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瀚脸上很挂不住。张居正笑了笑,去问吕调阳。吕调阳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跳出来,说道:“我在想啊,这崔永年和周倍阳都是张阁老您的老乡,此事很有难度。不处理或处理轻了,朝廷上下肯定风言四起;处理重了,又有人会说你张阁老忘本,对同乡下手。难得很。”
张居正点头,称赞吕调阳:“你说得很好,我也是有这层顾虑。”然后看了看三人,庄重地说道,“我以浅薄之才,身当国家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之心。考成法才出,就出了这样一件事,非严惩不能争取官员之心。诸位大人都见过马车,马车不前,因马不用力。不驱赶马而驱赶车,没有意义。同样,法不能行,人不出力也,不议人而议法,这和赶车而不驱马有何区别?”
张瀚直愣愣地听着,想不明白张居正说这段话的意思。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说:“我以为,要严格实行考成法,必要从惩处以身试法者开始。古往今来,天下之法律,先严格后废弛。人立志后,开始奋发,但无持之以恒的劲,所以渐渐懈怠,终于虎头蛇尾。只有不计一身得失,摈弃褒贬毁誉之词,持之以恒,才能严刑峻法,赏罚分明,有始有终。”
葛守礼频频点头,吕调阳也附和着,张瀚满脸通红。张居正即刻说出自己的判决结果:“周倍阳降三级,调往他处;崔永年削职为民;至于郭应聘,身为广西地方长官,却对周倍阳置之不理,我亲自去信责备他。诸位以为如何?”
三人异口同声:“张阁老处理得当,我等深深佩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崔永年懊悔不已地离开京城回他的老家,当然也是张居正的老家。临行前,崔永年决心赌一把,去见张居正,希望用同乡之情感动张居正。遗憾的是,张居正连见都不见他。这位吏部右侍郎用功名换了“够兄弟”三个字;张居正举重若轻地用一个礼部侍郎重点强调了考成法的威严。双方算是各取所需,抛掉崔永年的功名,可谓皆大欢喜。
实际上,对崔永年和周倍阳的处罚的确很重,张居正并未依据当时的法律,而是实行了“严打”。之所以有这种强硬措施,不仅是因为考成法,还因为周倍阳所在之地百姓造反,的确形势严峻。张居正下重手,只是希望包括广西在内的南方地区的百姓造反能尽快平定,对于周倍阳的捣乱行为肯定不会放过。
第三章 盗者必获,获者必诛
殷正茂可用
和历代伟大人物不同,张居正很少提到他的偶像。如果非说他一定有崇拜的人,那大概就是东周时期的孙武了。当然,他并非是崇拜孙武的兵法,而是崇拜孙武“用兵法治理国政”的理论。说白了,也就是对敌人势力“铁血镇压”,绝不留情。
如果说他在对待政敌上还会留情,那么在对待国内百姓造反上,就纯以铁血手腕“盗者必获,获者必诛”了。把他这一理论贯彻到底的是他忠实的支持者兼同学殷正茂。
殷正茂精明干练,手段泼辣,中进士后进入兵部实习,发挥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军事才干,很快得到上级赏识。1567年,朱载垕才上台,广西古田壮族人就掀起反抗大旗,而且越搞越大。1569年,在多次围剿不利的情况下,张居正向首辅高拱推荐了殷正茂。
高拱开始极力不同意,依他的见识,殷正茂这人贪财,桀骜不驯。张居正说:“形势危急时,怎可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人?他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桀骜不驯又如何?大不了等他解决问题再把他拿下。”高拱听从了张居正的话,因为短时间内他找不到合适人选。不过他提醒张居正:“殷正茂是你先向我推荐的,但万一他坏事,还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决定除了军饷之外多给他二十万两银子,只要他能把事给我办成,我就当这二十万两是给他的奖金。”
这就叫以己度人,先把自己假设成贪污犯,然后问自己想要什么,当然是钱,于是他也认为殷正茂是这样的。
殷正茂很快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广西,和广西提督李迁调集土、汉兵十四万,对壮人造反兵团发动了迅疾的进攻。在殷正茂的精明指挥和残酷镇压下,壮人造反兵团渐渐销声匿迹,走进历史。
殷正茂在战场上心狠手辣,大多数文官对其印象很差。所以剿灭古田壮族叛乱后,并未得到高升,高拱只是让他继续在广西巡抚。1571年,古田瑶族继壮族揭竿而起,掀起声势更大的叛乱。提督李迁屡剿不利,张居正再提议用殷正茂。高拱对殷正茂剿灭古田壮族的叛乱印象深刻,于是用殷正茂代替李迁,提督两广军务。
当时形势是非常严重的,张居正回忆那段时期时曾说:“广东处处是盗贼,悲观者都认为两广已脱离大明帝国版图了。”
殷正茂被授权提督两广军务后,张居正写信给他:“治乱国,用重典。广东就是乱国,不用残酷手段就不能荡平,百姓就无法安居乐业。”
殷正茂对老同学说:“你放心,我做事风格如此,你若让我以德服贼,我还真没有那样的本事。”
以德服贼办不来,残酷杀戮也没那么容易。当时广东的叛乱头领五花八门,几乎遍及广东全省,其中尤以惠州的蓝一清、赖元爵实力最强,其次是潮州的林道乾、林凤、诸良宝,排名第三的是琼州的李茂。
后来历史教科书说,他们所领导的暴乱是农民起义,但这些人根本不是农民,要么是原本就无恶不作的官员,要么是人人切齿的地方恶霸。
这些人虽然没多大能耐,可倚仗山高林密的地势,让政府军大为头痛。殷正茂给张居正的信中就提到,论军事才能,盗贼都是白痴,可他们有个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地利,所以剿灭他们并非朝夕之事,要慢慢来。
张居正不着急,因为当时高拱专权,他着急也没用。朱载垕去世,高拱离开后,他成为首辅,想到广东匪患,他可就有点着急了。
殷正茂已在广东两年,但从未有一封振奋人心的捷报书送来。高拱在位时一提到广东,猛地就皱起眉头说:“殷正茂这小子在干吗?是不是嫌我给的钱少了?”
张居正不言语,私下给殷正茂写信道:“殷同学,你在广东度假呢?政府大把花着钱,怎么不见效果?”
殷正茂回信说:“张同学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就把广东的和平送给皇上。”
张居正一坐上首辅宝座,马上就给殷正茂去信说:“两广的盗贼如杂草,斩尽还生。自古以来经略南方的人,都未能以一举而收荡平之功,势然也。你在广东,可全权处置,申严将令,见贼就杀,不必问其向背。你的手下如果有不遵从命令者,杀无赦。你能做到铁血无情,我坚信贼胆可破,必能一劳永逸。”
殷正茂看到“见贼即杀,不必问其向背”时,吐了吐舌头说:“张同学从未上过战场,想不到比我还狠。”
张居正这番话只能说给殷正茂听,对其他人说就是对牛弹琴。二人似乎心有灵犀,张居正当首辅不久,殷正茂就送来捷报,剿灭了几股叛贼。虽然送来捷报,但中央政府很多人对殷正茂印象不佳,巡视过两广的言官们说:“殷正茂就是屠夫,不接受俘虏,所有盗贼不留活口。这有悖圣人的教导,不仁不义,怎可为官?”
张居正对这群满嘴喷粪的人置之不理,去信抚慰殷正茂说:“同学,继续你的提督两广军务,纵然弹劾你的奏章堆积如山,只要有我在,你就能不动如山。”
张居正并非是单纯地安慰殷正茂。1573年末,宣大总督王崇古被张居正替换成方逢时。朱翊钧迷惑不解,问道:“宣大是北防重镇,王崇古也胜任有余,为何要替换他?”
张居正平静地回答:“朝廷用人,不宜把他的力量用尽。王崇古在宣大太久了,应当休息一下,他日不妨再用。”
朱翊钧茫然了一会儿,张居正这套用人理论,他不太懂。他一生都未懂,因为后来他就对朝政不管不顾了。张居正此时也不希望他能懂,而是转了话题:“南北督抚,都是臣亲自选用,能为国家尽忠办事之人。皇上应充分给予信任,不要听浮言,患得患失,使他们手足无措。”
朱翊钧何其聪明,即刻明白了张居正的言外之意:“张先生请放心,你认同殷正茂,我也认同。也请张先生安慰殷正茂,专心剿匪,不必担心中央。”
张居正的好友、治河专家潘季驯几年前曾巡抚广东,对广东地区的匪患深表忧虑,他和张居正谈起时,唉声叹气。张居正笑着安慰他道:“瓜熟蒂落,殷正茂酝酿了两年,如果没有意外,一二年内荡平匪患是没有悬念的。”
这不是虚言浪语,而是心中有数。1574年初,殷正茂发来最大的捷报,广东匪患除了林凤外,全部荡平。据巡抚广东的御史回京扼腕叹息说:“到处都是尸体,殷正茂杀人不分青红皂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广东大部分地区已恢复平静,百姓正逐步安居乐业。
张居正得意之余,向殷正茂去信说:“老同学,你做得很好。不过别骄傲,务必痛打落水狗,斩草除根。”
殷正茂被激励得如同打了鸡血,把战场从陆地搬到海上,追击狼奔豕突的林凤。林凤被殷正茂追得惨不欲生,只好舍命向海洋深处逃亡,殷正茂见他已难成气候,又因为他对海战陌生,便退回陆地。
他还未从晕船状态中恢复过来,张居正的信又来了:“岭西的山民闹了几十年,虽未呈燎原之势,却也是火星,老同学再辛苦一下,将其一股荡平吧。”
广东岭西的山民就不是正常人类,他们能在树林中如猿猴般跳跃腾飞,反抗政府多年,地方官焦头烂额。殷正茂早就注意过这些山民,经过多方位衡量,发现荡平他们的可能性不大。他一直担心张居正会想到这件事,想不到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他有理有据地给张居正回信说:“岭西山民的地利强大得一塌糊涂,而且我觉得他们只在山里闹腾,影响不到乡村和城市,只要政治清明起来,他们会无疾而终。”
张居正冷酷地回信:“你这种想法要不得!我早说过,对叛乱分子除了屠刀,没有别的,斩草除根是唯一办法。现在朝堂上也有人反对,说他们不宜剿灭,剿杀他们劳民伤财。劳民伤财是暂时的,用一年时间的劳民伤财换取几十年的和平,这笔生意不该做吗?!你放心,我会亲自为你在广东集结三十万人马,听你指挥。不必运筹帷幄,只需进行地毯式扫荡,见人就杀,不留活口。”
殷正茂只好从命,带着张居正亲自集结起的三十万人,杀鸡用牛刀地彻底剿灭了岭西的山民。
张居正得到捷报后,冷静地指导殷正茂:“务必多进行几次扫荡,千万别有漏网之鱼,防止春风吹又生。一旦发现,立即除掉,绝不姑息。”
这就是张居正对待所谓农民起义的态度,和几十年前同样在两广剿匪的王阳明截然不同。王阳明主张恩威并施,用良知感化土匪。而张居正主张的是,只要你一日为匪就终生是匪,对待匪徒,只有一个字: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广东安宁之前,广西的匪患也销声匿迹,这缘于张居正和郭应聘默契的合作。前面谈过,郭应聘到广西任巡抚时,府江瑶人掀起叛乱。郭应聘主动剿杀,却被周倍阳捣乱,功败垂成。周倍阳被调离后,郭应聘正准备大展拳脚剿杀府江瑶,想不到怀远的瑶人又掀叛乱,怀远知县马希武被杀,整个广西为之震动。
张居正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他和郭应聘商议后,决定先集中力量对付府江瑶人,让怀远瑶人疯狂一段时间。在郭应聘的强力指挥下,1572年春节前夕,府江瑶之乱被平定。1573年正月,张居正认为刻不容缓,命令郭应聘向怀远瑶人发动进攻。
朝中马上有人弹劾郭应聘,说他滥杀无辜,平定府江瑶之乱的过程中,无辜百姓被他砍了脑袋领功。朱翊钧时刻记得张居正的教诲,对弹劾文件置之不理。张居正去信抚慰郭应聘:“这都是那群穷嚼蛆的人胡说八道,你不必往心里去。皇上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被人说滥杀无辜,就不敢轻易动屠刀。对付叛乱,必诛杀殆尽,不可留一人。”
郭应聘和殷正茂不同,他内心深处有慈悲的痕迹,对别人的看法很在意。当张居正命令他向怀远瑶人进攻时,他停滞不前。怀远瑶人的叛乱和府江瑶人的叛乱有本质不同,怀远瑶人是官逼民反,府江瑶人是聚众闹事。
这一种态度的转变,让他失去机会。1573年春天,一场大雪突降广西。广西下雪,几十年难遇,坊间纷纷传说,这是老天爷警告嗜杀者立即放下屠刀,否则将有更大的天象变化。北京方面,言官们捉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张居正发出抱怨,指责他在对待百姓暴乱上的态度过于强硬,如嗜血狂魔。
朱翊钧刚一动摇,张居正马上拿出他个性鲜明的理论。他没有谈百姓暴乱问题,而是谈皇上该如何保身以保民。他说:“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虽江河之水,不能救矣。……人心之欲,其机甚微,而其究不可穷,盖亦若此矣。是故善养心者贵豫,主敬以存之,典学以明之,亲正人君子以维持之。禁于未发,制于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张居正虽是在说保身,实际上说的是,皇上应该密切注意刚露头的星火,及时扑灭,否则到燎原时,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钧生长于深宫之中,想象不出百姓暴乱的破坏性。中国古代百姓的造反有个规律:开始时因为没有力量和官府对抗,所以只能从老实的百姓那里抢劫粮食和武器;发展壮大后,才和政府短兵相接;被政府军击败后,又回头抢劫老百姓。所以,无论给他们冠以“起义”还是“革命”的名头,都无法掩盖他们对苍生的破坏性和负面价值。
张居正从民间来,虽未亲眼见过百姓暴乱,但他深知这样一条道理:一群人集合起来,群情沸腾,肯定是不分青红皂白抢劫杀戮的,受苦的只能是那些老实巴交的百姓。对这群祸害,最好的教化武器只能是屠刀!
对于张居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论,朱翊钧不置可否。张居正不希望他能深刻理解,只要求他同意剿匪工作的继续。
朱翊钧同意。
张居正立即去信郭应聘:“郭巡抚啊,你读圣贤书,崇拜圣贤,岂不知孔夫子说,天道幽远,不可探察。让天象归天去吧,人该做的事,还要做。”
郭应聘这才下了进军的决心。张居正又来信说:“怀远盗贼和其他不同,由于是官逼民反,所以得人心不少。他们所以能发展如此迅速,是因为有百姓的支持。第一招先将其生存之源切掉,当地百姓有通匪者,杀无赦。搞定百姓后,再向他们进攻。”
郭应聘未听张居正的话,先向怀远盗贼发动了猛攻。怀远盗贼据险死守,政府军死伤惨重。郭应聘又下令围而不攻,想不到夜晚时受到怀远盗贼的突袭,又是损兵折将。勉强围困一个月后,他发现怀远盗贼各个红光满面,这时才想起张居正的话,他们得了民心,有老百姓的支持。撤回大本营,郭应聘一筹莫展。
张居正责备他的信到了,说:“将在外固然有所不受,然而战略还应该从长计议,多听中枢的指导。你如此任性,损失惨重,按法律,我该治你罪。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先记你这笔。手下将官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有畏死不前者,可斩杀几人,以尊律法。军队有损失,该休整。军事行动可延缓,等兵强马壮之后再图进取。”
郭应聘懊悔不已,又一次违背张居正的嘱咐,重新发动两方面的军事进攻。一方面阻断百姓,一方面围困怀远盗贼。这一次,老天爷眷顾他,郭应聘获得大成功。写捷报时,双手直颤。
如果他还未成功,张居正的压力可就太大了。他的首次失败已让整个政府意志动摇,连内阁都出现分歧。他把张居正从烂泥中解救出来,张居正不得不心花怒放一回。
高兴之后,他千叮咛万嘱咐:“是否还有余贼藏于民间?要进行多次扫荡,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已动刀兵,就不要忸忸怩怩,也别发妇人之仁的慈悲。留下祸根,将来还要有军事行动,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
一个月后,郭应聘给了张居正可靠的答复:“星星之火已被扑灭,若再燎原,我提自己的头去见你!”
张居正很满意,他仿佛看到太平之光在累累白骨上缓缓升起,虽然慢,但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这太平的星星之火在不久的将来必呈燎原之势!
曾省吾的提议
1573年春节,四川巡抚曾省吾却心事重重,毫无欢乐可言。曾省吾是张居正心目中最合格的官员,“娴将略,善治边”。两年前以佥都御史身份巡抚四川,只用一年时间就将四川治理得井井有条。四川百姓对其顶礼膜拜,但曾省吾知道,眼前的秩序和繁荣都是暂时的幻象。不去除都掌蛮这个毒瘤,四川就永不会和谐。
都掌是在明代生活在四川的一支少数民族,汉人称其为“都掌蛮”。这个民族有两个符号:一是铜鼓,族人腰间可以没有腰带,但绝对要有一面铜鼓;另外一个就是悬棺,把死人的棺材用我们今天都无法破解的方式放在悬崖峭壁上,引人注目。
曾省吾就对他们的铜鼓和悬棺做过详细的研究,结果一无所获。他之所以研究这两样东西,是因为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想象力和艺术魅力的民族会那样好勇斗狠、不受拘束,是连天地都不惧的恶棍。
曾省吾在百思不解的同时,也深深佩服都掌蛮,一有战事,他们放下铜鼓拿起刀枪就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其实不仅是曾省吾对都掌蛮心乱如麻,每个来四川的官员一想到都掌蛮,都要抱头蹙眉。
从朱元璋建国到朱翊钧登基的两百年间,都掌蛮和明帝国的军事冲突就成了常态。两百年间,明军对都掌蛮进行了十一次颇具规模的征讨,但都无功而返。经过百年的反围剿斗争成果,到曾省吾来四川时,都掌蛮已拥有凌霄寨、都都寨和九丝寨三大据点。这三大据点周围都是绝壁悬崖,奇险得连飞鸟都望而却步。都掌蛮就在这三大据点中囤积粮食,占山为王,作为四处骚扰杀掠的根据地。再加上他们活跃的地方处于云、贵、川三省咽喉,战略位置相当重要,所以明帝国中的有识之士才感叹说:“都掌蛮盘踞其中,实为心腹大患。”
曾省吾翻阅材料得知,1465年,政府调集兵力二十万,用了三年时间,却寸功未取。当时有民谣说:“若要凌霄破,星往月中过。”政府一些悲观者挥泪道:“要搞定都掌蛮,除非二郎神下凡。”
的确,曾省吾也认为,都掌蛮坐镇九丝寨,以都都寨为左膀,凌霄寨为前障,可谓三足鼎立,不可撼动。然而,曾省吾认定一条道理: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寨子。
经过多方面、多角度的调查后,曾省吾给张居正写信说:“广东、广西正有人立下夺目之功,我也有万丈豪情、报效国家之志,都掌蛮不除,四川不宁。我请求剿杀都掌蛮。破敌方法,我已想好:先取凌霄寨,再剿都都寨,它的前障和左膀一失,九丝寨孤立无援,指日可破。”
张居正接到曾省吾的信后,激动得手直颤。他把信给吕调阳、张瀚、葛守礼看。张瀚还未看完,就急着发言:“这事要从长计议,都掌蛮可不是两广那些蟊贼,那可是身经百战的一支特种部队啊。”
张居正冷不防地瞅了他一眼,张瀚马上闭了嘴。葛守礼沉思中。张居正看向吕调阳,吕调阳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都掌蛮是劲敌,二百多年来一直是四川的心腹之患。它能存在二百余年,就说明它有强大的存在资本。曾省吾提出的剿灭方略大而化之,我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才略,是否能胜任此艰巨任务。”
葛守礼发言了:“曾省吾是帅才,并非将才。要想摧毁都掌蛮,非有一员将才不可。”
张居正点头:“曾省吾极具行政才干,更能大处着眼,而且立功心切,这正是帝国需要的人才。葛大人说得对,曾省吾运筹帷幄可以,决胜疆场恐怕不是他所长。我这就写信给他。”
写给曾省吾的信,异常简练。张居正只问了一句话:“若对都掌蛮采取军事行动,你心中可有指挥官人选?”
曾省吾接到信后,大喜过望,立即回信:“有,狼山总兵刘显。”
刘显,江西南昌人,在当时名声响亮。刘显纯靠能力打拼出来,从军队底层开始,一步一个脚印,一战一个军功,爬到了总兵官的位置。他保持着明帝国有史以来的单兵作战纪录:连续击杀五十余敌。他和抗倭名将戚继光、俞大猷齐名,在南方被敌人称为刘老虎。张居正一直很欣赏刘显,有几次想调他来北方防御蒙古人。不过据他掌握的材料,刘显这人纪律性很差,贪欲极盛。就在曾省吾的推荐信抵达北京时,南方一些官员正在弹劾刘显,说他贪污行贿,不守法纪。
张居正很理解刘显,明帝国的武官绝大多数都是刘显这副德行。他去信给曾省吾说:“刘显这人可用,但不遵纪守法。不过凡事都应以最大利益化为目标,如果你真确定刘显可用,那就让他立功赎罪;如果你不敢肯定,那就另找人。”
曾省吾接到信后,意志坚定地回信:“刘显可用。”
张居正支持曾省吾的判断,马上请朱翊钧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剿灭都掌蛮的问题。
朱翊钧问张居正:“这次军事行动需要多少物资?”
张居正信心满满地回答:“军粮二十万石,白银七十万两,兵力十四万,即可一战而成。”
朝堂下立马嗡嗡起来。张居正转身,扫了一眼,眼光凌厉如刀剑,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朱翊钧刚要问话,张居正已开口回答:“军粮可在两广、四川、福建凑齐,白银七十万两只是个虚数,可先给一半,看战事发展。兵力问题,可调集永宁、水洗、酉阳土司兵力,再加上两广、四川驻军,十四万并不难。”
朱翊钧的问话活生生被噎了回去,有点不快:“张先生,你确定这次军事行动定能成功吗?”
张居正严肃地回答:“这世间哪里有万无一失的事?任何事筹划得再好,没有行动,也是空谈。只有付出行动,才有可能见到成功。”
这是段答非所问的话,朱翊钧“哦”了一声,不知再问什么。张居正双手托着笏板正等着他的答复。朱翊钧只好说:“准奏,都去准备吧。”
灭亡都掌蛮
曾省吾和刘显接到朝廷允准围剿都掌蛮的圣旨时,刘显兴奋得一蹦三丈高。曾省吾却心思凝重,去信给张居正说:“都掌蛮的三处据点易守难攻,我担心伤亡太重,所以请张大人可否支援一些火器?”
十几日后,一批包括将军铳、七稍炮、佛郎机、百子铳在内的火器运到了曾省吾的府衙。1573年四月,曾省吾和刘显准备完成,对凌霄寨的军事进攻展开了。
曾省吾有好生之德,军事行动前,派遣一名面目可憎的武举人李之实去“投靠”凌霄寨。寨主阿苟虽武艺高强,智商却不高,被李之实引下山寨,活捉到了曾省吾军营。曾省吾要他举寨投降。阿苟狂笑:“你疯了吧,我族有规矩,老大没了,儿子接管,不管老子死活。”
曾省吾不相信这是真的,押着阿苟到凌霄寨前喊话,一阵不分青红皂白的乱箭让他相信了阿苟的话。刘显怒不可遏:“这是群不知孝悌的野人,非用宰畜生的手段对付他们不可!”
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明军的各种火器全部派上用场,势若雷电。凌霄寨守兵被炸得漫天飞舞,尸骨无存。经过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凌霄寨被攻陷,除了七十多人投降活下来,其余人全部死亡。
张居正得到捷报,急忙写信给曾省吾:“凌霄寨已破,我军占了他的大门,此乃天亡小丑之时。宜乘破竹之势,早收荡定之功。都掌蛮之前被高估得厉害,凌霄寨之破说明他们不过尔尔。”接着,张居正拿出战略家的姿态来,指点曾省吾,“攻险之道,必以奇胜,你现在可用一支敢死队,从间道以捣其虚。从前对都掌蛮的战役,指挥官都久久围困,这是愚蠢。我们是客场作战,军粮有限,若加以围困,实是自困。”
兵贵神速,曾省吾不是不知道,刘显是战场骄子,更是成竹在胸。二人遵照张居正的指示,用曾省吾的战略,稍作休整后就对都都寨发起进攻。都都寨寨主阿墨自闻听凌霄寨陷落后,一直心神不宁。自他出生以来,从未见到过凌霄寨的陷落。凌霄寨不仅是他们都掌蛮的一处根据地,还是精神圣地。凌霄寨一没,都掌蛮上下的心都碎了。
阿墨鼓动他的士兵们绝地反击,士兵们在绝境中迸发出惊天的意志和力量。曾省吾对都都寨势在必得,双方的战斗异常惨烈。阿墨是个喜欢打破常规的人,当曾省吾的部队停止进攻休整时,他率领全寨精锐,突然大开寨门,冲下山来,和政府军混战。勇气固然可嘉,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们就淹没在十几万政府军的刀丛剑雨中。
都都寨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陷落,只剩下九丝寨在风中瑟瑟发抖。即便如此,可要想攻陷它,绝非易事。
刘显说:“张首辅要咱们神速进攻,我看先用火器轰它一阵子,然后让所有士兵攻寨,不怕拿不下来。”
曾省吾有清醒的认识:“我记得1465年那场战役,政府军就是硬攻,不但伤亡惨重,而且未动九丝寨分毫。张先生远在京师,对许多细节并不清楚,况且张先生也要咱们实事求是,不可全听他。你也看到九丝寨的险要了,连飞鸟都难以逾越,不如先围住,再说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