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懒得看一眼,回了一个字:“书。”
“错!”王闿运扯开嗓门,“这是千秋功业!”
“壬秋(王闿运字)啊,不故弄玄虚,有话直讲。”
王闿运哈哈一笑:“这些书都是帝王之学,如今天下正多事之秋,自然是豪杰创立大业的绝好时机,我不会看走眼,如今天下,只有曾大帅您可以为之。”
未等曾国藩有任何反应,王闿运已侃侃而谈。帝王学,本来就是由远及近、娓娓道来之学,王闿运眉飞色舞,谈了半个时辰,曾国藩如死水一潭,毫无动静,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字。
王闿运谈完,曾国藩也写完,他站起来,转身进内屋去了,留下王闿运在孤独的厅堂里凌乱不堪。他一向反应敏锐,只凌乱了一会,慌忙去看桌子上的字,一大堆字其实只是一个字:妄。
王闿运抓耳挠腮,怒火中烧,当场就叫了起来:“曾公太不识抬举!”
自此,王闿运再没和曾国藩谈过“造反”的问题,几年后他离开曾国藩,收了大批弟子,讲学间隙,弟子们问到曾国藩。他说,当年除了李秀成之外,只有我敢和他说创建非常人事业的话,可惜:曾太不识抬举!
王闿运的眼界太闭塞,这大概缘于他进曾国藩幕府晚,又因为他目空一切,懒得和曾国藩之外的任何人交流,所以他不知道。
早在他之前,就有人试探过曾国藩。据说,胡林翼活着时有次去见曾国藩,送了他一副联语:“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曾国藩乐不可支,胡林翼走后,曾国藩发现在对方的茶碗下压了张小纸条:“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
没有史料记载曾国藩看到这句话后的反应,但左宗棠劝他自立大旗时,他的反应却有据可查。樊燮案后,左宗棠在曾国藩的帮助下逃脱升天,去神鼎山游玩时,写了一副联语:“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写后把他邮寄给胡林翼,请他转交曾国藩。
鼎是中国古人心目中最高权力的象征,相传是大禹所铸,共有九个,象征着当时的九州,后来成为周王朝的国宝,只有国王才有资格拥有。若干年前,楚庄王带领军队到东周王城洛阳,想看看这九鼎,周王险些没吓死,以为楚庄王是要夺他的权力,这就是问鼎中原的来由。
其实,楚庄王根本就没有这意思,被委婉地拒绝后,楚庄王哈哈大笑说,你们那破鼎,我们楚国一家出一枚铜钉,就能铸造九十个。
左宗棠这副联的意思是试探曾国藩,您想问鼎中原吗?
曾国藩看了一眼,提笔把“似”字改为“未”,于是就变成了“鼎之轻重,未可问焉。”据说左宗棠看了回复后,一笑而已。
如果这故事不是假的,那就是左宗棠当时脑子里进水了,或者是他对曾国藩救了他一命而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左宗棠比王闿运还要自命不凡,怎么可能拥护曾国藩当皇帝?
但当时很多人都隐晦地点拨曾国藩问鼎,倒是真的。李秀成被处决后,这种点拨已形成气候。特别是当中央政府对曾国藩擅自处决李秀成而质疑时,湘军将领们更是热血沸腾,鼓动曾国藩造反成了金陵城中最大的政治生活。
曾国荃忙得不可开交,他了解老哥,所以不会亲自去说,而是鼓动其他人群起而上。紧接而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种论调极度升温,据可靠消息,中央政府要派人来追查洪秀全留下的财宝。
曾国荃直冒冷汗,立即采取行动。一天夜里,曾国藩刚睡下,听得外面骚动,门被打开,三十多位湘军将领涌了进来,全部戎装。
他的脑海里猛地蹦出一个历史画面:赵匡胤(宋太祖)的陈桥兵变!
这一历史画面渐渐清晰,曾国藩猛地大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先发制人:“九帅(曾国荃)也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未确定怎么回答,曾国藩用威严的语气命令:“去请!”
曾国荃听了来人对曾国藩表情的描述,知道这事砸锅了,死活不去。曾国藩派了亲兵卫队来请,他只好脱下战袍,垂头丧气地来到了曾国藩处。
曾国藩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曾国荃和将军们手足无措。许久,曾国藩才对曾国荃说,“纸笔!”
曾国荃把纸笔奉上,曾国藩伏案挥笔写成一联,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掷了笔,转身离去。
众人围过来看,只见上面写道: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荃早就预料到是这种结果,湘军的将军们仔细品味了半天,都摇头叹息,攀龙附凤的苗头就被这对联扼杀了。
后来,再也无人向曾国藩提过“造反”的事。如果我们对曾国藩的前半生有所了解,就可知道,他根本就不想造反,传统文化里的“忠君”已深深铭刻在他骨子上。即使他想过造反,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
若他真反,能和他并肩战斗的只有湘系集团成员,这支军队当时有十万人,武器仍以铁片子为主。李鸿章肯定不会助他,长江上游的官文更不会,僧格林沁大军在安徽、湖北一带,控制中原。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曾国藩的湘军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恰好相反,曾国藩早已注意到湘军已暮气沉沉,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别建一军。
曾国藩不是曹操,也不是取代了唐朝的朱温,他只是他曾国藩,一个受中华儒家文化熏陶大半辈子,几乎熏成腊肉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忠孝仁义是他的名片,更是他的灵魂!
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紫禁城并未因他老实巴交、忠心耿耿,就会对他信任有加,恰好相反,紫禁城对消灭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已是耿耿于怀。
曾国藩怒了
当曾国荃把收复金陵的消息第一时间奏报紫禁城时,整个北京城轰动了。慈禧眉开眼笑,奕訢却板着脸,毫无欢喜之情。慈禧认为他不合群,此时最应该普天同乐。奕訢却不无忧虑地指出,曾氏兄弟又上了一层楼,只怕咱这楼不够他们上的了。
慈禧悚然,翻脸像翻书一样,发出圣旨给曾国荃,不是表扬,而是严厉斥责:“你在奏报中说攻破外城后就跑回雨花台老营休息,你身为主帅,却不和将士们共进退,成何体统?!幸好祖宗保佑,你的部队侥幸成功,否则,必拿你是问!”
他妈妈的!曾国荃暴跳如雷,心如乱麻,老子拿下金陵,这是震铄古今的巨功,你不嘉奖就算了,竟然还斥责我,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他一面说,一面竟拔出宝剑,无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大家都一拥而上,把他按住,跟他商量着说,要冷静,等曾大帅来了再说。
曾国藩抵达金陵后,听说了紫禁城的圣旨和曾国荃的举止,大为恐惧。他好言好语劝说老弟,推己及人,咱们应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这样做,肯定有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咱们应找出这种理由。
曾国荃一语道破:“狗屁,他们就是看咱们坐大了,心生恐惧。”
这也是曾国藩的看法,事实正慢慢证明,兄弟俩的看法非常正确。
李秀成被处死的当天,僧格林沁的好友、江宁将军富明抵达金陵,他告诉曾国藩,八旗部队要进驻金陵,而他是来视察情况的。
曾国藩用好酒好菜款待他,富明直抒胸臆:“李秀成真死了吗?”
曾国藩就让人把李秀成的尸体拖来给他看,他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眉不已。尸体已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它就是死掉的李秀成。这位满洲肥佬质问曾国藩:“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你们给他整容了吗?”
曾国荃冷冷地回答:“酷刑之下,就是金刚菩萨,也会面目全非,大人对这种事应了如指掌吧。”
富肥佬“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回到停泊在江面的军舰上,他气愤难平。曾国藩一路小跑地来了。
曾国藩把一堆档案放到桌上,赔着笑说:“李秀成的确已死,这是非官方和军方人员的口供,他们都见过李秀成,也见到了他临死前的样貌。”
富肥佬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还有几个洋人,都是传教士,他们也可以作证。”
“哦!”富肥佬一听到有洋人,马上换了腔调,“曾大人啊,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向北面拱手,“你明白吗?”
曾国藩当然明白,是北京方面不相信他。富肥佬不过是个前奏,下面肯定还有更大的麻烦,他必须要十万分小心。
有幕僚说,此时应主动进攻,上奏申诉。曾国藩思考了一会,慢慢地说:“我们还是以静制动吧,况且他们会主动的。”
慈禧和奕訢只能“万不得已”地主动封曾国藩为侯爵,曾国荃为伯爵。
王闿运先在曾国藩后面一惊一乍起来:“呜里哇啦,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年咸丰在的时候,说过谁若是能打下金陵,就封谁为王。这侯爵伯爵,连公爵都不是,大打折扣,严重缩水啊!”
曾国荃也大不满意,对老哥说:“我封个伯爵倒也罢了,怎么只给了您个侯爵,他们这是卸磨杀驴!”
众将士们轰隆隆议论起来,“肃静!”曾国藩低沉地说道,“诸位,皇上自有他的主张,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妄议?!今后不许再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他说这话时盯住了王闿运,意思是,尤其是你,管住你的大嘴巴。
他又去看曾国荃。曾国荃就如同一个炮仗,随时都能爆起来。
晚上,他单独见曾国荃。交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挺。
曾国荃大惑不解:“什么挺?挺什么?”
曾国藩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在这漆黑一片里,人连一点欲望和希望都没有。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别人都骑着咱们脖子拉屎啦,你还要给我讲故事?!”
曾国藩对老弟的态度不理睬,慢悠悠地说:“从前有个老头,请了贵客来吃午饭。早上就吩咐儿子去市场买菜。很快就到中午,儿子还未回。老头就出去找,在村口他看到儿子正在一桥上和对面的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对峙。桥太窄,两人都不肯相让,就如钉子钉在了桥上……”
曾国藩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曾国荃:“如果你是那个老头,你该如何?”
曾国荃气呼呼的:“上去把卖货郎痛揍一顿。”
“你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啊。”
“那你说怎么办?”
曾国藩不泄气:“你好好动动脑筋嘛,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没有!”
曾国藩摇头叹息:“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在事情上找出来的,你这样凭空想,肯定想不出办法。老头开始也是这样。他上前去对卖货郎说,‘我家中有客,等菜下锅,您向桥边避一下,让我儿子先过来。我儿子过来,你也就过去了,可谓皆大欢喜。’”
听到这里,曾国荃大笑:“鬼才会听这老家伙的话呢。”
曾国藩也笑,“的确。那个卖货郎就说,‘你让我下水,为何不让他下?’老头说,他比你矮,下水了会弄湿菜。你比他高,不至于弄湿东西。卖货郎说,‘你这担子里不过是些菜,我这担子里可是贵重的货物,沾了水就完蛋了’。”
曾国荃道:“卖货郎说的有道理。”
曾国藩神秘兮兮地道:“但老头只用了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解决了问题。”
“哦?”
“老头说,那我先下桥,你把担子交给我,我顶在头上,你空身从我儿子旁边过去,我再将担子奉还,何如?”
曾国荃愣住了:“卖货郎肯定不会让老头下水。”
“对了,卖货郎一见老头要下水,急忙拦住说,既然老人家如此费事,我就下水,让你儿子先过去吧。”
曾国荃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那个“挺”字,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老头只是挺了一挺,一场竞争就此消解。”
“挺”是个动作,也是个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是占了便宜。
最后,曾国藩告诉老弟:人生只需一个“挺”字足矣。
曾国荃是典型的“左耳听,右耳冒”,在现场特别明白,转头就忘了。
讲完这个故事后的第二天,曾国藩就离开金陵,返回安庆。
一路上,烈日炎炎,他心情又极度低落,竟然中了暑气,回到安庆时,休养了两天才好转。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曾国藩也让自己努力坚信“挺”的威力,只要低姿态,看似吃亏,其实应能占很大便宜。
虽是如此想,却仍摆脱不了心情的惆怅。
在两江总督府的后花园散步时,陪伴曾国藩的幕僚千方百计逗他开心,却无法得逞。当幕僚黔驴技穷时,曾国藩站在了一棵绽放得肆无忌惮的花树下,深深叹了口气。
他对幕僚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别人的猜疑和不相信中度过的。你有用,他们用你,你无用,他们就抛弃你,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幕僚不知这番感悟从何而来,曾国藩对着那棵花树自言自语起来:“我做京官十几年,投笔从戎五六年,这其中的苦楚真无处可说。若不是练就了‘打脱牙和血吞’的坚韧,早死一百回了。”
“大帅,”幕僚要流下点眼泪来配合曾国藩这悲苦的情境,可惜眼泪太不争气,他憋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滴来。他只能安慰曾国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是很好嘛。”
曾国藩真欲说什么,突然有人来报告:朝廷有圣旨来。他急忙穿上官服,一路小跑到总督衙门里接旨。
这道圣旨彻底打碎了他幕僚刚才那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圣旨上说,“你曾国藩之前奏报说洪秀全的孽子洪天贵福已死在乱军之中,可据可靠情报,洪天贵福已逃至湖州,正和太平军余孽联合,东山再起。朕认为你是受了手下办案人员的蒙蔽,对这些人,你必须从重严办,如此才能恢复你的名誉。”
曾国藩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洪天贵福和李秀成一起逃跑,李秀成被活捉,洪天贵福逃出生天,没有几人知道,是谁泄露了这件事。
他没心思琢磨这个问题,因为圣旨接下来的质问更让他苦不堪言。圣旨说:“逆贼洪秀全经营金陵城多年,财宝无数。有人亲眼看到,你把这批财宝源源不断地运出金陵,但至今也未见到你有关于这财宝的奏折。金陵如果真有财宝,应上交国家。”
曾国藩本以为这就完事了,想不到圣旨的内容很多,接下来的内容如五雷轰顶:“你曾国藩以文人从军,恪守理学教导,虽血战沙场多年,功劳显赫,但应能慎终如始,保住自己的名誉。可你手下那些人,包括曾国荃,难保居功自傲,做出些傻事来,应给他们上思想道德课,教导他们如何做人,唯如此,才可永保勋名。”
这段内容简直就是威胁加骂街了,慈禧是想告诉曾国藩,你虽收复了金陵,但不要太得意,不要太自以为是,如有违背朝廷意旨或有不轨行径,朝廷随时可以将你们革职,甚至是更严厉的惩罚也有可能。
慈禧太嚣张,或者是她通过各种渠道已对曾国藩知之甚深,所以才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圣旨。
她这步棋走对了。曾国藩只是蒙了那么一会儿,伤心了那么一会儿,痛恨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就和往常一样走进书房,在他的日记中淡淡地写了一句话:今接到圣旨。
写完后,他竟然比平时还有勤奋,处理了大批公务,晚上还抱了本儒书,读到大半夜。凌晨时分,他给曾国荃写信,轻描淡写地说了圣旨的内容,并劝解曾国荃要宽心。平常说磨练心智,都是闲扯,此时才是用功时。面对外来的欺辱和不信任,应抱一颗平常心对待。如果真冲冠大怒,那就是被对方牵了鼻子走,不是真修行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曾国藩还是心有所碍,他想搞清楚,是谁告诉了中央政府洪天贵福的事。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曾国藩得到真相时,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告诉中央政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处处提携帮助的左宗棠。左宗棠在得到洪天贵福还活着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向中央政府递交了报告。递交报告的第二天,他才想到,应该通知曾国藩。但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等了几天,才写信给曾国藩。
这样一来,曾国藩先接到了申饬他的圣旨,然后才接到了左宗棠的来信。按曾国藩的想法,左宗棠应该先通知他,和他商量是否向中央政府报告。他应该能想到,左宗棠做事向来我行我素,尤其是内心始终没把他曾国藩放在眼里,做出这样的事,合情合理。
这一气愤是很难平复的,他认为左宗棠这是落井下石,有意让曾家兄弟出丑,这是典型的“以怨报德”。
中央政府的申饬和左宗棠的忘恩负义,让曾国藩忍无可忍。他决定这次不再让步,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恶”看来,老子我对你们满洲人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我曾国藩,很难预测,你们这群满洲肥佬是否还能在北京城里张牙舞爪?连狗都知道报恩,你们满人怎么就这么无耻地忘恩负义?!我曾国藩虽然受儒家“温良恭俭让”传统熏陶多年,但绝不是软柿子,随你们怎么捏。
倔强的脾气一上来,情绪占据上风。他向中央政府递了长长的一封奏折,愤怒的利剑透出奏折,直插云霄。
他说,“洪天贵福逃掉,你们让我彻查办事不力的官员,我的回答是:碍难查参。当时贼都从缺口冲出,我军全在巷战,哪里还有多余的官员守缺口?”
笔锋一转,直指左宗棠:“天下人皆知,左宗棠攻陷杭州时,杭州城里十万太平军全部逃脱,无影无踪。据我所知,你们对此从无意见。我们能活捉李秀成,还不是因为他被村民出卖?如果没有出卖他的村民,李秀成现在也如那十万太平军一样,逃之夭夭了。”
这是绵里藏针,意思是,我们纵然捉不住李秀成,你们又能把将士们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