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拱发出攻击时,就准备徐阶的反击,他自认为徐阶的反击只有两种,一是解释,二是用愤怒当盾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徐阶还有第三种反击方式,所以当徐阶问他时,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他问。

徐阶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我拟就的先皇遗诏如何?”

高拱气馁,但他是个君子,不会耍无赖,只好承认:“当然好,可你……”

徐阶用手势制止了他:“既然你认可遗诏,那说明你的良知和我的良知一样,诸位都是为江山社稷,为新皇着想。此时争执这种事,你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高拱哑口无言,徐阶的话无懈可击。此时稍有良知的人都明白,应该尽心竭力于国事,而不是在这里争面子、争尊严。

他想到这里,慢慢地坐下去。徐阶用脸色表示满意。但张居正却从高拱的脸上看到了仇恨,高拱只是口服心却不服。他知道,高拱有仇必报,而且意志坚决,绝不动摇。徐阶的命运在高拱坐下握紧拳头时,就已注定。

高拱中了迫击炮

高拱千方百计设计战场,要和徐阶决战。1567年三月,机会来了。按惯例,明帝国政府每隔六年要对五品以下的京官来次大考核,是谓京察。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长官。当时的吏部尚书是山西人杨博,高拱的同乡,和高拱私交甚好。京察结果出来后,大家大感异常,凡是被判定不合格的官员都是南方人,没有一个被废黜的官员是山西人。

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被废黜的各部的言官,和徐阶都有关系。这说明此次京察中有个人意志。徐阶不是傻子,也注意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几天后,那个活跃的吏部言官胡应嘉突然向杨博开炮,指控他京察腐败,挟私愤,包庇乡里,打击异己。

张居正又敏锐地注意到,胡应嘉这匹徐阶的头马这次玩得不靠谱。因为胡应嘉是吏部的言官,按惯例,吏部京察完毕后,要和本部的言官们商量审核结果,并且要表示同意,吏部尚书才能颁布京察结果。也就是说,杨博颁布京察结果时,胡应嘉是同意的。既然之前同意,现在又跳出来说不同意,这是自相矛盾,必定居心叵测。

皇帝朱载垕资质平常,却也看出了其中的矛盾,于是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胡应嘉。

徐阶召开内阁会议,高拱先发言:“应该将胡应嘉革职为民!”

郭朴是高拱的同乡,对徐阶草拟朱厚熜遗诏不找他,也极不满意,此时呼应战友高拱,毅然地说:“胡应嘉前后不一,毫无良知,无人臣品格,应该革职。”

徐阶看了郭朴,郭朴脸色微红,却不敢去看徐阶的眼。徐阶又去看高拱,高拱直视着他,眼里要冒火。徐阶只好去看张居正,高拱随着徐阶的视线也去看张居正。

张居正此时不能不表态,而且发自良知:“胡应嘉出尔反尔,理应受惩罚。但革职为民,似乎有点重。”

高拱身子猛地动了下:“这也算重吗?如果不是当今圣上仁慈,胡应嘉有一百个脑袋都搬家了。”

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急忙说:“您做主就是。”又问陈以勤,陈以勤突然对什么东西过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向徐阶摆手,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徐阶没奈何,只得点了点头,胡应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被革职了。

如此轻易就干掉了徐阶的头马,高拱有点飘飘然,但他自喜得太早。胡应嘉被革职的消息一传出,言官们就如爆发的火山,惊天动地起来。

号称“劾神”的欧阳一敬先上,他弹劾高拱奸险横恶,是北宋奸贼蔡京转世。他说:“高拱要想处置胡应嘉,就先把他搞死,否则他必纠缠如毒蛇。”高拱气得死去活来,他对张居正说:“欧阳一敬这孙子就靠弹劾别人活着!从他进政府当言官以来,被他弹劾的人车载斗量,有几个是真如他所指责的那样?他居然说我是蔡京,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要和他死磕!”

张居正劝告他:“言官们满嘴跑火车,你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越是反击,他们越来劲,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他又把徐阶经常引用的阳明学思想抖搂给高拱,“面对别人的诽谤非但别动气,还要将其当成磨石,砥砺自己的性情,磨炼自己的心智。”

高拱失声道:“太岳啊,他诽谤攻击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天下任何事都这样,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可以说风凉话。我不把欧阳一敬搞掉,誓不为人!”

高拱这样愤愤不平,是因为他脑海里有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清晰画面:欧阳一敬的身后站着个小矮人,这个小矮人自然而然是徐阶。

他心直口快地把这幅画面说给张居正听。张居正把头摇得如拨浪鼓:“徐阁老绝不可能。”

张居正认为高拱想多了,高拱却认定就是徐阶所为。他有证据:任何内阁首辅都不喜欢能力强的伙伴,他高拱能力强,徐阶自然不会喜欢他。

他毫不理会张居正的苦劝,上疏反驳欧阳一敬的指控。这一反驳不要紧,就像是在空旷之地拉了一堆屎,无数的苍蝇飞了过来。

礼部言官辛自修和都察院御史陈联芳联合上疏弹劾高拱没有宰相度量,另一位御史郝杰也弹劾高拱非但毫无宰相气量,就是做五品以下的官员也不够格。

这些言官也并非信口胡说,高拱在内阁盛气凌人,外间早有风传。

张居正发现事态越来越严重,去请徐阶想办法。徐阶摇头说:“言官们要说话,我不能堵他们的嘴啊。”张居正小心地提醒徐阶:“高拱已注意到攻击他的言官要么是您提拔上来的,要么就是您的门生、同乡。”

徐阶看向张居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急忙回答:“纵然老师没有幕后指使,可高拱会多想。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言官们如果真的闹得太不像话,对内阁和您的声誉也有影响啊。”

徐阶考虑了一会儿,去找高拱商议。高拱被言官们攻击得心烦意乱,只好同意徐阶的意见,将胡应嘉调到福建建宁担任推官(司法部官员)。张居正看得很清楚,徐阶终于用言官的力量让高拱屈服,这是巧妙的政治手腕。高拱大概也清楚,只是他当时已泥菩萨过江,唯有屈服。

可让徐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胡应嘉去福建建宁的圣旨才下,欧阳一敬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再度冲出,又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应该去职”。

高拱气得死去活来,亲自出面和欧阳一敬辩论。欧阳一敬是弹劾别人的高手,嘴皮子和笔杆子同样厉害。高拱被批得体无完肤,热血涌到头上,险些脑出血。一气之下,他居然上疏辞职。朱载垕挽留他说:“你的人品我知道,不要仅仅因为人言就求退。”

大学士和言官答辩,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当然由首辅徐阶来判,徐阶的办法很不高明:一面抚慰高拱;一面斥责欧阳一敬。欧阳一敬奇迹般地闭嘴了。高拱当即断定,这是徐阶在搞鬼,徐阶这孙子和欧阳一敬在演戏,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

他逼宫徐阶,这群言官肆无忌惮地攻击大学士,按传统应受廷杖!

这的确是传统,朱厚熜在位时,言官只要对大学士吐口水,惩罚必然是廷杖。于是在朱厚熜时代,先听到言官们叽里呱啦,接着就能听到言官们哎哟哎哟。但这传统是糟粕,不能继承。可如果不继承这一传统,高拱又绝不会善罢甘休。

徐阶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犹豫的旋涡。张居正建议:“言官们的嘴的确太碎,不集体惩处,也应杀鸡儆猴。”

徐阶有点恼火地问:“谁是鸡?”

张居正回答:“欧阳一敬是言官里的标杆,可当鸡。”

徐阶沉思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对张居正说:“言官虽位卑但言不轻,他们是君王的耳目、臣子的警示牌,他们的职责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因为说话而受到惩处,那我不是在堵塞言路吗?”

张居正也沉思,慢慢开口道:“学生对老师的话持保留意见。言官系统固然有优点,但也有缺点,大惊小怪,吠影吠声,常图虚名而危言耸听。而且……”

他看了眼徐阶,发现徐阶的脸色正在变化,但他还是决定说完:“而且,他们很容易被人利用,干扰政事的推行。”

徐阶吃了一惊,想不到张居正对言官如此厌恶,更想不到张居正看到了此次事件的背后。然而这名最得意学生的话,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听得越来越不顺耳。他站起来,下定了决心说:“我不能因为一个高拱而得罪全体言官。况且,”徐阶说,“我觉得冷淡处理,这件事就完了。”

没完!高拱得知徐阶放过言官后,像炮仗似的爆起来。他叫嚣道:“你徐阶有言官,我老高也不是光杆司令!”

高拱被迫离去

高拱在政府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头马是御史齐康。齐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样,对欧阳一敬发起进攻。

欧阳一敬每年都打雁,当然不可能被齐康这只小麻雀啄了眼。齐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欧阳一敬马上回敬,弹劾齐康结党,是高党。齐康调动人手,围攻欧阳一敬。遗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欧阳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来,向齐康进攻。齐康本来要围歼欧阳一敬,想不到却被反包围。

事态已成燎原,张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刚刚组建起的内阁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新的政治曙光还未照临人间,就被乌云遮蔽,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最不愿看到的事。他特别希望皇上朱载垕能站出来平息这场战争,可朱载垕自登基后就万事不理,龟缩在后宫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张居正前思后想,高度的责任感让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去找高拱,劝他放下已弹尽粮绝的阵地。高拱自和徐阶开战以来,至少老了一千岁,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两眼无神,唉声叹气。他对张居正说知心话:“我想不到徐老头的势力如此庞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诈,我老高恐怕要不久于人世。”

张居正笑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因为你好胜心太重,所以把成败看得重,于是把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师当初引你入阁,是看重你的才华,只要你现在向他示好——当然,你肯定干不了这种事——只要你不再发动进攻,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双眼,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随即又消失。他又唉声叹气,突然就像疯驴一样咆哮起来:“徐阶,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这是赌徒失败后装门面的话,张居正明白,高拱已经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阶,把高拱的意思传达给徐阶。徐阶很满意,他终于教训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山西佬,于是说:“我早说了,只要大家安静点,这件事就算完了。”

没完!就当徐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胜利时,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国有两个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只是北京的复制,所以政治中心永远在北京,北京有什么事,南京方面也会积极响应。由于两地相隔很远,所以北京方面发生的事要结束了,南京方面的热度才起来。徐阶只是保证了北京言官们不再闹事,忽略了还有南京言官。

前面讲过,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们如果对京察结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拾遗”。南京方面的言官抓住这个规定,开始攻击:杨博和高拱勾结,打压异己,此次京察不具权威。杨博只是个引子,南京言官们真正要攻击的是高拱,因为他们注意到,皇上对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斗洗礼。

徐阶始料不及,高拱怒发冲冠。按张居正的意见,两人此时应该联手,共同对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这点,他没有这个肚量。他不但没有这个肚量,反而决定和徐阶来个鱼死网破,即使不能抱着徐阶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阶搞臭。

有一天,内阁大学士们在聚餐(会食),大家还未动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阶发难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侥幸睡着,却是噩梦连连,搞得我现在睡觉要怀抱宝剑。有一天晚上我按剑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来这几个月间您的所作所为,真要气炸了肺。先帝在时,您搜肠刮肚写下无数文学作品(青词),坚定无畏地邀宠献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脸无情,拟定《遗诏》废了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吗?”

徐阶微笑,不说话。

高拱又狠狠地说:“现在,您又广结言路,非要驱逐当今圣上的老师我,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徐阶缓缓地收起笑容,沉吟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你这样讲话,真是不好。你说我广结言路,可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人一张嘴,哪能那么好操纵?有言官攻击你,你就说是我指使,那我请问,齐康攻击欧阳一敬,谁指使的齐康?”

高拱被徐阶这段话噎得张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西红柿。

徐阶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大学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遗诏的事,当初我问你如何,你也是默认好的。况且,这份遗诏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声誉,身为臣子,为主子正名是分内之事。你谈到我曾经写青词谄媚先帝,这确实是我有错,那么你呢?”

高拱心虚地大声道:“我怎么了?”

徐阶冷笑:“你在礼部时,先帝有一天曾拿着封密函问我:‘高拱上疏,希望为斋醮事宜效劳,你觉得如何?’这封信函很贵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兴趣,明天我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

高拱立即如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李春芳急忙打圆场:“菜都凉了。”

谁还有心情吃饭,最没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张居正追出去,许久才回。徐阶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张居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以为徐老师会问他问题,想不到,徐阶什么都没问。

一天后,高拱上疏请辞。朱载垕劝慰一番,不予批准。

南京的言官们并未因为高拱请辞而停止攻击,反而变本加厉。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请辞。朱载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娇一样地两天一道上疏请辞。他在最后一道上疏中说:“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职不可。”

朱载垕大惊,问身边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吗?”

身边的人刚和徐阶见过面,说:“的确很重。”

朱载垕可惜地说:“那就让他回家养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终于得到朱载垕的辞职批准,他流下复杂的泪水,叩谢皇恩。几天后,高拱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离开前,张居正先去找徐阶,请徐阶挽留高拱。

徐阶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北京言官我摆平了,可让高拱离开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居正已经搞不清徐老师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他去见高拱,为高拱送行,这是他第一次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后一次。

高拱如同正卷铺盖回老家的落第举子,面容憔悴,床边真就放着一把宝剑,看来他说自己总做噩梦,非抱宝剑才能睡着是真的。张居正安慰他,可无论多么贴心的话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抚慰不了高拱的伤心。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说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张居正,皱起眉头:“徐阶这老东西,是笑面虎,你要小心。”

这是带有极端感情色彩的评价,张居正不予评判。但在徐阶和高拱的政治斗争中,他的确渐渐对徐阶产生了不满,就如当年他对严嵩的态度转变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忠诚到底的粉丝,和偶像接触的时间越长,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们的吐沫喷走后,言官们意犹未尽,把矛头又对准了高拱的战友郭朴。张居正找徐阶,为郭朴说情。

如果用中国传统道德的标准来评价郭朴,郭朴算是优等生,其为人宽厚正直,处事公正,是我们在关于传统美德的古典书籍中常常见到的那种长者。

就凭这点,张居正就有一万个理由向徐阶求情。徐阶不禁恼火,训斥弟子道:“我早说过,言官们有嘴,我没有权力堵人家的嘴啊。”

张居正对徐阶的回答不满意,他始终认为此时的言官还在受徐阶控制,因为言官们不攻击别的大学士却攻击郭朴,根本原因是郭朴和高拱亲近,而对徐阶态度冷淡。

言官们攻击郭朴比攻击高拱有难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骜不驯,缺点一抓一堆;郭朴没有缺点,所以言官们开始的攻击很不顺。他们说郭朴没有做辅臣的素质,朱载垕驳回;他们又说郭朴不配合首辅徐阶的工作,影响内阁团结,朱载垕又驳回。

言官们转变思路,既然攻击现在的郭朴不成,那就穿越回从前,他们不相信,郭朴真是个完人。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发现郭朴丧父时没有回家守孝,又发现郭朴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尽孝,却在京城迷恋权力和富贵,这真是个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喷走的三个月后,1567年八月,郭朴在言官们的猛烈攻击下,心力交瘁,连上三疏乞休。

朱载垕让内阁商议郭朴的去留。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说:“徐阁老做主就是。”问陈以勤,陈以勤最近上火,指着嗓子摆手摇头。徐阶最后问张居正,张居正来了脾气:“我今天说句话,明天就会成为高拱(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

李春芳吃惊地张大了嘴;陈以勤喉咙里咕咕响,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阶对这位弟子的忤逆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好,一致通过,允许郭朴致仕。”

高拱走了,郭朴走了,内阁只剩下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其实,内阁只有一人,就是徐阶。但张居正有一天在内阁中看徐阶,徐阶渐渐变得模糊,随即整个身体透明起来,越来越透明,最后成了空气。

这是不好的感觉,张居正想,内阁大风暴虽然过去了,但徐阶真的能屹立不倒吗?

徐阶也去职

徐阶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干下去,就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到处都传颂着他的美名,连最擅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群都对他赞许有加。除了皇上朱载垕,没人能推倒他。而朱载垕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对玩乐有兴趣,所以大权全在内阁,也就全在他徐阶手上。

但问题恰好出在这里,合格的政治家认为,他对皇上的私人行为负有政治责任。这种特质,使徐阶只能出局,否则,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阶。

朱载垕在做准皇帝时很老实,老实得让他那些讲师误以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圣君。但做了皇帝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他喜欢珠宝,一继位就下令户部购买珠宝;他喜欢美女,派出花鸟使满天下地寻找美女;他更喜欢无度的游宴,把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变成个夜市。言官们在徐阶的暗示下纷纷进谏,但无济于事。言官们把话说得像骂街一样,宽厚的朱载垕也只是置之不理。

徐阶深深忧虑。张居正暗地里倒认为这是好事:徐阶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振兴破败江山。徐阶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时间,因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费在和高拱的争斗中。高拱被赶走后,又是郭朴,一年的光阴就这样消逝。当徐阶把精力移到朱载垕身上时,正如有些言官所说的,“玩乐之端一启,日积月累,积重难返”,徐阶要改正朱载垕的私人行为,已无能为力。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劝谏,不停地劝谏。朱载垕要去郊外打猎,徐阶说影响百姓;朱载垕要在紫禁城养野生动物,徐阶说万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载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阶说这会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载垕要这样,徐阶非要那样,朱载垕本来就口齿不伶,被徐阶一气,顿时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边的太监陈洪凑上来,涎着脸:“阶。”

朱载垕捶胸顿足,张着嘴巴,像只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监也凑上来:“八蛋。”

朱载垕五官扭曲,紧握双拳在空中挥舞:“徐……他怎……怎么……这样?”

太监滕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徐阶是伪君子,他对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个儿子在老家锦衣玉食,奢华无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载垕也知道这事,如果徐阶不给他找麻烦,他会假装不知道这事。在他看来,徐阶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劳苦劳样样都有,家里贪污腐化点没有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一点吗?否则干吗拼死拼活,把青春岁月浪费在书斋里。

可是,你自己舒坦,却不让别人舒坦,这不是违反圣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教诲吗?朱载垕决心对徐阶表示下不满,给他点颜色瞧瞧。

从此,徐阶上奏的一切事,朱载垕都不理。他原本就不理,可还话放出来:你看着办。现在,连这句话都没了。徐阶以为朱载垕在耍小性子,但一个多月后,朱载垕仍然如此,徐阶有点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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