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头马韩楫勇挑重任,这是守株待兔,可已有事实证明能等到兔子,即使等来撞树的不是兔子,而是只狗熊,韩楫也能让狗熊招认自己是兔子。
1571年初,韩楫终于等来了不知是狗熊还是兔子的人,此人叫孙五。在韩楫严刑拷打下,孙五招认说:“自己现在居住于湖北汉阳知府衙门,籍贯是松江府城东门外孙家园。”
韩楫从他身上搜出多封信件,收信人都是京城中不起眼的小官,只有一个大官,就是内阁首辅李春芳,写信人则是湖北汉阳知府孙克弘。韩楫把那几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又放进水中想发现机密,忙活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得到。
可是他已对这个任务厌烦透顶,想尽快脱身,于是想到了栽赃,也就是把这件事和与此毫无关系的事联系起来。毫无关系的事有两件,一件是松江府人顾绍状告徐府家仆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另外一件也是告徐家有违法行径,原告人是松江府人沈元亨。
两人其实都没有证据,或者说他们拿不到证据,这就是韩楫为什么有这两人的状子却不肯轻易出手的原因。现在,有了孙五,他就可以出手了。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编排,一件案子出炉:顾绍和沈元亨得知了徐家的罪恶,跑来京城告状,徐家派了孙五到京城拦截。即使顾绍和沈元亨没有证据,但孙五来拦截就已证明徐家确有罪行。
韩楫把案件调查报告交给高拱,高拱捏着鼻子看完,摇头道:“你这狗屁报告八面漏风,连猪都不信。”韩楫很沮丧,高拱却问,“孙克弘写给李春芳的信呢?”
韩楫急忙拿出,这封信他没有用水去泡,大概是下意识的。高拱看了一遍那封信,脸上露出笑容,说:“意外收获,李春芳完蛋了。”
第二天,高拱冲进内阁,把韩楫的报告扔到李春芳桌上,夸张地喊起来:“徐公太不像话啦,你们看!”
李春芳虽然是个老好人,但在高拱搞徐阶的问题上却总站在徐阶立场说话,这也是高拱想尽快把他驱逐的原因。李春芳拉来张居正,二人看完后,李春芳慢悠悠地说:“高公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吧?”
高拱当然没把李春芳当成猪,他真正要做的是下一步,把孙克弘写给李春芳的信扔到桌子上:“您和孙克弘的父亲孙承恩关系不一般啊,你当年会试,他是主考官。噢,还有你,太岳。”
张居正脸色微变,高拱的嚣张越来越升级,他的感受越来越不舒服。
李春芳看了信,一笑:“高公,这事和你这份报告有什么关系?”
高拱一拳砸在桌子上:“当然有关系,孙克弘和徐阶是同乡,又写信给您,我疑心徐阶在暗处活动图谋不轨。”
李春芳又一笑,这帽子扣的,叹口气,看着张居正,不阴不阳地说:“太岳啊,我不把这椅子让出来,高公就寝食难安啊。”
高拱大怒,要和李春芳打架,张居正急忙拉住高拱。李春芳潇洒地站起来:“不必你处心积虑,我已辞职多次,只是皇上不允。我这次效仿海瑞,抬着棺材去辞职。”
李春芳没有抬着棺材去,但其意已决,一百头牛都拉不回。他的确厌倦了,厌倦了内阁的争斗,厌倦了高拱的嘴脸。1571年五月,朱载垕终于同意李春芳去职,高拱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内阁首辅的椅子。
张居正现在和高拱对面而坐,每当抬眼时,他就会看到高拱射来的犀利的光,像寒冷的箭一样。此时,他并未想到自己的安危,而是对徐老师牵肠挂肚起来。因为他知道,没有了李春芳以首辅地位对徐阶的维护,高拱可以肆意妄为了。
韩楫的报告在高拱的奔波下,起了点效用,朱载垕同意对徐家展开隐秘调查。高拱第一步就是捉捕徐家在京城中店铺的伙计,罪名是以经商为幌子,为徐阶图谋不轨东山再起打点、奔走。
高拱明白,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外科手术,伤不了徐阶,所以决心派一得力干将到松江府,和徐阶短兵相接。很快他就在头脑中搜索出一个叫蔡国熙的名字来。
蔡国熙,河北人,1559年进士,严肃内敛,是徐阶门生。1567年,徐阶将他从户部调升苏州知府,其在苏州政绩非凡,名声在外。
高拱是不是疯了,找这样一个人?事实证明他没疯,因为蔡国熙和徐家有仇,而且对他那种性格的人来说,是不共戴天之仇。
双方的仇恨发生在蔡国熙的苏州知府任上。某次,徐璠派仆人到府衙办事。这名仆人狗仗人势,对蔡国熙极为嚣张。蔡国熙有强烈的自尊,怒发冲冠,把这名仆人掀翻在地,打个半死。一个多月后,蔡国熙在松江上遇到这名活过来的仆人,仆人居然在船上臭骂他,而且还围住他的船喧闹不已,直到松江知府出来调停,蔡国熙才逃出。
这件事让蔡国熙颜面丢尽,他气急败坏,请病假回老家。1571年五月末,高拱向他伸出权力之手,升他为苏州、松江兵副备使(苏州、松江军区副监察官)和苏州、松江按察副使(苏州、松江地区司法副监察长),嘱咐他:“你复仇的机会来了,有多大仇都可以报。”
蔡国熙心花怒放,一到松江府,就下令说:“凡和徐家有仇者都可以上诉。”徐家本来就不干净,这么多年积攒下无数仇人,于是告状者把蔡国熙的办公衙门变成了市场,每天都人来人往。
徐阶一家无可奈何,张居正去信给蔡国熙说:“凡事都应该有度,有人牵牛踩了你家白菜,你难不成还要让人家把一头牛赔偿你损失吗?”
蔡国熙不认理,只认心,因为徐阶对他说过“心即理”。他煽动徐家的仇人围困徐府,从前给徐家送过礼的,现在居然讨回,并且还要利息。徐家三位少爷忧伤不已,徐阶唉声叹气。1571年九月,徐阶在门外闹哄哄的情况下过了大寿。张居正之前来信祝他生日快乐,自称现在内阁高拱像个炸药,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虽然特别想维护老师的利益,却噤若寒蝉,望空惆怅。
张居正虽这样说,但仍然在关键时刻鼓起正气维护徐阶。蔡国熙是个辣手人物,先用群众路线将徐阶一家搞臭搞得没有脾气,然后突然下令审判徐家三位少爷的不法行径。徐家三位少爷当然不是好鸟,种种罪证几乎淹没了蔡国熙。蔡国熙迅速判案:徐璠、徐老二充军,徐老三削职为民。至于徐阶,蔡国熙想等等,一来是有太多的朝中大人物为他求情;二来,他知道高拱把徐阶恨入骨髓,不如把已毫无反抗之力的徐阶交给高拱处理,这应该是高拱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礼物。
徐阶一家老小围在徐阶脚下,抱头痛哭。徐阶的心都要碎了,老泪纵横。他脑子里只有两个人影在来回游荡,一个是高拱,另外一个是门生张居正。
他希望高拱能手下留情,但这太有难度,所以他希望张居正能出手相助,无论阴谋还是阳谋。
张居正总算出手了,但不是为徐阶,而是为高拱。
张居正拉偏架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是句空话。就当高拱在内阁不可一世时,有人已准备向他开炮。此人叫殷士儋,山东人,相貌堂堂,人高马大,讲话声若洪钟,肚里也有点货。殷士儋和张居正是同年,还是朱载垕做准皇帝时的讲师。赵贞吉被高拱挤出内阁后,殷士儋看着北京的天边未收的乱云,浓妆的彩霞,不禁心潮澎湃。他想,高拱、张居正、陈以勤都曾是朱载垕的讲师,他也是,这三人都进了内阁,他也应该进内阁。
他找高拱商议此事,高拱当时已有人选,所以冷淡地拒绝了他。殷士儋气咻咻地对高拱说:“但有绿杨能系马,处处有路到长安。”
高拱冷笑,他以为殷士儋在吹牛。但1570年十一月,殷士儋真就仰着脑袋,蹭着地皮走进了内阁。
高拱事后打听,原来是太监陈洪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高拱不禁叹息:太监这玩意儿的力量真大。陈洪为何要帮殷士儋,史无记载。不过可以猜得出,太监这玩意儿,送点钱和谄媚,就足以让他们效劳。
殷士儋进内阁后,高拱正在搞李春芳,搞掉李春芳后又开始搞徐阶。殷士儋冷眼旁观,血丝骇人。1571年冬天,高拱正准备提拔他的好友张四维,突然有御史弹劾了张四维。张四维虽未得到惩罚,但入阁的事就只好先放一下了。高拱环视众人,发现殷士儋正在得意扬扬,他当即断定殷士儋是幕后主使。
目标既已确定,高拱的下一步自然是开炮。他的数名言官纷纷弹劾殷士儋,说他是靠太监进的内阁,这种阉人推荐的人怎么可以参与国政?殷士儋答辩说:“要我入阁的圣旨是皇上所下,你们这是欺君罔上。”言官们哑口无言,高拱只好让他的言官头马韩楫上阵。
韩楫上阵之前,先把消息传了出去。他说:“他手中已有绝顶武器,可以把殷士儋一锤子砸死,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
殷士儋听到这话,气得哇呀怪叫:事情已一目了然,高拱正在搞他。他和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不同,他是山东人,脾气暴。
那年春节前夕,内阁大学士们和言官照例举行座谈会——会揖,殷士儋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好戏。在人头攒动中,殷士儋一眼就发现了正吐沫横飞的韩楫。
他想都不想,就走上去,看准了声称要一锤子砸死他的韩楫,不阴不阳地说:“听说你韩楫对我很不满意,而且要一锤子把我敲死。这没有关系,你是言官,弹劾别人是你们分内之事。可我特别可怜你,你怎么被某个混账当枪使!”
韩楫想不到殷士儋会如此直白,目瞪口呆,他在脑海里迅速集结智慧,准备反击。还未等他反击,突然一个声音如雷鸣般传了过来:“放肆!”
众人被这声响雷震得魂不守舍,鸦雀无声,他们根本不必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在现在的朝廷,只有一人敢这样大声说话,这个人当然就是高拱。
张居正就在高拱身边,看到高拱胡子直抖,满脸通红,显然已被气了个半死。他不可能不生气,殷士儋说的某个混账就是他。
高拱说完这两个字,已如猛虎下山扑向殷士儋。张居正急忙去拉,想不到高拱岁数不小,步履却异常轻盈,张居正抓了个空。高拱离殷士儋越来越近,众人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一面扑过来,一面叫嚷着:“成何体统,你殷士儋成何体统?!”
殷士儋此时如果要退缩,那他就不是殷士儋。多日以来,始终有言官弹劾他,猪都知道主谋是高拱,怒气催他不管不顾,他大踏步迎了上来。两人像是打擂的武士,在两道人墙之间,如公牛一样冲向对方。
殷士儋一面冲,一面大骂:“你还敢跟我讲体统?!你先驱逐陈阁老,又驱逐赵阁老,再驱逐李阁老,你现在又想驱逐我,无非是想把你的狗张四维拉进内阁!你以为这个内阁是你高拱的吗?”
高拱开始冲得还很猛烈,这缘于他对权力的迷信。他以为没人敢和他叫板,他以为自己只要冲上去,殷士儋肯定跪地求饶或是落荒而逃。想不到,殷士儋居然迎了上来,而且是怒发冲冠,目出眼眶。他又听到殷士儋和他飙脏话,立即心虚了。毕竟他年纪一大把,真要赤手相搏,他肯定不是殷士儋的对手。所以他的脚步还在向前挪,但内心已退却,殷士儋已冲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举起山东大汉特有的拳头,准备给高拱来一顿老拳。
高拱此时喊“救命”的心都有了。旁边的言官里虽有高拱的人,可却不敢上,因为这毕竟是两个宰相的决斗,谁敢插手?
殷士儋的胳膊在半空中画了道优美的弧线,如锤子一样的拳头迅猛砸向了高拱。这时,高拱成了钉子。高拱咬牙闭目,等着承受殷士儋这计炮拳。殷士儋把多日来的怒气全都聚集在拳头上,这一拳头下去,高拱非死即伤。他已能听到高拱头骨的碎裂声,他内心已开始狂笑。
“哎哟!”众人听到了一声惨叫,所有人都认为高拱一年半载可能都要在家里养伤了。“畜生!”众人听到殷士儋的一声咒骂,定睛去看他们脑海里确定的场面时,全部愕然。
他们看到殷士儋步步后退,看到高拱双手护着脑袋,几乎要蹲到地上,他们还看到一人,站在高拱和殷士儋的中间,犹如黄飞鸿打架前的招牌动作,前伸的胳膊微微颤动。这个人,正是张居正。
反应快的人马上就还原了刚才的情景:殷士儋的拳头抡向了高拱的脑袋,可就在半路上,张居正的胳膊挡住了他的拳头,把他震了开去。
殷士儋揉着拳头,大骂不已。张居正收起了那美妙的动作,去搀扶高拱,回头又对殷士儋行礼。殷士儋不吃这套,事已至此,他索性抒发一年来胸中不平之气。他指着张居正的鼻子说:“你呀,猪狗不如!高拱这老家伙搞你恩师,你连个屁都不放一个,还替他出头!”
言官们噤若寒蝉,他们固然知道殷士儋不是病猫,可不知道他发起威来比老虎可怕十倍。
高拱发现殷士儋的攻击目标已换了人,马上觉醒,气势又上来了,对着那群言官咆哮起来:“你们这群废物,把殷士儋这老贼给我弹劾掉!”
殷士儋没有给高拱复仇的机会,他一回到家就写了辞职信,也不等皇上同意,就带着家人离开京城,回山东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高拱对殷士儋事件心有余悸,对张居正的“救头之恩”有些小感动。有一天,高拱看着空旷的内阁只有他和张居正两人,不禁升起了一股柔情,说:“政治风云过后,独剩你我,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太岳啊,之前我有做得不对之处,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外面巴掌大的雪花纷纷洒洒,整个皇宫沉浸在忧郁中。张居正看到高拱动了感情,趁机站起来说道:“高公,徐公的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高拱眼神里的柔情瞬间消逝,代之而起的是一股火,虽然不凶猛,可它毕竟是火。
保住徐阶
按常理,1571年张居正的政治智慧绝不会允许他替徐阶向高拱当面求情,但因刚救下高拱的肥头,高拱又展现了可爱的人性,他以为高拱不会拒绝自己。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拱什么都没有说。
在1572年春天海棠花谢后蔷薇开时,他感觉到春色毫无趣味。徐家的两位少爷进了大牢,三少爷正抱着徐阶的大腿哭泣,哭得徐阶肝肠寸断。徐家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写给张居正,张居正如履薄冰地看信,绞尽脑汁思考保住老师的策略。
有一天,高拱在内阁收到苏州、松江巡御史的来信。信中说:“事情有点不妙。徐家老大在狱中放出话来说,蔡国熙查徐家,其实是复仇。更不妙的是,徐老大说,蔡国熙幕后有人撑腰,出谋划策。”
高拱有点坐不住了,蔡国熙也来信说:“他快把徐家连根拔起了。现在徐家就是松江府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把他家所有固定资产都给封了,而且把徐家大院严加看管,有进无出。不出数日,徐家大院就会长草,成为狐狸老鼠的巢穴。”
高拱这时才感到蔡国熙下手真黑,他有道德水准,当然不想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倘若徐老大的话真传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能猜出是他高拱所为。
大概是出于直觉,他找来张居正。他对张居正解释说:“徐阶的事从头至尾,我只是秉公。你也知道,就如写文章,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下面的人执行力有问题,所以才闹到现在这地步。”
张居正立即给高拱的心思切脉,这就是良知。高拱的良知提醒他,对徐阶做得有些过分了。然而他又不能当面去找徐阶说,这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就找了徐阶的传话筒张居正。
高拱找张居正还有个不轨的企图,就是试探张居正对徐阶到底有多忠诚。让他失望的是,张居正对他的解释表现得极为淡漠,似乎这件事跟他无关,所以他说不下去了。两人沉默许久,高拱终于忍不住,以一种请求的口吻向张居正说:“太岳,你说这事如何收场?”
张居正仍是不说,这缘于他高度的政治智慧。高拱能问出这句话,说明他已准备收场。一个认定自己错了并准备改正的人,其实已有了改正的方法,何必别人多嘴多舌地去指点?
张居正慢悠悠地说:“高阁老,解铃还须系铃人。”
高拱“嘿”了一声:“太岳啊,你这城府……”
“这和城府无关,”张居正说,“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徐公一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没有参与这件事,您现在让一个门外汉来给您出主意,这真是为难我了。”
高拱满脸通红:“太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背后捣鬼?”
“千万别误会,”张居正慌忙站起来,“您是用人不当,跟您无关,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高拱缓和了情绪,捏紧拳头,半是解释半是抱怨:“蔡国熙这蠢材,真是心狠手辣。”
张居正一言不发,嘴角却挂起了不易察觉的笑。
那次谈话一结束,高拱就给蔡国熙写信,他委婉地说:“徐阶毕竟曾是辅臣,有功于国。你把他搞得家破人亡,颜面颇不好看,还是宽松一些为好。”
他担心蔡国熙搞徐家搞得兴奋,红了眼不能罢手,又去信给苏州、松江政府官员,厚着脸皮解释说:“世上传说徐公家的倒霉事是我报复他,我没有报复之心,蔡国熙办的案子并非我授意,你们不要看热闹,对蔡国熙该劝解劝解,该控制控制。”
蔡国熙得知高拱的这封信后,勃然大怒道:“高拱这老匹夫出卖我,让我得到抱怨,而自己却收获恩情!”
局势迅速转变,张居正悄无声息地出手,指使忠于他的言官上疏请求重审状告徐家的顾绍。结果顾绍翻供,说自己是诬告。高拱此时只好撒手,蔡国熙见状不妙,急忙请朝廷调他出松江府,这是高拱巴不得的事。
徐阶的晚节总算是保住了。
徐阶虽未被高拱整死,但已伤筋动骨。徐阶后来给张居正写信说:“人生得失利害原如梦幻泡影,我现在有幸窥破这句话。所以虽然遭受凌辱,别人无法忍受的,我却忍受下来,不动如山,只是头发全白了。”
虽然很同情徐阶的遭遇,但对于徐阶的这段话,张居正却无法苟同。渡过艰难困苦之后,应该是越挫越勇,拉起大旗重新上路,他张居正就不能把得失利害当作梦幻泡影。自他第一天进内阁,就从未想过要放弃政权,他要实现伟大抱负,就绝不能失,只能得!
但“失”太易,“得”却如登天,尤其是在高拱这座大山前,张居正所受到的压力如五岳压顶。
1572年四月,高拱和张居正坐在内阁中。高拱死盯着张居正,突然问道:“坊间说,你处处维护徐公,是因为收了徐公的三万两银子?”
这是个晴天霹雳!徐阶案虽然结束,但高拱已把张居正当成最大威胁,个人友谊在政治面前,不值一提。听到高拱这一问,张居正先是震惊,突然就大激动,站起来又是发誓又是痛哭,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他愿受法律制裁。张居正这番戏剧性表现把高拱震住了,他站起来,假惺惺地安慰张居正:“谣言,你别激动,我不信啊。”
张居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高拱突然又说:“太岳啊,内阁太冷清了。”
张居正看向高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拱拿出药:“我想请高仪入阁。”
张居正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说:“高公说是就是。”
1572年四月末,高仪入阁,这位高拱的同年、礼部尚书,为人木讷,性格温和。据说高拱和高仪私交甚好,张居正意识到,高拱这是找帮手啊。
可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因为高拱自殷士儋和徐阶事件后,威望大降,部分官员对高拱已有腹诽,渐渐把目光聚焦在张居正身上。
高仪入阁不久,尚宝司(管理玉玺和百官牌符)一把手刘奋庸突然上疏条陈五件事。刘奋庸认为朱载垕已大权旁落,“权奸”蒙蔽皇上,朱载垕应该振奋精神亲政。
这当然有所指,高拱怒了。还未等他发泄怒气,吏部言官曹大埜出奇制胜,弹劾高拱有十件不忠行径,其中“擅权”“贪污”最让高拱怒火中烧。他在内阁咆哮:“谁,到底是谁?!”
高仪用手拄着下巴看着棚顶,张居正沉默不语。高拱把一双拳头砸到桌子上:“给我反击!”
他的言官们分三路披挂上阵:一路猛攻刘奋庸,说他动摇国是;二路猛攻曹大埜受人利用,倾陷元辅;第三路对刘、曹二人同时进攻,说两人狼狈为奸,诬陷内阁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朱载垕有气无力地坐在龙椅上,晕头转向。他最近一直生病,一直难以痊愈,听着下面的人辩来论去,脑子里像进了无数只苍蝇。他魂不守舍地问高拱:“你以为如何?”
高拱回答:“应将刘、曹二人逐出朝廷。”
朱载垕点头说:“好。”
高拱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如大理石一样。
“太岳啊,我告诉你个秘密,”回内阁后,高拱得意扬扬地对后进来的张居正说,“刘、曹这两头猪不自量力,胡说八道。我开始想不明白,后来啊,有人告诉我,刘奋庸是愤愤不平,因为他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裕王府官员,大家都升了,只有他沉沦,所以他抽风似的咬我一口。但曹大埜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张居正看了高拱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说:“愿闻。”
高拱笑得花枝乱颤:“这小子背后有人指使啊。”
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曹大埜所说的十件事,都属无中生有。高公高风亮节,人尽皆知,怎么会贪污,怎么会擅权,更怎么会和江湖骗子(邵方)、内官勾结,夺首辅位呢!”
高拱脸色突变。张居正知道他动了杀机,他知道自己还不是高拱内阁的对手,但他不会像陈以勤那样被吓跑,不会像李春芳那样被赶跑,也不会像殷士儋那样拂袖离去。因为他是张居正,他“愿以身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对于政治,他只有争取,没有放弃,只有前进,绝不后退,要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轻伤不下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