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京城不同于其他城池,洪秀全夺取它之后就苦心经营,最后终于把天京城锻造成铜墙铁壁。清政府曾在天京城外拥兵数万,围困、围攻多年,总是胜少败多。曾国藩经过缜密思考后拿出方法:不硬攻,先断天京城的粮道,然后徐徐而进,把天京城活活困死。

如果洪秀全不想被活活困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找湘军决战。曾国荃不会和洪秀全打野战,他在天京城下挖了三层长壕,目的就是要太平军进攻,他防守。按他老哥的说法,这是反客为主,减少自己的伤亡,损耗对方的力量。

就在双方都按兵不动时,曾家再传好消息,曾国荃又升官了,而且特别大。左宗棠在浙江战场大获全胜后,曾国藩向中央政府保举他为闽浙总督,这样一来,浙江巡抚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慈禧和奕訢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曾国藩保举左宗棠的用意,于是任命曾国荃为浙江巡抚,曾国荃不必赴任,就留在天京战场。

曾国荃接到圣旨后,兴奋异常。心情一好,脸也消肿了很多。这是早上的事,午餐时,他的心情就开始低落,甚至有所恐惧了。在给老哥的信中,他不无忧虑地指出:“乱世功名之际尤为难处,咱们名位太高,并非好事啊。”

曾国藩大为惊喜,对幕僚说,“我这个弟弟竟然懂得如此道理,真是我曾家之福、湘军之福。”如果把曾国藩的人生分为两截,那前半截是真窝囊,后半截是假窝囊。前半截被同僚排挤、被敌人追击得总想跳河;后半截名利全到,却装作不胜重负,屡屡后退。他很久以前,就希望家族弟兄们能有这样的认识:人生是个向上的过程,但走到高处时必须明白,高处不胜寒,所以尽量避免高处,真要走到那一步了,也要谦逊地后退几步。

他明示曾国荃,向中央政府辞掉浙江巡抚的职务,这个职务现在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就是给你个宰相职务,你没有本事也攻不下天京来。你只要拿下天京,必留千秋之名,什么巡抚、总督,只是云烟。

曾国荃赞同老哥的人生哲理,向中央政府提出谦逊的辞呈,慈禧和奕訢怎么可能同意,强烈命令他不得推辞,因为这是圣旨。

据曾国藩自己说,俺们兄弟见推脱不掉,只好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尽量离功名利禄远些。

曾国藩在说谎!

他心知肚明,慈禧和奕訢现在纵然离开人世,也离不开他,给他高官厚禄就是明证。他讳莫如深地对老弟说:“到此高位,你必须要学会如何做官。官场要比战场复杂一百倍,非经特殊训练,才可应付。”

曾国荃问:“老哥,如何做官、特别是做大官呢?”

其实这个问题,曾国荃问过李鸿章。李鸿章的回答险些惊掉了他下巴:“在大清朝,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官越大越好做。”

李鸿章有着超人的智慧和快速反应能力,曾国荃深谙,这种人的答案肯定和愚钝的老哥不同。

毋庸置疑,曾国藩和李鸿章的答案大大的不同。

他对曾国荃娓娓道来:“人人都说做官只要搞定上级就万事大吉,其实这是误解,至少这不是做官为苍生为天下的人的想法。要做大官,第一步先要搞定你的幕僚,也就是充分了解你的幕僚,谁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什么性格,什么品格。如何了解他们呢?有个方式很简洁:看他们起草的折稿。”

所谓折稿,就是幕僚以主人的名义写给皇上的奏折草稿,虽然是以主人的名义,但字里行间总有幕僚个人的思想。

曾国藩对老弟说:“那些文采飞扬、人品高贵的人的折稿,要看两遍,第一遍看其办事的主意如何,奏稿写作的整体布局如何;第二遍则看其文采如何。每天看一两个奏折,一个月下来,就可以对幕僚其人有个大致了解,由于他们经常处理这种事,所以就能知道当下官场中人的能力作为。”

曾国藩重点强调,一定要时刻向你的属下和幕僚灌输这种思想:我在你们就在,你们的使命就是维护我的存在。

他举例说:“比如咱们湘军,我曾严厉规定过,在作战过程中,任何一级军官运气很差而战死,他手下的军队便就地解散。营官战死,整个营就解散,全部赶回家,一个不留;以此类推,十个人的长官若战死,这十个人也必须就地解散。”

“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让士兵们在作战过程中尽力保护长官,只要长官向前,没有人敢退后的。因为他们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长官手中。”

最后曾国藩神秘兮兮地对曾国荃说:“上奏这回事也有门道。平常小事不必多奏,就如写文章,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你这个浙江巡抚在天京城外,肯定有很多事要上奏,但我告诉你,除了攻占天京一事需大奏特奏外,其他小事可以忽略。真有那么一天,你攻下天京,一定要以你浙江巡抚的身份迅速上奏,不必通知任何人,包括我。奏折发出三天后,再和其他政府官员通报,这样能给中央政府一个突出的好印象,这是我总结的做官诀窍,你要三思。”

曾国荃对老哥的做官诀窍啧啧称奇,他说:“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应该很难。平时想得很绝妙周全,真若临事,就会念头频现,不知如何是好,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点区别吗?!”

曾国荃这样说,不是因他的智慧不能理解老哥的谆谆教导,而是因当时战场形势紧迫,他要先解决战场问题,才有时间去琢磨官场问题。

围困天京城已三月有余,但天京城里如同坟墓,毫无动静。除了城墙上飘动的旗帜和夜晚点起的火把外,曾国荃根本意识不到里面还有人。

按曾国藩的预想,三月之后,天京城里就该缺粮。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曾国藩预想错了。其实,天京城里早已缺粮,李秀成和太平天国的支柱洪仁玕想方设法艰苦奋斗,节衣缩食。洪仁玕甚至计划要李秀成出城去找粮食,李秀成认为这不现实,如今天京城外的世界已不是从前那样,天京城外的敌人如四面的洪水般正向这里涌来。他唯一的梦想就是,逼迫曾国荃进攻,消耗湘军的力量。所以,整个天京城是在硬撑。

曾国荃极力说服老哥:“夜长梦多,还是打吧,至少应该把天京城外敌人的防御摧毁啊。”

曾国藩在棋盘前冥思许久,终于吐出了四个字:“那就打吧。”

得到老哥的支持后,曾国荃一夜之间就做出作战计划,第一目标就是天京城南门外的九座堡垒。战斗非常顺利,湘军很快就拔除了这九座堡垒,把堡垒内的太平军驱进了天京城。这一轻而易举的胜利搞得曾国荃有点神经兮兮,摸着自己即将痊愈的脸,总感觉这是敌人的奸计。

他不知道的是,天京城南门九座堡垒早已缺粮多日,人心涣散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崩溃。面对曾国荃的猛烈进攻,他们几乎是乐不可支地跑进天京城。

1863年6月底,湘军水军对天京城西面江面要隘九洑洲发动强力打击,九洑洲瞬间陷落,在此之前,还有可怜兮兮的物资通过这里进入天京城,如今,天京城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曾国藩不容太平军有任何反击的机会,在得知曾国荃围住天京城南门和切断西门与外界的联系后,立即派鲍超渡江围攻天京城北门神策门,如果成功,天京城的末日就会进入倒计时。

洪秀全慌忙在天京城里作法,焚香祷告请上帝拯救他们。上帝显灵了:鲍超正在全力奋战时,突然军中瘟疫大起,他的兵团战斗力锐减。对曾国藩而言,可谓祸不单行,鲍超军中瘟疫大起时,又传来安徽北部和江西太平军大举反攻的消息。

曾国藩只好把鲍超调走,又调走了之前赶来围攻天京的几支湘军,曾国荃才高兴不久,又回到原点:重新孤军奋战。

然而和当年大大的不同,曾国荃在短时间内就招募了四万人,当他重新开始对天京城发动紧锁行动时,人数已达五万。

1864年春节时,天京城仍和从前一样死气沉沉,曾国荃却隐约预料到,长毛匪将有大行动。果然,刚过了正月,李秀成突然从北门杀出,直奔驻扎在那里的湘军。曾国荃明白,李秀成是想打通通往西方的道路。他下令反击,双方在进行了一场惨烈的野战后,李秀成狼狈地逃回天京城。

曾国荃借着这一胜利和敌人失败后的沮丧,同时在天京城东、北两门外发动凌厉的进攻,上帝这次没有再保佑洪秀全,天京城东、北门外的防御全线崩溃,曾国荃用了两年多时间,终于完成了对天京城的全部围困。

这是重大胜利,至少所有人都听到了胜利的前奏。

但曾国荃并不满足,或者说还有些失落。就在他对天京城完成合围前,李鸿章的淮军成功进入太平军占据多年的苏州,左宗棠锦上添花,攻占了杭州。两人所用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曾国荃痛苦地对老哥说,看看人家的效率啊。

曾国藩去信安慰他,只有一句话:“不可着急,不必攻坚,一切小心行事,只在‘稳慎’二字上用心。”

李秀成怕的就是敌人“稳慎”,对方万般小心,你就无隙可乘。当他看向天京城的坚固城墙时,并未感到一丝安全。相反,他觉得这是个监狱、死气沉沉的牢笼,特别是看到半死不活的洪秀全时,这种低落情绪更为严重。

洪秀全用只属于他自己的苍老声音正和他谈话,内容自然是灰暗的。

“他们把天京围死了?”洪秀全问。

李秀成回答:“是,天京现在成了死城。”

“不会死的,清妖围困过多少次,你知道吗?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什么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全是纸魔鬼,不堪一击。”

“这此和从前不同。从前,敌人在城外防御之外,现在就在城墙外面。”

洪秀全半天没有说话,李秀成看到他眼里突然放出温暖的光来,然后听到仿佛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朕有上帝、耶稣保佑,朕不怕!”

李秀成讶然,其实他听过无数次这种话,只是今天,这种话有了别样的味道。据他所知,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神情与话语和今日的洪秀全极为相似。

洪秀全看到他在发呆,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手,像是上帝在召唤迷途之人:“你凑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李秀成小心翼翼地凑到洪秀全面前。

“再近点!”洪秀全语气中带上了消逝多时的威严。

李秀成把耳朵贴近了洪秀全的嘴。他听到了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史前怪兽的声音:“我不相信你们任何人!”

李秀成惊骇万分,慌忙跪倒,却不知说什么。

“你起来!”洪秀全微微闭上眼,回想往事,这往事先进入他的脑海,然后从他的口里流出,“当初和一群兄弟扯旗造反,他们都说要辅佐我直到去见上帝。我封他们为王,毫不吝啬。可惜,南王冯云山和西王萧朝贵还没打到天京就死了,没有福气。东王杨秀清是个人渣,我说自己是耶稣的弟弟,他就装神弄鬼说自己是耶稣。这种人野心勃勃,想要取我而代之,我岂能容他?他不是好鸟,北王韦昌辉更不是,石达开也是混账,带走了几十万人马啊。并肩作战的兄弟都靠不住,何况是你们这些人?!”

李秀成断定,洪秀全还没有疯,但离疯不远了。他对洪秀全可是忠心耿耿,太平天国的后半截,全靠他和陈玉成在苦苦支撑。他为这个狗屁天国贡献了一切,得到的却是洪秀全的不信任。

这让他苦不堪言,心情极度沮丧。但责任心仍让他死心塌地为洪秀全着想,为这个大厦即将倾倒的天国着想。在洪秀全发了一顿回忆牢骚后,他鼓足勇气,向洪秀全献出当时唯一的完美计策:撤出天京转入江西,和分散在各处的太平军会合,才可重整旗鼓。

洪秀全两眼冒出令人悚惧的火来,他咆哮道:“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随你便。朕铁桶江山,你不扶,自有人扶。你说我没有兵,我的兵多过长江之水,何惧曾妖(曾国藩)!”

李秀成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做出正确判断:洪秀全离疯越来越近了。还是使命感和高度责任心,让李秀成决心想方设法保住天京。

难度太大,首先就是吃的问题。天京城断粮多日,纵是洪秀全的宫廷里也已无隔夜粮。洪秀全给他解了这道难题,他说:“甘露可以养生。”

李秀成没听明白,洪秀全鄙夷地看着他说:“就是你们凡人所谓的野草。”

他妈的,人又不是牛,怎么能吃草?上帝好像从未说过甘露就是野草啊。

洪秀全发现了李秀成的疑虑,不禁恼火。他穿起龙袍,跑到宫外,在荒地上抓了一把草,塞进嘴里拼命地咀嚼,那动作和一头牛吃草没有区别。

李秀成和护卫们看着天王吃草时坚定无畏的样子,大为震动。由于口里被草填满,洪秀全只能“呜呜咽咽”地招呼他们,意为,来吃,真的好解饿啊!

李秀成无奈,只好陪洪秀全吃草,紧接着,他在洪秀全的命令下,把吃草推向整个天京城。洪秀全以身作则,吃得最多。有一天,他和李秀成正在谈事,突然感觉眼冒金星,他大叫一声:“上帝来啦。”然后一个跟头从椅子上倒下来,由于事出突然,身边正在吃草的护卫们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把他扶回椅子,又去找医生。

医生来后,大致看了下,做出正确诊断:“中毒,需要马上进行抢救。”

洪秀全从朦胧中醒来,摇头说:“不必医治,我不相信中医,我有上帝保佑,死不了。”

其态度之坚决,李秀成也无可奈何。洪秀全自信奉他心目中的上帝后,有病从不医治,任病自好。大概是他从前得的病都不重,所以每次都会痊愈。越是如此,他越坚信上帝的力量。而这次,上帝的力量不见了,他中毒太深,在生命最后的光阴中,他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病夫。

连天王都中毒了,天京城的百姓自然不会继续吃草。李秀成只好让士兵在城里空地种植谷物,但谷物不是今天种明天就能吃的,所以粮食问题仍然是严重问题。

天京城内大约有三十万人,部队有十万人,李秀成为了缓解粮食压力,陆续把城内的妇孺放出城。

这是很妙的一招,曾国藩如果不给这些人吃的,或者说杀掉她们,就会陷入“不仁不义”的舆论中。

曾国荃硬着头皮接纳这些妇孺,并把消息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教训他,“慈不带兵,你把粮食给了这些人,士兵们怎么办。这是敌人的诡计,今后贼巢再向外放人,必须竭尽全力将他们驱赶回去,让敌人养活他们。如果驱赶不进城,就全部杀掉。总之,你不能再把粮食浪费在叛军的子民身上。”

很多人都觉得曾国藩过于残酷,其实对当时曾国荃兵团的情况做大致了解,就可知,曾国藩做了正确的事。

曾国荃虽然在围困别人,可他的粮食供应也出现了危机。

粮道虽然畅通,却没有粮食运来。多年的战争已让天京城周边地区残破凋敝,颗粒难见。曾国荃一直向老哥要粮,曾国藩也毫无办法,因为安庆城也没有余粮,左宗棠、李鸿章虽然在战场上大获全胜,谈到粮食,也只能愁眉不展。

曾国荃隐约感觉到天京城里的太平军比他要幸福,1864年三月底,天京城外的曾国荃和安庆城的曾国藩同时做了个梦,梦境非常相似。兄弟二人都在爬山,爬到顶峰时,见已无路,回头看,来时的路被瞬间成长起来的野草覆盖。曾国荃黯然神伤,曾国藩却默默不语。

两人互相通信,诉说梦境。做弟弟的难过地说:“这个梦我前一年好像经历过,恐不祥之兆。”

做哥哥的说,我先前还认为这是不吉的,听你这么一说,我认为它大吉大利。你看你现在,不是正走在成功的路上吗?如果去年的梦是不祥的,你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曾国荃丝毫未觉得这是吉梦,他百无聊赖地走上士兵建造的木制高塔,俯瞰天京城,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天京城北面隐约能见到一片生气盎然,那是谷物的幼苗在茁壮成长。

他险些从高塔上摔下来,在一次主题重复了无数次的无聊军事会议上,他不无忧虑地说:“从前,咱们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现在,咱们仍然想进去,可城里的人已不想出来了。他们竟然就在城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伴随他这种消极情绪而来的是中央政府的催促,慈禧和奕訢一致认为,曾国荃在天京城下的时间过于漫长,盘古开天地才用了多久?去问问洪秀全,上帝创造世界也才用了几天。你在城下到底做什么呢?你不行,有人行啊,可以让李鸿章去支援你。

曾国荃不知该如何回应中央政府,他征求老哥的意见。曾国藩告诉他:“让人支援你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独占收复金陵(天京)的功劳,可现在的情况不容你如此。”

曾国荃沉闷地回答老哥:“从前最艰难时,我未用他人一兵一卒;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我若用了,岂不是大傻子吗?!”

曾国藩用儒家思想劝他:“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美名?你没有在中央政府做过官,你不知道政治的残酷。若人家说你把个人野心置于大清江山之上,你如何回答?”

曾国荃悚然,这个问题岂止是能否回答的问题,简直是人头保与不保的问题,他没有再给曾国藩回信。曾国藩却对请人支援的事犹豫起来,尤其是当他抵达天京城下,看到曾国荃因多日的战事而苍老,因无限的惆怅而孤单影只,不禁泪流满面。

这只是消极的一方面,曾国藩意识到此时不是寻愁觅恨之时。他敞开胸怀,视察老弟的围城工事。

曾国荃建造的围城工事让曾国藩眼前大亮,情绪极为激动。

曾国荃所带的这支湘军,勤奋上进,能吃大苦耐大劳。它们围绕着天京城修筑了一道周长达数公里的壁垒,中间又穿插着一百多个营垒。每个营垒里有数百名官兵。在某些地方,营垒离天京城墙只有一百米。天京城外就被这些小营垒包围,俯瞰它们时,好像是天京城这个巨兽生下的无数小蛋。

曾国藩赞叹之后,突然打了个哆嗦。他问老弟:“那几个营垒离城墙那么近,若敌人从城墙上开枪,士兵们岂不必死?”

曾国荃笑了:“开始,我也担忧这件事。可自从营垒完成直到现在,城墙上从未有人向营垒开过一枪,连箭都未射过。大帅请向城里看……”

曾国藩看向天京城,城里千家万户悄无声息,城墙上连绵数里都无人防守,眼力极好的人才能在城墙上看到一人,那人不似站岗,倒像是站在风景区欣赏落日。

“这个城已死。”曾国藩淡淡地说,他听到老弟的一声叹息,“可惜,城墙太坚固,我们又没有足以摧毁它的大炮,真叫煎熬啊。”

曾国藩从高台上快步走下:“咱们去城墙边看看。”

“不可!”曾国荃拦住老哥,“虽然看上去宁静无事,万一敌人认出您来,给你一枪,可就后悔莫及了。”

曾国藩拍了拍老弟的手:“没事,走!”

走到城墙的一座营垒前,曾国藩吃了一惊。营垒边上,竟然有几个人在摆地摊,官兵们正在和摊主们做交易。他不禁笑起来:“士兵们太清闲了。”

曾国荃急忙说:“哪里清闲,他们这些人昨天挖了一夜地道。”

地道,正是当时曾国荃对天京城所使用的主要攻击手段。湘军士兵在城墙周边挖了无数地道,先向下挖五米深,再横向朝城墙里面挖。本来就很艰巨的工作遇到护城河,更为艰难。湘军必须要斜着向下挖接近三十米,安全绕过河底后,开始向上挖,挖到离地面五米时,再横向朝城墙里面挖。

曾国藩视察天京战场时,他老弟已经挖了三十余处地道。不过,这些地道都半途而废。有的地道还未挖到城墙下,就遇到塌方,倒霉的士兵被活埋。有的在半途遇到也在挖地道的太平军,他们当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带着铲子,还带着火枪,双方一交火,自然是只带铲子的湘军吃亏。

曾国荃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地道中都能和太平军“偶遇”。后来他才得知,李秀成常常站在高处观望,只要发现地面的野草枯黄,找准位置,让士兵顺这位置向城墙外挖,肯定能在地下碰到灰头土脸的湘军。

好运始终站在太平天国这边,有一次,湘军已神鬼不觉地把地道挖进城墙,一个太平军士兵恰好把枪插入地下,据他后来自己说,只是想休息一下,没想到插进去,枪就如中了地心引力,拼命向地里钻。士兵惊骇之下,马上明白地下有人,急忙呼唤战友,最终,这支湘军功亏一篑。

曾国藩听老弟讲这些事后的几天时间里,精神大为不好,一会儿抑郁,一会儿暴躁,始终无法把心静下来。有一天,他心情很平静,于是对曾国荃说:“还是请援兵吧,李鸿章的淮军装备比咱们强,如果他来,肯定能攻陷金陵。”

曾国荃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做出生死抉择似的,极度痛苦地点了头。

攻陷天京

李鸿章能来,但不能马上来。他先说苏州要维稳,然后说淮军枪炮不熟,需要训练。曾国藩第三次催他时,他又说:“弹药缺乏,正在向上海的洋人购买。”

李鸿章的幕僚为主人着急,劝他说:“曾公是您的恩人,此时正需要您,您怎么见死不救啊。万一曾公急了,我担心你这位置不保啊。”

李鸿章诡异地一笑:“曾公不会急的,我跟你说吧,他催促我去天京,是给北京看呢。”

幕僚大惑不解,李鸿章眨了眨眼,欲语还休,最后扔给幕僚一句话:“你呀,动动脑子嘛!”

他的幕僚想得脑仁直疼,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奥妙。其实在李鸿章脑子里,这件事太过于简单,简单得幼稚。他了解曾氏兄弟,绝不可能和别人分享收复金陵的功劳。实际上,他和曾国藩在给北京演一出不约而同的戏。曾国藩第四次来催时,李鸿章才给出回复:“我一定去金陵,但时间上,不敢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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