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洪秀全的确在等待援军,可援军短时间内不会到来。自曾国荃把军队驻扎于雨花台后,洪秀全的内心片刻未曾宁静过。他一面下令严防死守,一面催促远在上海的李秀成回援天京。

李秀成正在和李鸿章的淮军苦战,处境虽谈不上艰难,却也不顺利。得到洪秀全的求救信后,他并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十年来,天京曾多次被围,最多一次多达七万人围困天京,可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解围。李秀成认为,天京城高池深,曾国荃人太少,不可能短时间内攻破。只要自己保证天京的粮草弹药供应,天京对曾国荃而言就是禁地。

同时他还考虑的是,曾国荃此时兵锋正锐,又有湘军水军配合,纵然回援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击溃他。倒不如等上个一两年,等曾国荃进退不能、士气低落后再聚集兵力将其击破。

洪秀全看了李秀成的信后,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混账到底想干什么?朕在天京,外面炮声隆隆,朕已耳鸣,一日数惊,你身受重任,君王有难,见死不救,你可知国法难容?!”

李秀成叹息连连,他明白此时用理性对洪秀全,已毫无用处。为了表示自己毫无他意,他主动把自己的老娘、妻儿送回天京,并告诉洪秀全,请您放心,我这就策划回救天京之计,您少安勿躁。

这应该是李秀成自参军以来最谨慎的一次计划,策划时间长达两个月。和湘军多次的接触后,让他受到深深震动。这不是当年围困天京的那些乌合之众,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而且看上去还有崇高使命的军队,所以他必须要谨慎小心。

他的计划是分三路解天京之围。第一路攻打已被湘军将领鲍超攻陷的宁国,这是断曾国荃的援兵;第二路攻打曾国荃的屁股金柱关,这是切掉曾国荃的粮道;第三路由他本人带领主力直接攻击雨花台的曾国荃。

计划没有任何破绽,特别是当洪秀全送来一个惊喜情报时,李秀成就觉得万无一失了。这个情报当然是湘军军营闹起了瘟疫。

其实,当时真正损害湘军的“瘟疫”不是不可治疗的疾病,而是曾国藩的心理。他那段时间身心俱疲,仿佛又回到当年跳江之前的情境里。

瘟疫横行,夺走了很多士兵的性命,纵是大将也有中招的。湘军智勇兼备的张运桂就因瘟疫丧生,他的哥哥湘军骁将张运兰护送弟弟灵柩回后方,竟然也一病不起,几天后死掉。

曾国藩正痛恨瘟疫夺走他两员大将时,又传来在家守孝的李续宜病逝的消息,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此时正是用人之计,老天偏偏把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带走。

除了湘系集团成员的离开外,和曾国藩密切合作的清政府军队的高级官员也一个接一个病死。这一系列极不顺的事让曾国藩产生幻觉:是不是洪秀全真有上帝的帮助,而恰我们这些卫道士正在逆天而行?

他把深深的忧虑告诉老弟曾国荃,曾国荃看到信后,原本就脆弱的心态更为不堪一击。在他彷徨近于绝望之时,洪秀全又添乱,在夜晚让士兵缒城而下,骚扰他的部队。

整个世界仿佛都乱套了。仅在半年前,一切都那么光明灿烂,现在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天晚上,曾国荃在冰冷的卧榻上做了个梦,梦到他攀援一座山峰,但到峰顶时,却找不到向前的路。他于是调头,可后面也没有路。他整个人就站在一座高峰的顶端,进退维谷。由于焦虑,他从梦中惊醒,发现汗水湿透了被子。

“这不是好预兆。”他给老哥去信说到此梦时,绝望地下了这样的评语。

曾国藩相信命运,相信占卜,更相信梦给人的启示。他反复思量老弟整个梦,希望能找到和老弟不一样的答案。遗憾的是,他终究未找到。

不过他确定了一件事,兄弟俩在这段时间都在互相传递负面情绪,负面情绪就是瘟疫,传染性极强。当一个人无法改变外界环境时,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改变心态,把负面情绪变为正面激励。

他对曾国荃说:“老弟,此时才是修行时,平时的风光八面,大军如云,何须我们费尽心力?只有此时,才是我们用心时。瘟疫横行,我们就治疗、预防,援军不来,我们就自力更生。你老哥我大半辈子经历的困难和波折还少吗,三次险些自我了断,最终还不是挺过来了。我坚信,天佑有心人,肯努力,老天不会亏待我们。”

这是古代版的心灵鸡汤,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暂时可以激发人的斗志,类似古代江湖人售卖的大力丸,可药劲过了,仍是虚弱。

曾国荃只是振奋了那么几天,瘟疫继续横行,士兵不停倒下。在雨花台军营,湘军士兵每天都做的工作就是掩埋死尸。洪秀全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停地向他发动进攻,虽然是不成气候的进攻,但也足以分了曾国荃的心。

曾国荃当初的宏图成为漫天飞舞的碎纸片,他向曾国藩求援,希望曾国藩能把多隆阿从陕西战场调回。曾国藩无可奈何地告诉他,多隆阿的军营也在闹瘟疫,而且陕西战事很不利。北京方面,死都不会同意调回多隆阿的。人,要靠自己!身居绝地,只有死中求生之法,切不可专盼援军,否则将士们会把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导致松懈,援军不来,就会因失望而气馁。到那时,可真就回天乏术了。

曾国荃终于真正振奋起来,不是因为老哥的话起了作用,而是他突生一种心态:与其这样半死不活,不如就死地求生,死也要死个痛快。

这种想法很快就充盈了他的头脑,让他脱胎换骨,重新拿起刀剑,劈开瘟疫之神,冲向了战场。

曾国藩也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和他的幕僚下起了围棋。在他的幕僚眼中,曾国藩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多时,小心翼翼,仿佛每一步都关系生死。这种玩法,使得他每天只能玩一盘。

天京战场传来消息说,曾国荃已变被动为主动,正向坐落在长江对岸、保卫天京的炮台发动进攻。曾国藩已在手中捏热的棋子“啪”一声掉到棋盘上,脸色微变。坐在他面前的棋友慌忙站起来,只见曾国藩盯着棋盘,两眼放出欣喜的光来,叫道:“活了!”

幕僚看向棋盘,本来这盘棋,曾国藩是输定了,可刚才那枚棋子落到一处后,顿时乾坤扭转。那一处是曾国藩死都想不出来的地方。

“这是不是个好兆头?”曾国藩贪婪地看着棋盘,兴奋地问。

那名幕僚顿时知道该说什么,手指颤抖着,“绝对好兆头!绝对的!”

或许真就是好兆头,曾国荃进攻的太平天国炮台在天京城对岸,目的就是轰击进攻天京城的敌人,由于这一神圣使命,所以他的防御非常坚固,几乎不可能被攻陷。但曾国荃进攻的那天恰好是顺风,他动用了水军,先是逆风而上,进入自己的大炮射程内,猛烈开火,然后掉头就跑,脱离敌军大炮射程。如此井然有序、持续不断地重复这一进攻方式。太平军炮台被轰得七零八落,虽然他们也能轰到敌人的战舰,但把敌人的损失和自己的损失对比,简直不值一提。

第一天风向有利于曾国荃,连续三天,都是如此。曾国荃狂呼,老天现在站到我们这边了。第四天,风向依然对他有利,太平军炮台已萎靡不振,举出了投降旗号。

曾国荃对投降的所有太平军进行了疯狂的屠杀,血水流入长江,染红江面。李秀成大军就在这血色中,来到了天京城外。

天国版地道战

李秀成来援天京,雄心勃勃。对外宣传,他有兵力六十万,而且一半的士兵配备了洋枪,还有大炮一千门。实际上他只有兵力十万,不足十分之一的人配备了洋枪,火炮只有一百余门。

吹嘘兵力是中国古代战场上的潜规则,双方往往把实际兵力乘以5或者10,甚至更多。人越少,吹嘘得越大,这大概就是《孙子兵法》中所谓的“以不能示之能”。李秀成的吹嘘吓不住曾国荃,他也是从吹牛之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当时他的陆军和水军加到一起,不过两万余人,但他对外号称三十万。他为什么要吹嘘这个数字出来,因为他目测李秀成兵团好像应该在三十万左右。

李秀成一抵达天京城外,就把曾国荃陆军团团围住,分东西两路大举进攻。曾国荃捉襟见肘,他既要预防城内太平军突袭,又要对付李秀成的虎狼之师。他本来兵力就单薄,还要分出两部分,所以这场仗打得是相当吃力。

几天后,他给曾国藩的信中说,前几天李秀成来援,满坑满谷的长毛,洋枪洋炮,子密如雨,他们有一种炮弹,射入战壕,如花开一样爆炸,惊心动魄。幸好您当时嘱咐我们挖掘两道坚固的长壕,否则他们前后夹击,我们非死不可。

曾国藩在棋盘前给曾国荃回信说:“敌人远道而来,一抵达就发动进攻,而且攻势凌厉,其实他们都是纸老虎,凌厉的攻势不会持续太久。只要你能坚守半月,敌人气馁,大功可成。”

曾国荃摸不透老哥这番话是胸有成竹还是激励安慰,老哥不在前线,不知战况的惨烈。收到这封信的当天,太平军另外一支四万余人的援军也抵达天京城外。援军将领对李秀成说:“你先歇会儿,看看我的战力。”

李秀成就那样悠然自得地看着,曾国荃却忙得四脚朝天。

这支兵团和李秀成兵团的进攻不同,李秀成只是用大炮和洋枪队远距离射击,而这支军队却挥舞着大刀长矛,直奔曾国荃的战壕。双方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惨烈,不过湘军还是以一当十,用一千余条生命抵住了对方的进攻。

曾国荃部队的战斗力在当时世无其匹,湘军士兵本来就是取其精华,凡是在战斗中不能尽力的人都会清出队伍,留下来的都是意志坚定、敢打敢拼,并能用生命保卫阵地和人格的勇敢之士。而太平军则大大不同,很多人都是军营老油条,自己人多势众时所向无敌,一旦敌人人多势众,或是顽强抵抗,他们马上会寻找退路,不能全力以赴,私欲缠身,在战场上永不可能胜利。

两个时辰后,太平军疲态顿生,有人已经后退,而曾国荃的士兵却越战越勇,像个永动机,持续不断,向前推进。李秀成一看大事不妙,急忙鸣锣收兵。曾国荃自然不会追击,他的人太少,只能守,绝不能攻。

两场很有质量的进攻之后,李秀成发现,硬攻收效甚微,于是他让步兵扔掉武器,拿起铁锹变身工程兵,开始挖掘通往曾国荃战壕内的地道。

地道很容易挖,问题是如果有人捣乱,地道就变成坟墓了。太平军挖地道,湘军在侦察到地道方向后,向对面挖。双方在地道里碰头,由于过于狭窄,所以大家的暴力都施展不开。但湘军手中都有炸药,纷纷扔向太平军。

李秀成站在高处观望,突然平地起波澜,“轰”的一声,尘土飞扬,几条胳膊和腿冲向天空。有人告诉他,敌人也在地道里,手中竟然有炸药。

李秀成大怒,老子也有炸药,工程兵继续挖,地面部队给我冲锋,掩护地下部队。一支太平军手拿木板抵挡湘军的枪子,如蛇一样左右匍匐向前,当挺近湘军的战壕前,他们就把手中的炸药扔出去,由于对引线的燃烧估计不准,有的炸药在空中发生爆炸。这种场景,曾国荃用文采飞扬的语言告诉老哥曾国藩:烽燧蔽天,流星匝地。就是说,太平军的一部分炸药爆成了烟花。

太平军喊声震天,冲向湘军的战壕。湘军在壕内用长矛刺杀,太平军倒下一批,后面的掉头就跑。但跑不了,李秀成下令大炮和火枪同时开火,目标不是湘军,而是他的逃兵。逃兵们见前后都是死,不如死得有尊严些,重新调头冲击湘军的战壕。死都不怕的人最可怕,无数太平军跳进战壕和湘军滚在一起,用身体最原始的武器甚至是口咬,和湘军玩命。

曾国荃眼睛充血,站在高处指挥士兵歼敌。李秀成见敌人的战壕里已是大乱,根本不管自己人的死活,下令枪炮开火。在战火纷飞中,曾国荃猛地感觉嘴唇一麻,像是无数蚂蚁咬他,他用手一抹,鲜血淋漓。还未等他有任何意识,左脸也一麻,像是被火钳夹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一抹,鲜血四溅。此时只听身边的护卫大喊:“大人中枪了,左脸不见啦。”

曾国荃此时才恢复意识,或者说是恢复了受伤带来的刺激。他怪叫一声,捂着左脸向后倒去。护卫们急忙把他抬到安全之地,他意识非常清醒,凄厉地喊叫:“守卫阵地,不要管我!”

不可能没有人管他,如果那颗子弹再偏一点,曾国荃肯定一命呜呼。有时候,运气相当重要。湘军将士看到主将满脸血污,却仍豪气干云,不使出吃奶的力气简直对不起天地父母,人一旦有了正念头,潜力就会爆发。湘军在曾国荃满脸血污仍指挥若定的激励下,成功把太平军驱出了战壕。

李秀成望壕兴叹,对身边的人说:“如果咱们的士兵能有敌人的一半力量,何愁天下不得?”

曾国荃脸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破布,给曾国藩写信报告战况,最后敦促曾国藩,如果没有援兵来,恐怕我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长毛贼轰的。

曾国藩推开棋盘,在屋子里徘徊。如果有兵的话,曾国藩早就派去了。和他下棋的幕僚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李秀成大军都在天京城外,没有机会进攻其他城市,不如把扬州的守军调一半去天京,这对您老弟而言,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曾国藩大喜,立即命人去扬州搬救兵。一支不到四千人的部队飞快地赶往天京战场。曾国藩去信老弟:“你的脸好些了吗?一定保住脸,最近天气阴冷,小心破伤风,坚守到底就是胜利。”

不到一万人,刚从瘟疫中大难不死,身体消耗极为严重,全靠毅力在支撑,曾国荃的日子极度艰难。所以当那支扬州兵团赶到现场时,曾国荃真想高兴地痛哭一场。不过因为脸上有伤,泪水太咸,流到伤口处如针扎般刺痛,所以他哭了几鼻子就停止了。

正和扬州兵团统帅谈话,突然“轰隆”一声,震得桌子直颤,茶水滑落地上。扬州兵团统帅从椅子上跳起,凄厉地喊道:“地震,快趴下。”他已钻到桌子底下,抱着硕大的头颅,浑身发抖。

又是一声巨响,整个房屋都在抖,扬州兵团司令嚎叫起来。

曾国荃揪起他,训斥道:“放屁,哪来的地震,是敌人的火炮!”

扬州兵团统帅睁开眼,发现只有他狼狈不堪,曾国荃的部下们都稳如泰山,冷眼看他。他觉得这太丢人,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这时,有人来报曾国荃:“敌人把地道挖到咱们长壕内,用炸药炸开,地道里正源源不断地爬出士兵。”

曾国荃揪直了扬州司令官的身体,冷冷说道:“你显身手的机会来了,把那群从地里爬出来的家伙灭掉。”

扬州过来的那位恢复了勇敢的品质,一声令下,他的兵团冲向了地道口。外面厮杀声震天,枪炮声连绵不绝。曾国荃揉摸着半张脸,龇牙咧嘴。

一名军官轻声提醒:“要不要支援扬州兵团?”

曾国荃摆了摆手,说:“如果他们连这点事都办不了,要他们有何用,难道来当拉拉队吗?”

三个时辰后,喊杀声和枪炮声停止,扬州兵团司令满身鲜血地跑进来,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对曾国荃说,全部搞定,杀了他们近万人。

曾国荃会心一笑:“不算多。”

李秀成本来在高处看到敌人堡垒内起了烽烟,觉得胜利可立而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就越来越没底了。三个时辰后,他的士兵从地道里爬出,这让他七窍生烟。把跑出来的人斩杀后,他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眼前这支不足万人的部队,为什么有如此强大的战力?支撑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曾国荃用给士兵训话告诉了他:“咱们自参军的那一刻起,就是抱着共患难、同富贵的信念。多年来,咱们患难与共无数,如今富贵就在眼前,杀进天京城,金银财宝和女人就都是咱们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但天京城里的金银和女人是咱们的,朝廷还要重赏咱们,这辈子吃香喝辣,左拥右抱,何须愁也!”

湘军士兵们呼声震山:“抢钱!抢粮!抢女人!”

什么叫激励?曾国荃这段话就是激励,人在非常环境下,精神激励收效甚微,能打动其心弦的只能是物质激励,而且这物质激励要超越他们的想象力,在平常时期,他们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

和曾国荃一样,李秀成也是激励高手。他也在军营里向全军将士训话:弟兄们,上帝在城里被困,身为他的忠实门徒,我们该拼死向前,消灭敌人,保护上帝。如果咱们创下这一大功,上帝不会亏待咱们的。钱、粮食、女人,应有尽有。

李秀成把“应有尽有”四个字说得特别重,他预想这四个字出口后,现场会喊声震天,谁知,现场鸦雀无声。

“去他妈的上帝,保命要紧。”很多人都在思索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李秀成还在等着回应,这些人跟随李秀成多年,不好折李大帅的面子,只好扯开了嗓门:“要钱,要粮,要女人!”

李秀成做出个夸张的满意表情,然后大手一挥:“弟兄们,各就各位,消灭敌人。”

所谓各就各位,是李秀成思考出来的新招数,一部太平军在西线引长江水,试图淹没断绝湘军往来联络之路和后勤补给线;另一部则专门挖地道以图再创奇迹。曾国荃捂着肿胀的左脸指挥若定,他采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思维,在西线,他派人于高处修筑小营盘,又调动水军的小战舰和陆军相配合,攻击截杀太平军,保住了粮道。东线则交给扬州兵团,大挖地道和深沟,一旦与太平军地道相遇,就灌烟灌大粪水,逼迫太平军撤出地道。

在防御方面妥当后,曾国荃还常常派机动部队袭击太平军,这显然和他老哥的用兵思想不同,却起到奇效。太平军本来占有绝对优势,却每日都心惊肉跳。双方相持了两个多月后,李秀成无计可施,危机已来:他带的粮草已无。此时,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撤退。

太平军将士们虽已疲惫不堪,但一听到撤退的命令,不禁欣喜若狂,阵地上喊声如潮,掀起阵阵巨涛。曾国荃当时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这声音,以为太平军攻陷了他的堡垒,吓得把碗掉到地上。

洪秀全得知李秀成要撤军的消息后,也把碗掉到地上,和曾国荃不同的是,他是愤怒地摔到地上的。他传圣旨给李秀成:“你敢撤退,我就杀你老母。”

李秀成忍住悲愤,向洪秀全解释说:“我们粮草已尽,已用完各种方法,却不能突破敌人阵地。与其在这里消耗力量,不如‘围魏救赵’,去攻击江北,若在江北取得成功,围困天京的太平军会不战自退,天京之围可不战而解。”

洪秀全还没有丧失全部理智,这段时间他也会偷偷爬到城墙上去看,双方的确打得惨烈,李秀成的确在尽全力。又想到太平军自成立以来,一向善运动战,不善攻坚战,所以就同意了李秀成的方案,圣旨的最后,他重点加了一句:“你老母、妻儿都在天京城,好自为之。”

这看上去应该就是威胁,李秀成包容了这一威胁。1863年2月,春节还未全部过完的李秀成率领七万人马强行渡江北上,沿途攻击了几支小股清军,然后开始用运动战四处出击。一时间,清军守卫的和州、含山、巢县纷纷陷落,各地求救的呼声如海浪般拍向安庆城的曾国藩。

曾国藩举着手中的棋子,对人说:“他这是围魏救赵的老套路,咱们不管它。只要能守得住安庆和合肥,李秀成的苦功就全部付诸东流。”

他扔了手中的棋子,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只是天京城下……”

锁紧天京城

天京城下,曾国荃的脸越来越大。

1863年天气极度反常,春节还未完,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这场大雨在正月快过去时更加卖力,在雨水的冲击下,湘军的营垒有几处发生了坍塌。值得庆幸的是,天京城里的太平军如死了一般,没有趁此对湘军进行攻击。

虽然曾国荃的脸伤丝毫不见好转,但在把李秀成熬走后,他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这种欣喜之情洋溢在他给老哥的信中。曾国藩却考虑得很深刻,他对老弟说:“你的部队应该休整,天京城下不是久留之地,不如以追击李秀成为名,退出天京城,到安全地带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曾国荃无论如何都不肯,他觉得胜利已在望,如果此时退去,那就是让天下人多了个笑柄。他对老哥说,“我的部队不需要休整,虽然打了两个月的仗,但人人都精力充沛,防守坚固。”

曾国藩不相信老弟会有如此能力,于是冒着严寒和大雨来到天京战场,视察这支湘军部队。果然如曾国荃所说,士兵们虽脸色难看,精疲力竭,骨子里却散发着坚定的意志、永不服输的劲头。

他握紧曾国荃的手说:“接下来,你的任务更重,我已决定向李秀成发动反攻,把他逼回天京。一头狮子被逼回笼子后就是一只病猫。可困兽犹斗,所以我说你的担子会相当重!”

曾国荃哈哈大笑:“力量越大,责任才越大,来吧,你能把那头狮子逼回天京城这个笼子,我就能把这只笼子打碎,捉出所有的长毛病猫,把他们粉身碎骨。”

曾国荃有些托大,曾国藩却没有一点大意。李秀成在长江以北纵横驰骋时,曾国藩下令所有城池的湘军全部出动,先断李秀成的粮道,然后持续不断地向他发动猛烈的攻势。李秀成渐渐招架不住,恰好洪秀全发现李秀成的围魏救赵是个梦幻,于是下令要他立即回天京。按这位上帝的逻辑,死也要死一块,不能我死我的、你死你的。

李秀成被迫无奈,带着他的部队又一次强渡长江回天京。但他这次没有上次幸运,他遭到早就准备好的湘军水军的猛烈袭击,损失惨重。当他进入天京城时,部队至少损失了一半。

洪秀全像犒劳消灭帝国凯旋的将军一样款待李秀成,天京城所有的“王”都被洪秀全请来,席间,洪秀全因喝了许多酒而脸色变得红润,从之前的一具行尸走肉变回了人。

李秀成不敢放开胸怀的喝,他了解洪秀全,这是情绪上的回光返照。果然,饭局即将结束时,洪秀全突然把李秀成的老母亲请出,看着他老母指着李秀成道:“你看,你儿子身上金光四射,俨然救世主下凡,天京城所有人,包括我都要感谢你儿子。”

语气生冷,让人不寒而栗。

李秀成慌忙离席,小跑到洪秀全面前跪倒,口呼罪该万死。洪秀全大度地挥了挥手,语气不阴不阳地说:“你哪里有罪,你如果有罪……”一指陪酒的那些王们,“他们早就死一百次了。”

现场鸦雀无声,洪秀全的宫廷里也鸦雀无声,整个天京城鸦雀无声,不祥的日落不见了,天色灰暗起来。

死一般的平静,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刺骨的恐惧。

洪秀全醉眼朦胧地看着跪在下面、不知在想什么的李秀成:“抬起头看我!”

李秀成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老母正在洪秀全身边战栗。

“天父说,我还有二十年的运。我把这二十年的运放到你身上,你怎样?”

李秀成又跪下去,磕头,谁都不知他是磕给洪秀全还是他老妈:“万死不辞。”

洪秀全像轰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散了吧。我想,曾国藩那厮已想好了怎样要我的命了吧,哈哈。”

曾国藩的确已经想好如何要了他洪秀全的命,而且已有无数胜利作基石。首先是李鸿章的淮军在上海进攻太平军大获成功,他的部队配备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打起太平军来简直如打鸭子。左宗棠正在稳步地把太平军从浙江驱赶出去,浙江太平军已枯败如秋日落叶。由于浙江和上海方面的胜利,从前分散在各个城池的湘军已能抽身而出,陆续赶赴天京城外。

他和老弟曾国荃已商量好了攻打天京城的方法,其实没有什么好方法。世界上最简易直接的方法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直到走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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