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张居正当时脑子一热,一个想法冒出来:去求严嵩。

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他已渐渐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去求严嵩,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要知道,在严嵩心目中,他张居正虽才华横溢,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是个应酬诗文的作家罢了。

他一想到这里,马上冷静下来。这是他的过人之处,虽有头脑发热时,却很快能自制冷水,将其浇熄。冷静许久后,他苦笑,心里说道:“杨继盛,你太蠢!”

张居正之所以这样说,当然有根据。朱厚熜超级信任严嵩,就如同儿子信任老子一般。严嵩担任首辅长达十五年(1548—1562),保持这么久的权位,在明代历史上是个奇迹。而他能创造这个奇迹,自有过人之处。这个过人之处就是对朱厚熜心理的完全掌控。

朱厚熜不喜欢政治,严嵩从不拿政事去烦朱厚熜;朱厚熜自以为英明,严嵩在朱厚熜面前就处处表现窝囊;朱厚熜死不认错,严嵩在任何情形下都避免暴露朱厚熜的过失;朱厚熜反复无常,严嵩永不提建设性的意见;朱厚熜讨厌大臣结党营私,严嵩对任何陷于危难之中的朋友从不施援手,丁汝夔就是例子;朱厚熜信仰道教,经常要为玉皇大帝献上拍马屁的青词,严嵩就苦练青词写作,还把儿子严世蕃锻造成青词高手。

严嵩就是朱厚熜的催眠师,不幸的是,朱厚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被严嵩催眠。所以搞严嵩,就是搞被催眠的朱厚熜,成功的可能性不是说没有,但微乎其微。

张居正说杨继盛太蠢,其实是想说,凡是在这种时候搞严嵩的人,都聪明不到哪里去。迎难而上只是莽夫,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审时度势,有了绝对把握后才出手。

张居正虽然这样想,却仍心有不甘。杨继盛事件让他对当时的政局产生了危机感,对严嵩的看法有了些许的转变。他愤懑,却不能表露;他有抱负,却在严嵩谨小慎微的政治模式下无法实现。

于是,他做了一个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决定:离开。离开之前,他给老师徐阶写了封辞别信。

对徐老师的期望

1554年,张居正向政府请病假,回了老家湖北江陵。临行前,他先去辞别老师徐阶。徐阶对张居正的决定不置可否,他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朝堂混乱,你人微言轻,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最好的保身之术。他日朝廷清明,你再回来,施展你的抱负。”

张居正对着徐老师苦笑,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徐阶手中,说:“恩师,这封信等我走了您再看。”

张居正走后,徐阶打开信,凭他的智慧和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应该能猜出这封信的内容。果不其然,张居正在信中说的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信的名字叫《谢病别徐存斋相公》,这是张居正诗文中文采、思想最具光芒、最具震撼力的一篇文章: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词林即负重望,三十余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内无琐琐姻娅之私,门无交关请谒之衅,此天下士倾心而延佇也。然自爰立以来,今且二稔,中间渊谋默运,固非谫识可窥,然纲纪风俗,宏模巨典,犹未使天下改观而易听者,相公岂欲委顺以俟时乎?语曰:“日中必慧,操刀必割。”窃见向者张文隐公刚直之气,毅然以天下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殁。近欧阳公人伦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长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养,然二三年间,相继彫谢。何则?方圆之施异用,愠结之怀难堪也。相公于两贤,意气久要,何图一旦奄丧,谁当与相公共功者?况今荣进之路,险于榛棘,恶直丑正,实繁有徒。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将以俟时,不亦难乎?盍若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平生。若天启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无期,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孰与郁郁顑颔而窃叹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则言不行,近年以来,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论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则?顾忌之情胜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禄,不能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动人主,必不可几矣。愿相公高视玄览,抗志尘埃之外,其于爵禄也,量而后受,宠至不惊,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于众,则身重于太山,言信于其蓍龟,进则为龙为光,退则为鸿为冥,岂不绰有余裕哉!

开头直入,先赞徐阶德才兼备,深孚众望。然后一转:“您自入内阁以来始终沉默,难道是坐以待时?太阳正中时,必要晒东西,手拿起刀,必要割东西,做事该当机立断,不可错失时机。”接着又举了两个大志未酬身先死的人物,提醒徐阶,“您可千万不能学他们。”

行文至此,张居正的笔锋凌厉起来,直接批评徐阶:“您不想同流合污,却又虚与委蛇,这是不是太难了?您是阳明学门徒,王阳明主张以真情行事,起而抗争,难道这些您都忘记了吗?您身为宰相,就该担负起以天下为己任的重任!”

最后,他谈到自己。他说:“我已心灰意冷,所以才要归家悠游田园。不过,我仍然企盼徐老师您可以奋起一搏,改变局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是您准备有那么一天,徐老师只要招呼一声,我一定会披星戴月而来,以死相报。”

后来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是张居正要徐阶干掉严嵩,大权独揽,然后救济天下。但这并不可靠,张居正对严嵩虽然少了很多好感,却并无反感。他只是希望徐阶能挺身而出,做一个天下瞩目的合格的宰相。至于是否干掉严嵩,那要看形势的发展。也许在张居正看来,只要徐阶振臂一呼,说要干点实事,凭徐阶的威望,天下人必会响应。到那时,严嵩就不得不退。

徐阶一边看信,一边苦笑。经验毕竟和年龄有关,张居正才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这种年纪,向来是敢说敢言,但永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居正离开北京时,还为这封信沾沾自喜。当他抵达江陵后,态度就变了。人有时候想不明白一些事,就是因为没有站到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世界上,尤其是政治场中的事都如他说的那样简单,政治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阶把信轻轻地收起,平复了心情。他坚信,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绝不可能如张居正说的那样,贸然造次,以致壮志未酬就挂掉,也不会如其他人那样,因为长久的蜷缩而丧失了最后的斗志。因为他是弹簧,现在蜷缩,是在积聚力量,力量集聚得越多,时间越长,爆发时的力量就越大,能把他的对手撞得粉身碎骨,连灰都不留!

第三章 徐阶的时代

在野之人,看得更真

1554年,张居正回老家江陵养他虚无的病,养“病”期间,他大致做了下面这些事。

第一,读书,拼命读书。

第二,写诗,诗文虽然有着浓厚的田园气息,却丝毫掩饰不了他对政治的热衷。他不想掩饰,因为他有抱负。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抱负都掩饰,那他成不了什么人物。

第三,为谋杀了他祖父的朱宪(火节)写诗。他回老家不久,朱宪(火节)就找上门来,请他吃饭喝酒。张居正喝起酒来万分小心,生怕蹈了祖父的覆辙。但朱宪(火节)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张居正现在已是翰林院官员,朱宪(火节)虽然不巴结他,可却不敢有害他之心。这种饭局让张居正大为厌恶,因为朱宪(火节)总让他写诗。可他是个深沉有大略的人,所以不动声色地为朱王爷写诗。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到乡间做实地考察,发现了大地主兼并土地、贫民失业的现实,也发现了政府对农民的横征暴敛。他得到这样一条真理:农民是政权之根,要想根基牢固,就要让根基快乐,而让根基快乐的基础,就是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为了感同身受农民之苦,他亲自下地务农,而且就住在田地边简陋的房子里,风雨无阻。

第五,无时无刻不关注国家信息,尤其是国防。在他回老家那年,东南沿海受到倭寇更加猛烈的侵扰。1555年,俺答汗攻陷大同,进犯怀来,北京戒严。而中央政府中,朱厚熜依然在斋戒祷告,祈求长生;严嵩依然在那里拼命贪污;徐阶依然保持着谨慎的微笑,看着朱厚熜祷告,看着严嵩贪污。

张居正在自己的菜园子里,看着勃发的青菜,攥紧拳头说:国防,皇室。是的,国防和皇室是朱厚熜上任以来国家财政最大的负担。有朝一日,必要将这两件事好好布置。

可他又无可奈何地笑了,因为他站在菜园子里,要解决这两件事,非要站在庙堂,非要站进内阁不可。

父亲张文明对他每天站在菜园里大惑不解,开始唠叨不停。张文明说:“我们张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却在家里读书种地,这不是对待祖宗应有的态度。况且,天生你这等人才,正如农民制造了个锄头,你不用,对锄头是很不公平的。”

张文明开始絮叨时,张居正还能忍受,但张文明一直絮叨,到最后每天唉声叹气,搞得张居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了父亲能快乐,他决心回北京上班。当然,张文明的唠叨只是一方面,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政治热衷,不想轻易离开政治场,因为他所有的抱负都需要靠政治权力来实现。还有一点,他对总给朱宪(火节)写诗,恶心透顶。

回北京前,他写下一首诗,表达其意志: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这种伟大的情怀,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油然而对张居正生出好感。但“孝”他可以做到,而“忠”就有难度了,三年后的1557年回京后,他要“事君”,毫无希望。

徐阶正在为朱厚熜写青词,憋得抓耳挠腮。闻听张居正回来,没有欣喜,反而很讶异:“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现在你回来也没有意义,干脆,你明年去河南汝宁府主持册封崇端王的仪式吧,完事后,你顺便回家看看。”

张居正对徐老师的安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去了汝宁,完成任务后,他回了老家江陵。张文明一看张居正又回来了,大吃一惊。张居正说:“这是徐阁老的安排。”张文明凭借有限的政治智慧,高叫道:“这不是冷藏吗,怎么能是安排?”

张居正当时也不知徐阶为何要这样安排自己。一个月后的1558年三月,张居正大概明白了徐阶让他远离中央政府的良苦用心。

与高拱相识

1558年三月,严嵩受到挑战。刑部的三个言官吴时来、张翀和董传策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他,主要罪行包括贪污、干扰人事等。把三人弹劾的内容合并同类项,就发现都有“坏边防”一项。

“边防”的确很坏,自朱厚熜关闭马市以来,俺答汗每年都猛烈进攻明北境,每次都会对北京构成不大不小的威胁。这恐怕怪不得严嵩,严嵩一直主张和蒙古人和平共处,开放马市,可朱厚熜不干。三人指责严嵩坏边防,没有事实依据,只是认为严嵩该对蒙古人的不停进攻负责。

严嵩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三人同一天弹劾他,又同样指责他坏边防,他断定其中有事,再一细查,果然有问题:吴时来和张翀是徐阶的门生,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

严嵩怒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这明摆着是徐阶在背后捣鬼。他故技重施,跑进宫中跪在朱厚熜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委屈。朱厚熜看到老态龙钟的严嵩哭得像个被同学欺负的孩子,心潮澎湃,下令惩治三人。严嵩主张把三人处斩,朱厚熜没有听从,把三人发配边疆了事。严嵩又说三人是傀儡,背后有大阴谋家,朱厚熜说:“你别胡思乱想,我要回去吃丹药了。”

朱厚熜对严嵩态度的转变,缘于严嵩的年纪。1558年严嵩七十九岁,已是个反应迟钝、耳聋眼花的糟老头子。本来,严嵩能得到朱厚熜的宠爱,全在严嵩的伶俐,朱厚熜一皱眉,严嵩就知道朱厚熜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严嵩的反应异常迟钝,有时候朱厚熜都快把两道眉毛皱成一条了,严嵩却还站在那里形如痴呆。幸好严嵩有个聪明的儿子严世蕃,能帮他给朱厚熜写青词,否则,朱厚熜对严嵩恐怕早已失望。

三位刑部言官事件后的第二年,严嵩又受到打击:朱厚熜把徐阶提为吏部尚书,一年后又把徐阶晋升为太子太师,这虽然是个虚衔,可代表了皇上的尊崇。严嵩突然发现,身边那个和善的小矮子徐阶猛地强大起来。

徐阶不骄不躁,稳扎稳打地前进。1560年,他小心翼翼地把张居正从翰林院编修提拔到国子监(国立大学),担任司业(副校长)。这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安排,明代国子监只有两所,也就是说,它和今天的国立大学截然不同,它有政治权力,而且和翰林院一样,是国家学术的中心,更是皇帝的机要秘书处。

张居正上任前,徐阶对他说:“我今天总算给你个交代,虽然还不能直接参与实际政治,但道路不远,你要好好珍惜。从前我不安排你,因为时局太复杂,但吴时来三人未被处决,说明光明即将来临,你我需共同努力。”

张居正谨听教诲,此时,他对徐阶下的这盘棋感到高兴,更让他高兴的是,他在国子监结识了祭酒(校长)高拱。

高拱祖籍山西,生于河南新郑,1541年进士,是个头脑聪明到极致,性格又极端自负,敢想敢做的人,曾在朱厚熜的三子裕王朱载垕府上做讲师九年。朱厚熜的长子早夭,次子被立为太子后于1552年去世,所以朱载垕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实际上的太子。高拱和朱载垕的关系颇不平常,有识之士都知道,太子府上的讲师就是将来的大学士,所以严嵩和徐阶都极力拉拢高拱。高拱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就是严嵩和徐阶共同的主张。

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不明白,高拱不是任何人能拉拢的,张居正知道。因为他进了国子监不久,就和高拱成了好朋友。

能被高拱当作朋友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高拱自视甚高,目中没有几人。高拱能看重张居正,足以说明张居正的德才不同凡响。张居正对高拱也是另眼相看,因为高拱的确有非凡的才干,而且和他一样,高拱也有远大理想。两人可谓英雄识英雄。

两人经常结伴去爬香山。每次到顶峰时,高拱都会站到峭壁上,望着一尘不染的北京城,叹息说:“江山如此多娇,却时局日坏,不堪看。”

张居正把他从峭壁上拉下来说:“先保护好自己,再说其他。”

高拱问张居正:“你可知我的理想?”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理想是掌握大权,指点江山。

高拱不等张居正回答,说:“我看你也是胸中有丘壑,将来我们联手干一番大事业,让这多娇的江山更加灿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居正轻轻地摇头道:“当然要鞠躬尽瘁,但功业不成,就不能死而后已!”

高拱抓住张居正的手,说:“啊呀,太岳(张居正字太岳),你的毅力真让我敬佩!”

于是,两人击掌为誓,相约他日有机会入阁,定当同心协力,振奋大明江山。史书说,二人常常“期以相业”。

“相业”离他们越来越近,因为严嵩的好运气用完,徐阶的反击适时地开始。

严嵩倒台

1561年十一月,西苑发生火灾,朱厚熜居住的永寿宫被毁。他又不想回紫禁城,所以找严嵩和徐阶商量重建永寿宫。永寿宫是朱厚熜多年来修炼之地,他之所以不回紫禁城,一是为了有个清净的地方可以修炼,二是多年前有几个宫女在紫禁城的寝宫险些勒死他,在他看来,那是个不祥之地,能激起他的噩梦。

严嵩主张,皇上该回紫禁城,建永寿宫会花很多钱,目前政府里没有这项余额支出。朱厚熜听到严嵩的话极度反感。徐阶在朱厚熜脸色电光石火般的变化中看到了希望,他几乎兴奋地站了出来,说:“不必政府出钱,永寿宫也能重修。”

朱厚熜眼里射出耀眼的光来,指着徐阶:“快说,快说。”

徐阶说:“之前修建三大殿(奉天、华盖、谨身)还剩了很多余料,这些余料足够修复永寿宫。”

朱厚熜心花怒放,问:“多长时间?”

徐阶回答:“不超三个月。”

严嵩在一旁咬牙切齿:徐阶这畜生,处心积虑,三大殿剩余材料,我怎么不知道。可见这孙子平时何等精明,连这样的事都注意到了。你说他没有阴谋诡计,鬼才相信。

1562年春,永寿宫完成,朱厚熜奖赏徐阶:升徐阶为少师,得尚书俸禄。

严嵩立即发现徐阶要咸鱼翻身,急忙请徐阶吃饭。徐阶找张居正商量。张居正沉思许久,才慢慢说道:“饭是要吃,严嵩有什么事也尽可答应。此时,皇上虽然对他动心,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徐阶很赞同。严嵩果然有事相求,宴席进行到高潮,严嵩突然把他的家人都叫出来,环跪到徐阶脚下。严嵩举起酒杯,对徐阶说:“将来我这些子孙还需您照顾。”

徐阶作慌张状,起身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徐阶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背后是埋头苦干,昼夜赶工扳倒严嵩。他买通了朱厚熜身边的一位道士,道士给朱厚熜算命,突然说:“有奸臣来见。”朱厚熜一抬头,就看到严嵩颤颤巍巍地来了。道士再给朱厚熜算命:“朝有奸贼,君子隐没。”朱厚熜问:“谁是奸贼,谁是君子。”道士摆出成竹在胸的样子:“徐阶是君子,严嵩是奸贼。”朱厚熜沉吟不语。

徐阶得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找来张居正,说:“堡垒内部已起乱,只欠一东风。”

张居正知道这东风是什么,政府中必要有一人弹劾严嵩,里外同时爆炸,严嵩就会被炸上天。徐阶皱眉思考,张居正主动请缨:“老师,我来!”

徐阶的小巴掌在空中一挥:“不!你不行!”

张居正愣住。徐阶急忙解释:“你不是不行,是你不能。也不是你不能,是你就不该做这件事。归根结底,你是做大事的人,这种事自有人做。”

徐阶说的“有人”做的“人”就是监察部的御史邹应龙。邹应龙不是莽汉,弹劾严嵩是玩命的事,杨继盛、吴时来就是榜样。但他有正义感,这是徐阶最希望的。徐阶买通宫里的道士和太监,让他们悄悄传消息出去,消息就是那位道士说严嵩是奸臣时,朱厚熜长久的沉思不语。

邹应龙得到消息,用大智慧判定:朱厚熜对严嵩已失去信任和信心,他成名的日子来了。1562年五月,他上了一道《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该疏中指控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应处死刑;严嵩溺爱恶子、受贿弄权,应削职为民。

严嵩这次没有机会跑到朱厚熜脚下流鼻涕,因为朱厚熜的反应太凌厉:先下一旨安慰严嵩,未到半个时辰,又下第二旨,严嵩退休回家,严世蕃发配雷州充军。

从1548年到1562年,十五年的首辅严嵩就这样垮台了。严嵩垮台,徐阶成为首辅,张居正却比徐阶还高兴。他在国子监用诗歌咆哮道:“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

佳辰来了,他要挥洒出万里清光。但是,“天风”徐老师在干什么,怎么还没有来找他?

“天风”徐阶不来找他,不是因为徐阶忘了他,而是他太心急。他盼望徐老师来找他,如同盼望情人一样,一日如三秋。

在徐阶背后

徐阶继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条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徐阶要拨乱反正,把威权和福祉归还皇帝,把政务归还政府各部门,把官员的任免、奖惩归还公众舆论。

在施政上,徐阶以严嵩为反例,处处和严嵩反其道而行:严嵩专权内阁,徐阶就和次辅袁炜共同协商大小政务;严嵩对正直官员打压,徐阶就积极提拔德才兼备之才;严嵩每天优哉游哉,徐阶就刻苦勤奋,即使连夜加班,也要把当天政务处理完毕。

徐阶的拨乱反正使人耳目一新,特别是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对严嵩似乎没有恶感,但对严嵩在执政上的谨小慎微和不作为有意见,而徐老师的振奋内阁,有所作为,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徐阶也没有辜负张居正,开始大力推他。1563年,他推荐张居正担任《承天大志》的副主编。“承天”其实就是朱厚熜的老家湖北安陆。朱厚熜是以王爷的身份继承了朱厚照的帝位,做皇帝后,对家乡自然要善待,于是改安陆为承天。承天大志就是安陆志,一个县城的县志而已。

在外人眼中,张居正这个职务无关痛痒。其实,徐阶这是在塑造张居正的影响力,不想让张居正一步登天,引起非议。而在私下,张居正就是徐阶的超级幕僚。

1563年三月,徐阶命吴维岳巡抚贵州。贵州在明代是蛮荒之地,没有人愿意去,心学大师王阳明曾被发配贵州,险些死在那里。所以吴维岳一肚子的不高兴。

徐阶只好找张居正,吴维岳是张居正进士考试时的房师(考卷必要由一个房间里的考官们选出),对张居正很赞赏,所以才选了他。徐阶把这个难题交给张居正,张居正就去找吴老师,说:“您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徐阁老必当重用您,让您巡抚贵州,只是一个跳板,免得直接提拔您让人议论。”

吴维岳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去了贵州。

在那段时期,最能体现张居正是徐阶超级幕僚的事就是景王事件。景王是朱厚熜第四子朱载圳,据说很聪明伶俐,颇得朱厚熜欢心。朱厚熜的次子太子朱载壡去世后,朱厚熜未再立太子。为了皇位,朱载圳和三哥裕王朱载垕开始形同水火。朱厚熜也推波助澜,因为有道士告诉他,二龙不能相见,所以他和两个儿子十几年不见一面。其实哥俩斗得远没有李世民和李建成狠,因为朱载垕和朱载圳都属于性格懦弱、不思进取的人。但世界上攀龙附凤的人极多,所以两人的斗,就变成了两人跟班的互相斗。

严嵩在位时,由于摸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所以站在景王朱载圳一边。朱载垕倒霉透顶,他本该得到的岁赐被严嵩拖欠了三年,直到他贿赂严嵩一千两银子,才得到这笔钱。严嵩和儿子严世蕃根本没把朱载垕放在心上,某次,严世蕃问朱载垕的两位讲师高拱和陈以勤:“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有些不满意,怎么回事?”

高拱毛骨悚然,当时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朱载垕又和朱厚熜见不上面,严氏父子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能让朱载垕翻车。高拱正琢磨如何转移严世蕃的视线,陈以勤急中生智道:“国本(太子位)已定,何必苦张罗!”

严世番冷笑:“好像我从未听过皇上立了太子啊。”

陈以勤回答:“皇上虽未宣布立太子,但事实已俱在。裕王讳‘载垕’,‘垕’字从后从土,皇上给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想告诉天下,裕王是土地之主。”

严世蕃号称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当然明白拆字游戏是扯淡,他鄙夷地一笑,还未等说话,陈以勤又开口了:“况且,亲王的讲官,惯例只有检讨(比编修低),没有翰林院编修。而裕王的讲官却有翰林院编修,这是太子宫的规格。要翰林院编修来裕王府做讲师,也是内阁的主意,严阁老是首辅,为裕王如此安排的妥当,裕王如何会对严阁老有意见?”

严世蕃哑然。史载,这一席话,保全了裕王的地位。

其实,写这段历史的人高估了这段话。严氏父子似乎从未有把裕王朱载垕干掉的想法,因为他们认为,将来的皇帝必是景王朱载圳,所以对陈以勤玩弄口舌的一番话毫不上心。

1561年,景王朱载圳按规定离开京城去他的封地,但他依然抱有希望,因为裕王朱载垕还未被正式立为太子。有希望就有行动,而且行动很快奏效。有一天,朱厚熜突然召见徐阶,问:“成祖皇帝和仁宗皇帝的故事,你可知道?”

徐阶头顶如响起一个霹雳。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的故事是这样的:朱棣不喜欢朱高炽,总想立次子朱高煦为太子,后来经群臣劝阻,才断此念头。

朱厚熜问这个故事,徐阶心知肚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厚熜似乎也没让他回答,只是让他回家想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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