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微微点了点头,说:“王崇古身负重任,边境离了他,俺答汗封贡的事业将无法进行。我看,兵部尚书就让谭纶来做吧。”杨博对张居正的安排没有异议。
张居正此时表现出了高明政治家的智慧。他担心王崇古会有想法,所以去信说:“当今世上再也没人能和你相提并论,因为俺答汗封贡一事从头到尾,你都参与,并且巩固得很好,那里不能没有你。”
王崇古对张居正的器重感激涕零,回信说:“全听您的安排。”
兵部尚书人选确定后,张居正又把目光瞄向内阁。
高仪死后,内阁只剩张居正一人。张居正面临着和老师徐阶当初所面临的同样的问题,必须要补人进来。补大学士很有门道,要么是皇帝的老师,要么就是当时资望最高的人。朱翊钧年纪还小,虽有老师,但都很年轻,还没达到进内阁的资格。资望最好的人,当属杨博。问题是,杨博已是吏部尚书,如果再让他入阁,那权力就太大了。
张居正巧妙地绕开杨博,推举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吕调阳和当年的李春芳一样,与世无争,脾气极好,没有野心。张居正要独裁,吕调阳这种忠厚老实的长者是最佳伙伴。
吕调阳开始时死活不同意进内阁,他知道张居正不是善茬,伴张居正和伴老虎区别不大。但张居正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向他下达了命令。按他的性格,不可能违抗,只好唉声叹气地走进了内阁。
吕调阳从礼部尚书任上离开,张居正要陆树声补上。陆树声狷介耿直,在任何职位上都尽心尽职,张居正请他出任礼部尚书,足可见张居正的公心。
吏部和礼部换人后,张居正又把户部和刑部尚书换掉。由财政专家王国光出任户部尚书,王之诰出任刑部尚书。至于工部尚书朱衡,张居正认为其成绩和操守都不错,于是留任。同时留任的还有廉洁奉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
中枢机构大换血就此完成。仍然忠诚于高拱的那群言官感觉黑云压城,他们惶惶不安起来,常常坐到一起商议对策。如你所知,没有领导时,他们就是群无头苍蝇,只会嗡嗡,绝拿不出有效的行动来。
张居正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把中枢调整完毕,就向他们举起了棍棒——京察。
杨博大力支持张居正,两人通过京察把一大批言官罢黜。张居正毫不留情地铲除这些官场蛆虫,就如同铲除院子里的臭狗屎一般。
有人曾提醒张居正,这群言官中也有能人,不能一竿子划拉一船人。张居正说:“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察看谁行谁不行,他们遇上我只能算他们倒霉。只要江山社稷不倒霉,冤枉几个人算什么?!”
这就有些霸道了,甚至有违圣人的教诲,圣人不是说过:“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张居正说:“说这话的人绝对不是身当大任的人,否则他不会说出这种废话来!”接着,他就说出了那句名言,“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
杨博从政几十年,从未见过任何皇帝、首辅有张居正这样的手腕和速度。在他眼中,张居正永远都是成竹在胸,要么不言,言必有中。一言既出,立即付诸行动,绝没有多余的废话。和张居正才合作半个月,杨博明显感觉到精力跟不上张居正了。
但张居正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跟着他做事,虽然劳心劳力,却乐不可支。杨博曾琢磨很久,也和同僚们探讨过,仍不得其解。
既然不知其所以然,那就只好用心做分内的事,推荐人才,是他当时最迫切的分内之事。这份分内之事很有难度,因为入张居正法眼的人很少。
有一天,杨博试探地对张居正说:“有传言说海瑞放出话来,只要张阁老您一声令下,他披星戴月赶来为您、为国家效劳。”
张居正毫无表情。
杨博就继续说道:“海瑞可不是‘以言乱政’的人,而且是污浊官场中的一面清白旗帜。如果重用他,可以给帝国官场竖个标杆,人人仰头观看和敬仰,官场风气将大为改观,我们也省了不少气力。”
张居正笑了,只是一笑,笑完仍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杨博被张居正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天后,他又向张居正提到海瑞,说他正在老家待业,他这样的人应该被重用。杨博最后强调说:“用了海瑞,就等于收了天下士人的心。”
张居正对杨博向来敬重,而且又是他几次三番请杨博出山,如果不答应杨博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他在第二天就派出御史去拜访海瑞。杨博很高兴,不是因为海瑞可以当官了,而是因为张居正很重视他的意见。
该御史跋山涉水,一路风尘来到了海瑞的老家广东琼山。海瑞宰了一只鸡招待他。该御史见海瑞住的房子摇摇欲坠,海瑞本人老朽得如同五百岁,不禁叹息连连。回北京后,他将海瑞的情况详细报告给了张居正,大概是海瑞的招待太简单,这名御史下定义说海瑞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出山为官。
张居正看了看杨博,不说话。杨博连连叹息,海瑞出山的问题,就此尘埃落定。
其实,纵然那名御史说海瑞有精力出山,张居正也不会用。他知道海瑞,了解海瑞,甚至比海瑞本人都了解他自己。海瑞“峭直”,心中和眼中只有道德规范,没有人,没有关系,甚至连私交都没有。张居正最担心的是海瑞一旦出山,必会愚蠢地用道德标准来对待政治。海瑞永远都无法明白,政治和道德各行其是,倘若将二者混为一谈,那就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他即将要进行的新政,必有许多地方违反传统道德。如果他真用海瑞,那就是把一颗定时炸弹放在身边,纵然炸不到他,也会给他设置重重障碍。张居正绝不会给自己设套。
张居正讨厌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他们虽然能获得舆论的支持,但让他们去做事,他们就会用毫无用处的道德代替能力,结果只能是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他很想对杨博说下面的这些话,而且杨博在官场中历练多年,也应该明白这段话:政治家,尤其是伟大的政治家,靠道德是做不成事的。只要有“为天下谋福”的志向,抛弃一些腐朽的道德,不择手段是天经地义的。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哪一个是道德完人?他张居正更不是,他也不想是!
应付三只老虎
中枢换血后,张居正正式面对更大的难题,这就是如何处理与李太后、冯保和皇上朱翊钧的关系。他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没有这三个人的许可和帮助,就不可能成功。这是三只老虎,李太后是后宫的权力代表,冯保是内廷的权力代表,朱翊钧则是整个帝国的代表。
人一旦树立坚定的志向后,眼前就没有困难,因为他们必能解决这些困难。张居正充分发挥政治天才,逐一进攻。
李太后出身小农家庭,有着浓厚的小农意识。但在张居正看来,这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小女人。他清楚地记得,朱载垕去世时,李太后曾对他和高拱说:“江山社稷要紧,诸位要尽忠为国。”这句话出自深宫女人之口,就显得异常决断,使人肃然起敬。所以,张居正不能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女人对待,锦簇花团,胭脂水粉,打动不了她。张居正冥思苦想寻找李太后的最大需求,让他欣喜的是,朱翊钧主动送上了答案。
有一天,朱翊钧对他说:“张先生,有件事,请您帮忙。”
张居正慌忙说:“不敢,请皇上吩咐。”
朱翊钧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起来:“这个嘛,先生知道,先皇的皇后并非朕的生母……”
说到这里,朱翊钧停了下来,他希望张居正把这件事说出来。张居正立即就明白了朱翊钧的意思,他说:“按祖制,皇太后只有一位。不过皇上这是特殊情况,皇太后可以是两位,只要在皇上生母尊号上多加几字即可。”
朱翊钧兴奋起来:“张先生,真的可以这样吗?”
张居正说:“当然。”
朱翊钧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想从龙椅上冲下来给张居正磕头。他是孝子,十年来被母亲管教得极严,母亲成了他十年人生中最敬畏的人。他说:“张先生如果真能办成这件事,那母后肯定欢喜。”
张居正内心一笑:我更欢喜。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几天后,朝廷宣布,尊朱载垕的原配陈女士为仁圣皇太后,尊姨太太李女士为慈圣皇太后。马上有人私底下嘀咕:这像什么话,一国有两位皇太后,正如夜晚有两轮月亮。嘀咕只是嘀咕,却无人敢跳出来发出反对声。
李太后对张居正不但满意,而且更刮目相看。
张居正应付李太后,如此轻而易举,不禁沾沾自喜。但面对冯保,他就需谨小慎微了。
冯保始终有种自信,张居正的上台有他的大功。他这样为自己解释:“如果不是我老冯在李太后和皇上面前大力举荐你张居正,你张居正不可能这么快就主政内阁。当然,我老冯也是读过书识过理的人,不要求你报答。可你张居正也要有自知之明,要把我当根葱。”
冯保想的没错。他是内廷的头号人物,掌握着章奏的批示和皇帝的大印,张居正虽是首辅却不是宰相,没有法定地位,只有黑市地位。在主少国疑的情势下,没有他冯保的支持,张居正的首辅地位很堪忧。
人之大病在傲,儿子一傲就不会孝顺父母,太监一傲就会惹是生非。这是心态问题,所以张居正决定调整冯保的心态,让他明白一件事:把你当根葱,你不能装蒜。
面对面地和冯保谈心理疾病,不是张居正所为。他不是心理咨询师,也不是黑社会老大,他是政治家。政治家解决问题不必当面锣对面鼓,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仆人游七。他要游七去结交冯保的心腹徐爵,两人都属于同一层面,有共同语言。张居正的主动,引起冯保的特别关照,并且沾沾自喜。他嘱咐徐爵:“一定要把游七当成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有你就有他,他没你就没。”
两人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成了张居正和冯保的传话人。张居正委婉地传话给冯保:“内廷是你的天下,你别把手伸到外廷,其他事,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保有点不服气,传话给张居正:“先皇走时,虽托孤高拱、高仪和你三人,但我也在旁。我也不是吃白饭的,也有两下子,皇帝年幼,皇太后年轻,国事繁重,我有责任为你分忧。”
张居正发现冯保的良知大大的不明,所以加重语气传话给冯保:“祖制,内廷不得干预朝政。我也知道您冯公公文武全才,您这样的人才,国家求之不得。问题是,朝廷人多嘴杂,而且历来就厌恶内廷参政。我桌上现在有一道奏疏,还未来得及给您看。这道奏疏说,几天前您在北郊祭祀时,传呼直入,面南背北烧香。奏疏说,您这是代替皇上行使权力呢,这是要谋反吗?当然,那些言官都是大惊小怪,我相信冯公公不是这种人。可流言能杀人,如今主少国疑,正是人心浮动时,还希望冯公公能体谅皇上和李太后的苦衷。”
冯保看了张居正的信,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了。张居正这封信刀剑齐鸣,先用其所掌控的外廷向他施压,再把李太后抬出来,冯保如遭泰山压顶。谁都知道,冯保的权力源泉是李太后,而张居正现在又把李太后搞定,要真让李太后在他和张居正两人之间选一人,李太后必选张居正!
这封信,他看了十几遍,越看越觉得张居正不好惹,越看越觉得张居正深不可测。但从字里行间,他也看出张居正不想和他为敌,只要他不在没有张居正的许可下参政,张居正是可以迁就他一些有悖道德的行径的。
换作其他太监,对张居正的警告必会拍案而起。但张居正很幸运,他遇到的是冯保,一个还有良知的太监。冯保给张居正回信说:“您放心治国,至少在内廷,不会有人给您添乱。”
张居正吐出一口长气,谆谆叮嘱游七,一定要和徐爵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这个关系就是内廷稳固的基石。
搞定了李太后和冯保后,张居正又考虑如何应付朱翊钧。表面看,朱翊钧是最容易应付的,因为他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但事实上,应付朱翊钧困难最大,张居正去世后的悲惨遭遇,正是由于他对这件事的掉以轻心。
朱翊钧虽小,可他不是智障。他知道自己是皇帝,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土,率土之滨都是他的臣,张居正纵然本事滔天,也只是他的臣子而已。十岁的孩子早已明白许多深刻的道理,比如政治。他在知道自己是主人的情况下,更知道自己还没有支配实际政治时要受他人支配,甚至对于他的支配者,还要笑脸相待,否则他的母亲会不高兴,他的大伴冯保会讨厌地提醒他。这种意识深深扎根于他的内心,张居正当政十年,这种意识一直没有消失过。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张居正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虽然把朱翊钧当成皇帝,可只是个还不能亲政的皇帝,一个必须要由自己塑造的小学生。
张居正有强烈的儒家情怀,那就是把皇帝塑造成圣君。同时他也是位极端负责的老师,所以对于朱翊钧这个小学生,要求极为严格。祖宗规定的经筵和日讲自不在话下,为了让朱翊钧能真正悟透圣君之道,张居正特意编撰了《历代帝鉴图说》,这是一种图画历代帝王以仁义思想执政的教科书。当张居正把这本书恭敬地捧给朱翊钧时,朱翊钧翻看了几页,就快活地叫起来说:“张先生,这书是我迄今为止看过最有意思的书!”
张居正立即严肃地说道:“皇上不可只看出有意思,还要能看出有意义,才可。”
朱翊钧立即收起笑脸,向张居正请教这本帝王教科书的精华。张居正几乎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为朱翊钧讲解,但高明的张居正并非单纯讲解这本书,而是就地取材、潜移默化地向朱翊钧脑子里灌输他的执政理念。
一次,张居正讲到汉文帝(刘恒)在七国之乱时到细柳军营劳军,朱翊钧听得专心致志,张居正就说:“皇上应该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日驰,不可不及早讲求。”朱翊钧听了,连连点头称是。张居正趁势把自己的整饬武备、抵御外侮的政治主张,全盘提出。朱翊钧哪里懂,见张居正说得一本正经且又异常激动,断定这是正确的,于是欣然同意。
当然,作为朱翊钧老师的张居正形象并不永远都是这样平和,有时候他会呈现给朱翊钧严厉甚至严酷的老师形象。一次,朱翊钧读《论语》时,不小心把“色勃如也”读作“色悖如也”,张居正厉声道:“勃!”朱翊钧被这声喊吓得浑身发抖。但张居正却未注意到朱翊钧的神情变化,那是一种既怕又恨,但又不敢形于色的压抑感。这种心理,将在十年后爆发,而且震天动地,把张居正的尸体卷入万劫不复的洪流中。
所以说,李太后、冯保和朱翊钧这三只老虎中,朱翊钧是最难应付却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只老虎。有超人智慧的张居正也未能幸免,何况他人?
实际上,就在张居正当国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完全可以给张居正提个醒,但不知为什么,他轻易地忽略了。
这件事经过如下:慈庆宫后房毁坏,言官胡涍上疏请求放还一部分后宫宫人。胡涍说:“慈庆宫毁坏是天意,放还一部分宫人是赎罪。”他又抽风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唐高宗君不君,所以才有武则天夺权。”这话显然是说慈庆宫里的李太后要做武则天。
朱翊钧咆哮起来,要胡涍把话说清楚。张居正替胡涍解释再三,可朱翊钧如茅坑里的石头,什么都听不进。张居正无可奈何,只能把胡涍削职为民。
这件事透露了朱翊钧的性格,倔强、倨傲、冥顽不灵。但遗憾的是,张居正未在意。不在意别人的性格,这是做人之大忌。张居正生时不知道,死后才知,却已晚。
不过,张居正当国的这十年里,朱翊钧这只老虎还未发作兽性,所以一切还是张居正时代。在他的时代,天地万物都为他而存在,整个明帝国都被他握于掌中,他踌躇满志,昂首独步,搞定了中枢和三只老虎后,按下了拯救帝国的按钮!
并不圆满的巡边
张居正的执政方略只有四个字:富国强兵。富国强兵是一件事,富国是过程,强兵才是终极目标。良好的经济基础,才谈得上国防强大。而良好的经济基础来源于政府的有所作为,也就是快速精准的行政效率。说白了,张居正十年执政的精髓,就是提高行政效率。
功夫片中常讲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败,这个“快”就是效率。
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提高行政效率并非一蹴而就,它是长远的。1572年摆在张居正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是边防问题。俺答汗封贡后,北部边防压力骤减。不久后,一群西部的蒙古首领也来求贡市,明帝国在北部自建国以来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有些浅碟子已狂呼乱喊、额手相庆,但张居正却冷静地认识到,双方的安宁只是停战,并非和平。
他对谭纶说:“对付鞑靼人,就要像对付狗一样:它摇尾乞怜,咱们就给它根骨头;它发狂犬病,咱们就给它一顿棒子。”也就是说,主动权要永远掌控在自己手中。
谭纶说:“这是帝国上下都希望的事,可实行起来很难。”
张居正问道:“要打败一个敌人,首先该做什么?”
谭纶不假思索地回答:“身体要壮。”
“对!”张居正说,“民谚说,打铁还须自身硬。自己强壮了,就不会怕敌人。军队强大了,就不会怕敌人的军队。”
谭纶似乎找到了答案,但不确定:“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四个字:足食足兵。”
谭纶认可,因为这是常识。
“在这之前,必要先对咱们的军队有所了解。我决定派几人去巡边,您意下如何?”
谭纶说:“这是好事啊。”
张居正说:“那您得给我推荐几人。”
谭纶被噎住了,他只会打仗,识人不是他的长项,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张居正心中已有了人选,让他推荐人,只是给他这个兵部尚书面子。他说:“我看这件事就您做主吧,我做不来啊。”
张居正笑了笑,谨慎地开口道:“其实我心中的确有了人选,不过还是担心他们难以胜任,所以才找您来商议。”
谭纶也笑了笑,等张居正说出人选。
张居正考虑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巡边,本朝有成例,但很多时候都是蜻蜓点水,走个过场。我想,这次派人巡边,要让巡边人看出究竟,和边防长官们推心置腹地会晤,得出最真实的结论,也好让朝廷制订计划。”
谭纶继续等着张居正的人选。张居正见开场铺得差不多了,就侃侃而谈:“你的两个助手,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和右侍郎吴百朋可以,另外你部里还有个叫王遴的人,你对他们三人怎么看?”
谭纶没有看法,虽然他初来乍到,但他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微妙:这三人都是张居正的同年,换个说法,张居正对同学的了解是深刻的,所以他举双手赞成。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汪道昆被派往蓟、辽;吴百朋被派往宣大、山西;王遴则被派往陕西。
先来看汪道昆。汪道昆是张居正的同年,曾在湖北当了几年巡抚,政绩堪忧,但名声在外,因为汪道昆是个喜欢吟风弄月,善于和公知们打成一片的人。张居正当了首辅后,汪道昆就给张居正写信,希望能到中央工作。张居正觉得汪道昆是个有能力的人,所以就把他调到中央兵部任职。
汪道昆去蓟、辽之前,张居正给戚继光写信说明汪道昆的去意,同时嘱咐戚继光:“汪道昆可是朝廷派去的,你不可耍威风给他难堪,一定要以礼相待。尊重他,就等于尊重朝廷。你是我的好朋友,汪道昆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请你留意。”
戚继光谨遵教诲,当汪道昆抵达他的辖区后,准时送上各种报告。可惜汪道昆对这些并不感冒,而是和当地的文人一起吟诗作赋。张居正得到这个消息后,大为不满,但没有发作。汪道昆回北京后,给朱翊钧写了一份奏章,讲述他视察边境军事的情况。他把这份报告写成了优美的散文。
张居正看了汪道昆的报告后,批了八个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除。芝兰可是美的草,但你长错了地方,就该除掉。你汪道昆既然喜欢吟风弄月,那就去作家协会吧。
就这样,汪道昆被免了职。
汪道昆之后,吴百朋到宣大也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张居正曾有过意识,却没想到问题那样严重。问题出在宣大领导人王崇古身上。王崇古自俺答汗封贡后,春风得意,但也内心忧虑,他特别担心朝廷忽然派个人来掣肘。正所谓心忧事成,吴百朋如幽灵一样地来了。倘若是别人来,他不会紧张,但吴百朋不一样,吴百朋是帝国在南方抗击倭寇的著名儒将,可与戚继光的名气相提并论。尤让王崇古紧张的是,吴百朋铁面无私,敢说敢做。作为边关大将,谁还没点事啊!
吴百朋其实也不想来,他在中央兵部做着人人羡慕的副部长,来到宣大苦寒之地,名义上是特派员,但他很多朋友都认为这是明升暗降。所以他离开北京后,慢吞吞地走路,一肚子的抱怨。张居正所以挑选他,是因他有才能,可张居正想不到他除了才能之外还有情绪。
听说他走得太慢,张居正连忙去信向他强调这次差事的重要性:“宣大乃边防重地,派你去就是要你检视其中的缺陷。这是只有你才能担负起的重任,你不前往,我该如何?”
吴百朋从张居正的信里读到了“重用”的信息,跳起来一溜烟地向宣大跑。张居正又给王崇古写信安慰他:“要吴百朋去,非是掣肘你。只是旁观者清,他或许能看出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解决正是你稳固边防的基石。他不会留太久,我很快就会将其召回。”
王崇古放下心来,热烈地欢迎吴百朋。
吴百朋第二天就开始工作,几天后,他就拿出了考核边将的八条标准。这八条标准让王崇古冷汗直流,如果用这八条标准,所有边将都不合格。八条标准送进北京,张居正看后也是浑身发热。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吴百朋的弹劾书已到,他弹劾王崇古、宣府巡抚吴兑和山西总兵郭琥有失职之处,请求降级。而对另一位失职更严重的大同总兵马芳,更是提出严厉的弹劾,请张居正将其治罪,罪名是行贿受贿。
张居正叫苦不迭,他懊悔当初派吴百朋去宣大了。明帝国的边将贪污受贿行贿,是题中应有之义。严嵩在内阁时,边将要拿到军饷,必须要给严嵩行贿,就是号称清廉的高拱在位时,边将们也把高阁老当成财神爷而虔诚供奉。高拱曾对张居正说过:“这是帝国的弊政,军饷总是迟到,边将们就以为京官们有私心,为了得到军饷,只能送礼。如果你不收,他们就提心吊胆,哪里有心思守卫边疆?”
张居正明白,边将行贿是迫不得已,只要他们能在边疆尽职尽责,不教胡马度边关,这种罪行可以忽略。他想不到的是,吴百朋是个书生,有高尚的道德情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所以事事都较真。如果真按吴百朋的意思,那边疆将为之一空。这不是张居正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中央政府能精准地得到边疆情况,边疆在特派员的帮助下可以事半功倍。
还未等他解决吴百朋这个难题,又有人跳出来指控宣府总兵赵岢贪腐。张居正头都大了,他刚上任,倘若就对边将们开刀,边境怎能稳?边境不能稳,何谈内部经济建设?富国强兵就是一句空话。
他此时只能以进为退,在安抚诸边将的信中,他说:“我知道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行贿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此时是非常时期,还希望你们收敛。从前给内阁首辅的东西,我这里不会收的。也请你们放心,京官们的指控,我会谨慎处理。你们只要有保家卫国的心,我就有保护帝国砥柱的能力。”
这只是暂时安抚了边帅们的心,那群指控者还在上蹿下跳。张居正刚柔并济地敲打:“你们所指控的人,罪行是否属实,还需调查。你们在风清月白的北京城中谈笑有诗书,可边疆只有大漠风沙。想想他们所受的苦,建立的功勋,你们扪心自问,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边将固然有许多道德瑕疵,可不要忘了,他们的角色是什么,是保家卫国!那么,他们现在做得如何?你们睁开狗眼,竖起你们的狗耳,去边疆看看听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