‘诚’,我想,您所谓的‘不欺’就是不要欺骗别人和自己的良知吧。”
曾国藩只好点头承认李元度说得对,他撇开这个话题,谈另外的,也是他头脑中最恍惚的:“自出山以来,我连遭岳州、靖港、湖口三大败,我格物致知了许久,也搞不清楚。我是不是个不知兵的人呢?”
李元度想了想,说道:“非也,您的失败恰好是因为你知兵。”
曾国藩大惊,李元度缓缓说道:“如果岳州之败是天意,那靖港之败就是人为,用兵之术,贵在确定目标而不更改,您则是朝令夕改,所以才有靖港惨败。至于湖口之败,气太盛,以为大局在控,其实是被人所控啊。”
说完这段话,李元度慌忙去看曾国藩的脸色,但很遗憾,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隐约感觉到曾国藩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听到曾国藩又长出一口气:“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向来善听人言,博采众长,以为己用。我的心胸虽不如古圣先贤那样宽广,但至少能容人正确之言。我刚才说‘诚’有‘至虚’的意思,就是要虚怀若谷,心胸广阔,能容纳万事万物、万人之言。”
李元度很欣慰,曾国藩继续说道:“我看这用兵啊,就如同下棋。棋术高低要先看棋谱,但临局走子,对方未必按棋谱来下,那我从棋谱上得来的阵就成了摆设。又如射箭,射箭教科书上讲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能命中。因为成败都在变化万端之中。我看啊,胜败之情,就如下棋发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段深沉的总结让李元度大为感动,他原以为曾国藩这次不可能挺过来了。曾国藩最后如释重负地说道:“人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只要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人不怕失败,只怕在失败中沉溺而难以自拔。”
李元度激动起来,去找曾国藩的手,握紧了,声音哽咽:“大人,好样的!”
中国儒家最得意的一点就是,万物皆备于我,艰难困苦非但不能摧毁我,反而会成为磨练我的动力。我把艰难困苦和一时的窘迫当成是磨刀石,千磨万砺虽辛苦,但非得经风雨才可见彩虹!
曾国藩振奋起来,忙忙碌碌:十三艘大战舰傲然驶向鄱阳湖,源源不断的物资船只航行在江上。保住鄱阳湖的舰队后,他又招兵买马,重新构建湘军力量。同时命令罗泽南和塔齐布,只要还有一丝力量,就绝不能停止对九江和湖口的进攻。
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战场上,却想不到战场之外还有更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老同学陈启迈。
搞掉陈启迈
1855年的曾国藩只缺一样东西——钱,他干任何事都需要钱,而这些钱,中央政府给的很少,甚至是不给。所以自组建湘军以来,曾国藩始终靠两个字——乞讨——度日。
一年前攻克武汉时,他认为可以好好在湖北捞一大笔,想不到咸丰让他立即东下。虽然时间紧迫,曾国藩还是在湖北捞了一笔,但这笔钱在抵达九江和湖口时就所剩无几,随着攻坚越来越难,钱也日渐稀少。他曾向咸丰皇帝请求过发饷,可咸丰皇帝身边有些混球认为湘军是他曾国藩的武装,不是国家军队,所以不能拿国家的钱养活私人的部队。咸丰冥思苦想许久,才承诺曾国藩22万两白银,其中江西巡抚陈启迈应落实8万两。可直到曾国藩狼狈来南昌,其他14万两白银连个影儿都没有,陈启迈的8万两任务也只完成了一半。
曾国藩来南昌后,要陈启迈拿钱出来,陈启迈装聋作哑。曾国藩只好找咸丰皇帝,他情感深沉地谈了当前的局势和军饷的必要,无论如何都希望咸丰能提供他一笔钱,否则九江、湖口将功亏一篑。咸丰皇帝急了,下令给陈启迈:曾国藩要鹰毛,你不能给鸡毛,倾江西全省之力,务必保证曾国藩的军队有吃有用。
陈启迈对圣旨相当敏感,急匆匆地跑来找曾国藩,开门见山:“同学啊,搞这么大动静干嘛啊。”
曾国藩秉承儒家忠恕之道(站在别人角度考虑问题),不无歉疚地说:“同学,我真是迫不得已。”
陈启迈一笑:“我非是不支持你,咱们是同学,能不帮忙?可你来南昌多日也看到了,江西实在没有钱啊。”
曾国藩微笑着:“无论如何都请陈大人再帮忙。”
陈启迈转动眼珠:“南昌城墙上有一百五十尊大炮,你拿去吧。”
“我拿?怎么拿?”
“要你的人来搬啊。”陈启迈故作惊讶,“我给你东西,难道还要我搬?”
曾国藩有点生气:“巡抚大人你太开玩笑了,我的人都在前线卖命,哪里有时间来搬这东西?”
陈启迈又好气又好笑:“曾大人你才太会开玩笑,你的人恐怕有一部分正在南昌城收税呢吧?”
陈启迈这句话应做补充。曾国藩一到南昌,就设立了一个税务局,陈启迈收的如果是地税,他收的就是国税。最让陈启迈看不惯的是,曾国藩似乎有种先天而来的与乡绅打交道的魅力。他才来南昌几天,就和乡镇土豪们打得火热朝天。而这些土豪为曾国藩捐款捐物,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他陈启迈去乡镇要点东西,实比登天还难。
曾国藩并未被陈启迈的冷嘲激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打仗需要钱,而您拨款的速度太慢,我插手税务,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实属权宜之计。”
陈启迈夸张地大笑:“同学,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有人说这话的时候,说明他已打定主意讲了,而且这话对听者来说肯定不当讲,所以曾国藩没有任何反应。
“我个人认为,你的湘军在江西就是个累赘。你说你的军功是保障了江西,可现在九江、湖口都在长毛手里,何来保障江西?你们攻下来的城池,今日得明日失,于大局无补。比如汉口、汉阳,哦,对了,前些日子,武昌也失了。尤其让皇上忌讳的是,你的湘军不是国家军队,是你的私人武装。天下但凡聪明人怎么能相信你是为了大清江山社稷?”
陈启迈说得唾沫横飞,他可没有注意到曾国藩已竖起三角眼,脸上笼起乌云。
曾国藩始终坚信这样的人生哲理:在我未完成大业(消灭长毛贼)前,我不可能交出兵权,谁来抢我的兵权,谁就是我的敌人。这条人生哲理和当时的形势紧密相连,因为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的原因是腐败,所以纵然是十万天兵天将,一旦被政府领导,就会变成一群虾兵蟹将。
这是曾国藩的底线,陈启迈勇猛地跨过了这条线:他想直接指挥湘军罗泽南部。罗泽南部湘军在一个月前从九江前线撤入江西东部,防御从安徽南部向江西推进的太平军。当时曾国藩正在手忙脚乱地收税,无暇和罗泽南做亲密联系。陈启迈趁机插脚进来,向罗泽南发布命令。
曾国藩动了大肝火,儒家的自我克制荡然无存,他暴跳如雷,当着湘军高级将领们的面咒骂陈启迈越权,毁坏了同学情谊。曾国藩痛斥道:“陈启迈简直比洪秀全还可恶。”有位高级顾问腼腆地站起来,用手在脖子上一比划:“很简单,就这样。”
曾国藩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要对陈启迈动刀子,这是流氓做派。他毕竟和陈启迈有同学之谊,别人不仁,他不能不义,儒家思想告诉他,要想搞别人之前,必须先仁义一下。
他火冒三丈地来找陈启迈,陈启迈预料到他会来,早已准备好一切。曾国藩一闯进来,还未开口,陈启迈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冲到曾国藩身前,手里托着一幅人物肖像:“同学,来得正好,我新得一人才,早就听说你相面功夫一流,今日帮我把把关如何?”
曾国藩斜眼一看,不禁怒火中烧,那张人物肖像肥头大耳,正是罗泽南!
换做别人,早已对陈启迈挥舞老拳,但曾国藩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学习到了自我克制的本领,他用尽大力气使自己忍耐下来,不愠不火地回了一句:“我不会看相!”
陈启迈故作惊讶地向后一退,“不可能啊,我听说多年前您在京城见过江忠源后,就对人说,我看他这面相将来必立功名于天下,但当以节义死。当时可是太平盛世,长毛未起,您就从面相上看出江忠源的命运来,真是非同凡响。如今怎么谦虚起来?”
曾国藩不想和陈启迈扯皮,想了一想,问道:“罗泽南是我的人,你直接指挥他,恐怕多有不妥。”
陈启迈一笑,没有搭话。
曾国藩一拳出去,似乎打到棉花上,很不通透,只好换个角度:“我平生做人做事,最讲究一个字……”
“诚嘛……”陈启迈拉长了声音,露出轻蔑的哂笑。
“错!”曾国藩睁着三角眼,“是‘和’,和衷共济,才能移山填海。但你却总搞小动作,闹得大家很不和,如此下去,不必长毛来,我们自己就完蛋了。”
陈启迈激动起来,把罗泽南的肖像拍到桌子上,怒气冲天:“同学,注意你的措辞!先不说你那‘和’字是否真有奇效,我们只说到底谁在搞小动作,闹不和。我是江西巡抚,掌握江西军政大权,你只是中央的一个侍郎,凭什么你要在江西行使你不该有的权力?这是越权,我不参奏你一本,已是给足你面子!”
“参奏”两个字如闪电一样射入曾国藩的脑海,他立在那里,愣了半天,突然向陈启迈一笑,“多谢,多谢!”
说完转身就走,陈启迈被搞得莫名其妙,也愣在那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曾国藩那四个字的意思。半月后,他才明白了曾国藩多谢他的原因。
曾国藩跑回办公室,找来高级参谋刘蓉,要他写一道参劾陈启迈的罪状。刘蓉是恶人先告状和无理也能夺三分的主,很快就写好了参劾状,参劾状指出了陈启迈有十大罪状,这十大罪状非常朦胧,比如“纵兵扰民”“用兵无章”。咸丰皇帝看了半天,凭借圣明,终于明白了,不拿掉陈启迈,曾国藩就难以施展拳脚。曾国藩难以施展拳脚,长毛贼就会继续猖狂,那他的江山就不稳固。这递进思维要他迅速做出决断:撤了陈启迈的职。
陈启迈被拿下,代替他的是满人官员文俊。文俊有种族自豪感,瞧不起汉人曾国藩,比陈启迈还不是东西。
曾国藩向“本我”发出了抱怨:真是流年不利,小人太多。他的“本我”回应道:抱怨是人生大敌,是恶,赶紧祛除他。
曾国藩就跑到床上静坐,克制“抱怨”这一大敌,几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眼前已经是个不抱怨的世界了。
文俊的无赖做派和曾国藩的“克己”气质形成鲜明对照,由于文俊是满人,所以曾国藩不能像对付汉族官员陈启迈那样对付文俊。他所能使用的招数只有一个:隐忍不发,任凭文俊在他身上耍把式。
一方面他要憋出内伤般的应付文俊,一方面还要为他在前线的湘军弟兄们苦心积虑寻找军饷,曾国藩身心俱疲,癣病发作。夜晚不能入睡,每当匆忙走在街上,身后皮癣飞舞,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纵然如此操心操肺,曾国藩感觉还是不见效果。在给家人的书信中,他自我批评说,“所做的一切对国事都毫无益处,很不如人意。”但曾国藩写家书,很多时候都不是发自“诚”。比如他说,我食俸禄已很久,不得不把国家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他把国家的忧患当作自己的忧患不假,但食俸禄已很久却是假的,因为自创办湘军以来,他一直在自力更生。
显然,曾国藩写家书的读者有两位,一是家人,二是外人。
家书要写,路也要继续向下走。曾国藩继续霉运当头,道路坎坷。
失去左膀右臂
1855年烈日炎炎的夏天,曾国藩在南昌城不动如山地领受文俊的冷嘲热讽。他毕竟不是山,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在钱粮稍微充足后,就带着一支水军进驻南康。一来躲避文俊那张臭嘴,二来,他要重新对九江和湖口布局。
对于九江和湖口二城,曾国藩仍坚持己见,那就是持久地围攻。塔齐布高度支持曾国藩,所以曾国藩抵达南康后,塔齐布在九江跃跃欲试,要去和曾国藩畅谈一番。南康和九江虽然只隔了个庐山,但由于太平军游击队的袭击,曾国藩和塔齐布要见面很不容易。两人多次约定骑马相见,都未能如愿。直到六月份里最热的那天,曾国藩和塔齐布终于得到机会相见了。
这是自曾国藩离开九江前线到南昌后二人首次见面,塔齐布抓住曾国藩的胳膊,眼眶里全是泪水,曾国藩也落泪。塔齐布说曾国藩白发多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瘦了。塔齐布说曾国藩精神差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脸色难看,应是营养不良了。
二人互相关爱后,就谈到正事。那天的天气酷热难耐,曾国藩慷慨激昂,塔齐布被曾国藩的言辞挑拨得热血上涌,所以两人拼命地摇着扇子,汗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曾国藩和塔齐布最后达成共识:在七月的雨季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这是最后一搏,能攻陷九江最好,如果无法攻陷,那就从九江城撤兵。
塔齐布跑回九江大营后,磨刀霍霍。从前的攻城器械已不能用,塔齐布命人昼夜加班制作工具,仅云梯就制作了数百架,又征收了布袋四千,结了几千条竹筏。挡牌、竹盔堆积如山,太平军在九江城下看到塔齐布干得热火朝天,不禁心胆俱裂。
塔齐布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月黑阴雨之夜。这样的夜晚数不胜数,但塔齐布按曾国藩的训导,要在这些黑夜中挑选一个最好的日子。这个日子就是七月十五,南方民间所说的鬼节。
非常遗憾的是,七月十五那天,突然天空放晴,月亮又大又圆,连九江城墙上的茅草都能看清。这真是绝佳的讽刺。塔齐布气得吐出一斗血来。
他为了湘军,为了曾国藩,为了大清江山,洒了太多热血,几次都想抛掉头颅,但老天眷顾他,始终保佑着他在战场上的幸运。然而这一次,福运离开他。七月十八,塔齐布吐完胃里最后一口血,一命呜呼。
这是个天大的噩耗,曾国藩得到消息后,不管通往九江路上有多危险,只带几十个随从,策马加鞭,飞奔而来。一见塔齐布尸体,他无法控制地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这既是哭塔齐布,又是哭他自己。塔齐布在他形单影只时离他而去,对于他和塔齐布,都是最悲痛的事。
塔齐布这只曾国藩的左膀离他而去,他还未从悲痛中复苏,又一个更重大的打击来了。这就是罗泽南的出走。
事实上,从曾国藩创建湘军到1855年的酷夏,曾国藩所依仗能打的人只有塔齐布和罗泽南。
塔齐布尸骨未寒,罗泽南就颠颠地跑来,和曾国藩谈论一个极有前景的大计划。罗泽南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四个月前,他在南康和九江察看多次后,像发现外星生物一样的跑去对曾国藩说:“太平军上控制武汉,下占据南京,湖口乃中游要塞,其志在必得。纵然咱们攻克湖口,也难以据守,更不能摆脱与之相持长江中断的被动局面。要想打破僵局,改变目前半死不活的被动地位,必须回师上游,攻克武汉。而要攻克武汉,又必先据其上游的崇阳、通城、咸宁一带,以锤击武汉的后背。”
曾国藩思考了许久,确信罗泽南的计划没错,但他就是不肯痛快地答应。原因有二。第一,其时,他正和陈启迈的矛盾激化,其中一个激化点就是他罗泽南;第二,罗泽南去武汉,除了战略目的外还有私人目的,那就是增援上任不久的湖北巡抚胡林翼。
本来,胡林翼是湘系,他成为湖北巡抚,是湘军福星高照。胡林翼一直想拿下武昌,无奈兵寡将少,始终不能如愿。曾国藩不是不想支援胡林翼,奈何他是泥菩萨过江。正如儒学理念告诉他的那样:人,先要为己才能成己,能成己才可成人。一个人自身还难保,就要去拯救、解放别人,这是神经错乱。
胡林翼曾给曾国藩写过求救信,他的见解和罗泽南一样,认为曾国藩不该对九江和湖口较劲,咱们是在打仗,不是在斗气。曾国藩向胡林翼诉说衷肠:非是我较劲,如果我从九江、湖口撤军,那我在江西就没法活了。
胡林翼叫起来:“兄弟,湖北就是你的家。”
曾国藩轻轻摇头,他需要的不仅是个歇脚地,还有颜面。
最终,理智战胜颜面,他同意罗泽南分兵离开九江,先试试看。1855年三月,罗泽南带领他的精锐兵团从九江拔营,逼向广信、义宁,几个月来,罗泽南马不解鞍,人不卸甲,和太平军展开野战、攻坚战、麻雀战、奔袭战、突袭战,但成绩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趣,罗泽南攻陷一城,前脚刚走,太平军就再度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