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没了?”

“没了。”

中兴幻梦

清晨,几只从北方回来的鸟雀钻进总督府,它们用欢快的叫声吵着曾国藩。曾国藩从噩梦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空气里有股野菊花和火药掺杂的味道,嗅起来很不舒服。

他咳嗽了一回,用力抖动躯体,把癣皮抖落,然后走出卧室,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自回金陵后,曾国藩无论是精力和头脑,都比剿捻时好了很多。他对幕僚们说:“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节点。我的节点就是剿捻失败后,节点的内容是,弃武归文。”

幕僚们说:“曾公本就是设计师,而非战略家,能回到‘文’上实是我大清之福。”

曾国藩感受凄凉。他说:“年轻时在京城做官,一心想的是能掌控时局,发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让我大清再振生机,重新恢复康乾时代的太平盛世。”

幕僚们说:“那您可就是我大清朝的张居正啦。”

曾国藩叹息说:“后来发现这是胡思乱想,因为我根本就没机会没能力掌控权力。”

“此路不通,哈哈。”有幕僚见话题沉重,幽了一默。

曾国藩瞪了他一眼,这一分神,使他忘了说到哪里,客厅里一片沉寂。

“东方不亮西方亮,有大志者,不愁没出路。”有幕僚提醒曾国藩。

“哦,对!”曾国藩想起了下面的话题,“如果没有太平天国造反,哪里能有我的今天?你们知道吗,当初我编练湘军,常常想的就是,只要镇压了太平天国,‘中兴’的日子就来啦。”

“可惜又冒出了捻军。”

曾国藩长叹,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是啊,一年前我就想,只要镇压了捻军,‘中兴’的日子就来啊,想不到我是个笨蛋,毫无成果。”

幕僚们都说:“曾公,话不能这么说。据各种战报,李鸿章镇压捻军所用的套路也是您定下的基调。”

曾国藩会心地一笑:“不是我托大,我向来做事求稳,凡事都经过深思熟虑,那套对付捻军的办法,只要假以时日,必生效果。”

“是!是!是!”

“我说到哪里了?”

幕僚们异口同声:“中兴。”

“哦,对!”曾国藩停顿了一下,“我原本以为只要没了战争,就等于站在‘中兴’门外,想不到……”

他所谓的“想不到”,其实早有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有忧患意识的人眼前,他只是不忍看得那么透罢了。

大清帝国当时已如百余年的茅草屋,四面透风,摇摇欲坠。帝国内部,太平天国虽然被镇压,但各地起义仍接连不断,敲打着大清帝国的神经,紫禁城中,慈禧以中下之智、上上之欲统治着这个帝国,她只能让它变得更坏。帝国外部,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就不停地搜刮它的财富。曾国藩在剿捻时路过各地看到村庄乃至城市的破败时,悲痛欲绝,这哪里还是个帝国,简直就是败絮。

在曾国藩看来,外部的敌人永远不是问题,于是他轻描淡写地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他乐观地认为,只要学了西方的武器改练军队,同时自己也制造洋枪洋炮这些近代武器,就能抵御地方列强的攻击。在此基础上,再深入钻研和了解西方技术,假以时日,完全可以打败那群鬼子。

他看不到西方的成功是因为制度,而非武器。这种天真之想,让他第一个在中国创建了西方武器制造厂,也是他,派出了第一批留学生。

在他的鼓吹下,当时中国很多人都把眼睛瞄向西方,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历经二十余年,结果在和日本的甲午战争中暴露了它的毫无效果。

其实,“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个伪命题。“师夷长技”的目的是“制夷”,而不是让自己绝对强大起来,一旦夷狄没了,那些“长技”必被取消。满洲人入关后,拒绝使用火器就是明证。满洲的统治者似乎很精明,他们认为一旦火器普及会动摇其统治,但如你所知,这是小农思维。当他们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差距,但悔之晚矣。

曾国藩觉得,最大的危险往往来自内部。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不稳,是绝对的不稳。至于外部,不过是肘腋之患。对于如何处理内部,曾国藩毫无信心。本来,他认为吏治清明是重点,可正是他本人一直在破坏吏治。

担任两江总督后,曾国藩在其辖区内把他认为的贪官污吏统统撤掉,换上自己认定的好官吏。但这些人到任后并未给曾国藩增光,相反,他们变本加厉,比从前的官员还要贪腐。

曾国藩极为痛苦,却束手无策,原因无他,主要是这些官吏不是他的亲信,就是他亲信的亲信;不是他亲手所保举,就是他保举的人所保举。所以他明知问题很大,非整顿不可,却无法下手,只能装聋作哑。

那个后来在“洋务运动”中成为标志性人物的丁日昌,在江苏常州做官时,打着洋务运动的旗号横征暴敛,贪污腐化。有幕僚提醒曾国藩,若想整顿江苏吏治,必须首先从丁日昌开刀。

曾国藩长叹一声说:“丁日昌横征暴敛,是在给李鸿章提供剿捻军费,即使再坏也不能去掉。”

幕僚也长叹一声说:“那就只能让吏治继续败坏下去了。”

吏治腐败,让曾国藩渐渐失去“中兴”的信心,“中兴”的口头禅也慢慢从他嘴里消失不见。一次,某个幕僚对他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只不过现在皇帝的威权很重,割据风气还未形成,除非中央政府首先烂掉,否则不会出现国家土崩瓦解的局面。”

曾国藩不无忧虑地说:“中央政府好像正在烂掉。”

幕僚道:“祸患必是中央政府先垮台,而后天下无主,各自为政,这种情况的发生不会超出五十年。”

曾国藩不禁皱眉:“能否南迁?”

幕僚斩钉截铁:“不可能!”

曾国藩很不服气,和幕僚大起争辩。幕僚最后甩给他一句话:“国初杀戮太重,满汉仇恨深刻,一成死灰,永不可能复燃,即令复燃,也不会长久。您就睁眼瞧着吧。”

曾国藩闭上了眼。最近,他的眼睛一直酸胀,看东西异常模糊。他知道这是病,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治起。

就像是吏治,就像是他的癣病,还有他日益加重的肺病。

不是病入膏肓,而是命中注定,这种病会带走一个人,乃至一个帝国。

第十一章 最后没有辉煌

见慈禧

1868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慈禧太后在花园里漫步。突然,这位阴阳怪气的女人阴阳怪气地问了句:“曾国藩在金陵干吗呢?”

跟随她的人除了宫女就是太监,无人能回答整个问题。她似乎也没想得到答案,继续说道:“皇上(同治)自即位后还没见过他呢。”

伶俐的太监马上跟上一句:“您也没见过他呢。”

慈禧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趟京师?”

无人应答。大清王朝,戒律森严,太监和女人不得干政。慈禧所以干政,是因为她就不是个女人,甚至不是人。

1868年9月中旬,曾国藩在金陵接到圣旨,命他担任直隶总督,顺便到京城觐见。

直隶是京师的屏障,大清的总督是地方之王,直隶总督则是万王之王,太平时节,掌握最富庶的江南、供应朝廷财政需求的两江总督都在它之下。

曾国藩听到圣旨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他在金陵大张旗鼓地搞“洋务运动”、整顿吏治,已是黔驴技穷。正愁无处寻找出路时,慈禧拯救了他。

幕僚们却另有想法:这是中央政府要改变“内轻外重”的局面,您这任命是明升暗降,天子脚下可不好做官。

“哎,”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叹气说,“凡事都有利弊,就看你从哪个角度出发。”

幕僚们不说话了,显然,曾国藩是非去不可了。

在把金陵事务做一番布置和交接后,1868年12月,曾国藩登上了北上的专船。

他没有直接去直隶总督的任所保定,而是先去了北京。1869年1月末,曾国藩抵达京城。

自他回家守孝直到现在,已有十七年。这十七年的沧桑风雨,把曾国藩锻造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也把他摧残成了一个病夫。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感慨万千。京城仍和十七年前一样,毫无生机。

一个行将就木的京城,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京城,在曾国藩看来,这个京城好像沉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按朝廷的意思,他将在第二天上午觐见皇上和慈禧太后。

那天晚上,残酷的噩梦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早晨醒来时,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眼神迷离。

精神状态真差!他在路上不禁自责,第一次见新皇帝和皇太后,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有失大臣之礼。

他被人领进皇帝的养心殿,按规矩,他跪在一个蒲团上。蒲团冰冷,房间里虽有火盆,但离他太远。他跪了一会儿,就感觉浑身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养心殿也是老样子,丝毫不见任何改观。曾国藩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个城市好像昏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有太监过来拨拉了几下火盆。曾国藩感觉热气猛地上来了,他偷偷向里面的门望去,门关着,毫无动静,像是墓门。

腿开始发麻,背脊发酸,他悄无声息地直了直腰。“嘎吱”一声,他听到自己的脊柱某个关节响了一下,这声响动把他吓一跳。门口的太监马上看了他一眼,曾国藩冷汗直冒。

半个时辰后,他几乎支持不住,要跌坐在蒲团上。他的身体太脆弱,已无法支撑,唯一支撑他的是多年来锻炼出来的意志力。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曾国藩几乎要晕倒。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向一边倾斜,意志力失去作用。就在这千钧一发时,那个墓门突然开启。

一个公鸭嗓子喊起:“皇上、皇太后驾到。”

像是一个人猛地推了曾国藩一下,他立即跪直了。

同治皇帝出来了,畏缩的步子,猥琐的身材,空洞的双眼。他走到龙椅前,看了眼跪在下面的曾国藩。

他不认识,也毫无感情。他就孤独地站在那里,直到后面帘子里的慈禧坐定了,他才坐进龙椅。

曾国藩要脱帽叩头,帘子后面传出慈禧的声音:“免冠。”

曾国藩激动起来:“谢皇太后。”

磕头完毕,慈禧又发话:“抬头。让皇上看看你。”

曾国藩慢慢地抬头,和同治的眼神碰到一处,他迅速地低下头。刹那间,他有种感觉,同治的人生状态非常差。

“几时辰了?”慈禧问。

曾国藩算了一下,说出了正确的时辰。

“我是问你,你跪了几时了。”

“臣……”曾国藩不知该如何回答。

慈禧似乎在帘子后笑了,而且很得意:“知道为什么让你跪这么久吗?”

曾国藩当然知道,这是慈禧给他的下马威,提醒、警告他,不要以为你建下那么大的功业就了不起,在这里,你就是个臣。

她知道曾国藩明白,所以也就不必知道答案。

“江南的事办理完了?”

曾国藩回答:“办完了。”

“湘军都解散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我听说有股贼人被称为哥老会的,好像湘军参加的多。”

哥老会兴起于四川,原本是个互助合作的社团,但曾国藩解散湘军后,很多湘军士兵都参加了哥老会,于是这个团体就成了黑社会。

曾国藩在金陵时一直提心吊胆这件事,特别担心哥老会连累自己,今天果然被慈禧提出。

他正准备把自己抛进深沉的思考中,慈禧已岔开话题,继续问道:“来的路上可平安?”

平安倒平安,但曾国藩一路见到百姓流离失所,盗贼横行,这不是好兆头。

“很平安。”

慈禧“哦”了一声,又问:“你出京多久了?”

“十七年。”

“带兵呢?”

“出京后就一直带兵,只是这两年才在江南做官。”

“哦。”

慈禧不再问,光阴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皇上可有问的?”慈禧放话。

同治急忙扭头,向帘子里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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