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刘显讨厌围困,他当年在福建和倭寇作战,向来是猛冲猛打。他一向认为,最好的围困就是猛烈的进攻。世界上没有攻不破的防御,也没有杀不死的敌人。曾省吾还在军帐里琢磨计划,刘显已带着他的亲兵,对九丝寨的大门发动了猛攻。

九丝寨这几天神情恍惚,本来想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天荒地老。可当他们看到敌人大将只带了几十人向大门冲锋时,不禁怒火中烧。如果面对几十人都不敢出寨,那他们的脸面何存?

一声巨大的铜鼓声响,几百个如马戏团演员的高手从半开的大门冲了出来,双方混战到一起。刘显大显神威,抡着手中的狼牙棒,如抡一根棉签,打得都掌蛮魂飞天外。

“扯乎啊!”随着一声喊,侥幸活命的都掌蛮逃进寨里,大门重重地关上,任凭刘显骂破了嗓子,也没有一个人影闪出来。

九丝寨的都掌蛮们亲眼见到刘显的神力,咬着指头叫出声:“我的亲娘啊,这是人啊还是野兽。”

刘显虽然单独击杀了几十名敌人,可回到军帐里仍是气呼呼,尤其是他发现曾省吾正和几个都掌蛮首领喝茶时,已是七窍生烟。

曾省吾见他杀气腾腾,狼牙棒已变成血红,慌忙站起来向他介绍那几个人。这几个都掌蛮首领并非是都掌人,而是汉人。但他们和都掌蛮的关系非同一般,并且掌管着围绕九丝寨的数十个小寨。

其中一位汉人首领说,九丝寨靠蛮力肯定打不下来,当年二十万政府军,进攻了二十多天,都未见效果。原因就是,九丝寨里有一万余很能打的都掌人,并且围绕着他的数十个寨子源源不断地给他运输粮食和武器。打下九丝寨最好的办法就是切断它的补给线。

刘显明白了,曾省吾正在和九丝寨的补给线谈话呢。

曾省吾又对刘显说:“这些人都是帝国大大的良民,他们和九丝寨的领导人也能对上话。我们可以用他们去敌人内部采取攻心战,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瓦解他们的斗志。”

刘显对阴谋阳谋毫无兴趣,只是问:“曾大人给句痛快话,什么时候发动进攻,我好赶紧布局。”

“急性子,”曾省吾哈哈笑道,“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让你痛快地打一场。”

刘显掰着手指头:“一、二、三,说定了!”

三天后,刘显提着狼牙棒兴冲冲地来找曾省吾:“我已布局完毕,可以打了吗?”

曾省吾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计划在三天时间内实行得很彻底,九丝寨中经过那几个汉人首领的攻心后,人心不宁。可曾省吾认为,此时进攻仍不是时候。但他已答应了刘显,如果不实践诺言,他非常担心刘显会把狼牙棒扫向他。

进攻一开始,政府军的势头相当猛烈,但九丝寨的险阻渐渐削弱了他们的斗志。一天后,刘显只能宣布停止进攻。士兵们拖着战友的尸体离开了九丝寨的各个寨门。

已进入九月,秋雨绵绵,浑身湿透的曾省吾视察军营,到处都是受伤的士兵,惨叫和呻吟遍布九丝寨下,士气低沉。

张居正的信来了,曾省吾面对张居正的问题,一筹莫展。胜利好像就在眼前,可正如眼睫毛一样,可感觉到,却不可及。1573年九月初八,曾省吾坐在潮湿的军营中,思虑着如何给张居正回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如墨,沉重地压下来。就当他在唉声叹气时,突然有人闯入军营,狂喜地叫道:“咱的事成了!”

曾省吾惊问:“怎讲?”

来人是他和九丝寨汉人首领的联络员,浑身已湿透,衣服下摆滴着水。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急迫地说道:“那几个汉人让我告诉你,明天是都掌蛮的‘赛神节’,他们决定杀牛宰猪,大肆庆祝这个传统节日。到时防守会松懈,我们正好趁机潜攀而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曾省吾谨慎地问:“确定吗?”

“非常确定。那些蛮人现在就开始宰杀畜生,并搬了好多酒出来,准备大喝一场呢。”

曾省吾兴奋地跳了起来:“节日快乐啊,感谢节日!”他在军营里转了几大圈,然后收起正准备给张居正写信的纸,“快,通知刘显将军。”

第二天,大雨继续。九丝寨的豪杰们认为这种天气敌人不可能发动进攻,又加上“赛神节”是他们神圣的节日,所以像从前一样喝酒庆祝,擂鼓跳舞,快活得忘记了寨外还有敌人。

刘显兵分五路,乘黑夜大雨攀上悬崖,到凌晨时,三万士兵全部进入寨子,看着眼前醉倒的都掌蛮,一路砍杀。

被惨叫声和刀兵声惊醒的都掌蛮,见政府军从天而降,早已失魂落魄,有的逃跑,却重心不稳,坠入悬崖,有的跪下投降,却被政府军活活砍死。

屠杀进行了一天,一万人只剩下一千人。曾省吾及时赶到,这一千俘虏才未被处决。九丝寨沦陷,都掌蛮的光辉岁月随着雨后天晴而永远退出人间。

捷报在1573年十月上旬抵达京城。张居正兴奋得手舞足蹈,连鞋跟掉了都没有发觉。他后来说:“听到捷报后,不禁心花怒放。四川百姓安枕,国家神气,借此一振。其他地方有造反之心者,闻听都掌蛮灭亡,必收敛不轨之心,踏踏实实做他的良民。这就是保身安民之道!”

灭之以靖华民

接下来的事就是善后工作。

对于都掌蛮的那群俘虏,张居正的主张是杀无赦。对于都掌这个民族,张居正的主张是“根株悉拔,种类不遗”,这是他对待叛乱的一贯措施。就在他的命令下,刘显带着扫荡部队对都掌蛮的地盘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灭绝政策。曾省吾说:“在这种思想的支持下,政府拓地四百余里。”

从此,都掌蛮作为一个声势浩大的民族和军事组织,永远地消亡了。张居正的斩尽杀绝政策,是否符合当时四川民心,众说纷纭。四川地区的大地主们双手赞成,因为都掌蛮控制了很多土地,都掌蛮一灭,这些土地就被政府卖掉,能买得起土地的恐怕只有那群大地主。

有些慈悲之士就强烈反对,那位被高拱搞掉的赵贞吉是代表人物。赵贞吉是四川内江人,退休后在老家颐养天年,曾省吾和刘显残酷的军事行动,他纵然未亲眼所见,也听到比别人更多的信息。他给张居正写信说,诸葛亮当年征讨孟获,是“欲生之以广舆宇”,而曾省吾和刘显征都掌是“欲灭之以靖华民”。他说,他并不反对灭都掌以靖华民,可途径不止有血腥屠杀一条,圣人不是出过一个叫“同化”的阴招吗?

张居正和赵贞吉的关系原本不好,但随着赵贞吉离开内阁回老家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二人还偶尔通信谈往昔岁月,谈人世无常。赵贞吉的疑惑很快就被张居正得知,张居正对人说,赵公这话从理论上来说是对的,可他不明白,“同化”需要时间,如今东南方面最缺的就是时间。正如灭大火,怎能用长流细水?非要兜头罩下一桶冷水不可。这桶冷水就是斩草除根。

话虽这样说,但张居正还是勉强同意了曾省吾在四川都掌蛮地盘实行文化育人的计划。曾省吾不负众望,先从改变风俗做起,要万幸活下来的都掌蛮几千人穿汉人服装,吃汉人的食物,学习汉人的文化。不过一年时间,四川境内再也不见都掌蛮的身影。

文化育人,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口号,真付诸实践,获取成果的过程异常缓慢,稍有疏忽就前功尽弃。对待敌人就该如狂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和他们谈仁义讲礼仪,纯是对牛弹琴。你浪费时间不说,牛还很不高兴。这就是张居正当时最诚心实意的想法。

对待叛乱,张居正残忍暴力,对待罪犯,同样如此。1573年秋,按惯例是秋后问斩,李太后却发慈悲说:“皇上才登基,大赦一回吧,以呼应上天好生之德。”

朱翊钧请教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说道:“春生秋杀,天道之常,皇上应该记得,自去年继位以来,大赦已不止一次。糟粕不去,反害精华;凶恶不去,反害善良。这不是天道。”

朱翊钧很为难:“这是母后的意思。”

张居正接口道:“皇上试想,那些杀了别人的罪犯,如果被赦,对受害人公平吗?慈圣太后信佛,佛主张不杀生,但佛教也有怒目金刚,正是惩罚罪人的意思。”

朱翊钧释怀:“张先生这话让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去说服母后。”

李太后同意了张居正的见解,但心里却很纠结,因为她在佛像面前允诺要放生的。李太后不是政治家,或者说,她不是正在从事实际政治的人,所以她和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公知一样,认为宽大是治国良策。但凡有点良知的人都喜欢宽大,不喜欢流血。可喜欢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

张居正熟读古典,当然知道东周时期郑国宰相子产的一段治国箴言:“火的威焰,人人看到后害怕,所以被烧死的人不多;水性柔弱,人人都觉得可爱可近,但死在水里的人成千上万。所以宽大是在害人,而不是在救人。”

张居正主张刚猛治国,他曾对人说:“如果让我做刽子手,我不离法场而证菩提。这也是成圣成佛之道。”当他回忆历史时,看到元末的大动乱,由衷地钦佩明朝开国时期,同样是帝王师的刘伯温的论断:元亡于对叛乱、对官员的无限宽大,最后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种种历史教训让张居正的执政思路百折不挠:严刑峻法,才可天下太平。有法可依,执法必严,人人平等。

可如果犯法的是特殊人物,比如李太后的亲爹、朱翊钧的姥爷,张居正该怎么办?

巧解难题

1574年正月元宵节前一天,怒风呼啸着穿堂入室,吹起内阁办公桌上的文件。张居正急忙按住,风过后,他呵了呵双手。这天真冷,不过一想到东南方面的叛乱被平定,张居正的心里就如升起火炉般温暖。

当他沉浸在自己非凡政绩中时,工部掌门人朱衡和户部掌门人王国光小跑着来了。两人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张居正认真听完,不禁倒抽凉气,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1574年可真不是个好年头,才开始,老天就给他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要从李太后的信仰说起。李太后信佛,所以常做功德。1573年秋,李太后征得张居正同意后,就从内库(皇帝的小金库)取银五万两,修建了河北涿州胡良河与巨马河二桥。第二年初,两座桥横空出世,负责督建的工部官员邹清明就把建桥的开支报到工部审核。

想不到工部审出问题:开支有七万八千两,而内库只拨银五万两,凭空多出了二万八千两白银。其实也就是说,这多出的二万八千两白银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从外库(国库)明目张胆挪出来的。

事态如此重大,朱衡和王国光只好来报告张居正。张居正倒抽凉气,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而且也只有他敢这样做。这个人就是朱翊钧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李伟。

李伟祖坟冒的可不是几缕青烟,而是核爆炸的好运冲击波。他多年前带着女儿从乡下来到京城,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卖进朱载垕的王府,再在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朱载垕弄上床,又在命运的眷顾下,她生下朱翊钧。朱翊钧成为皇帝,她成了皇太后。李伟毫无悬念地女贵父荣,在朝中炙手可热。后来他又通过女儿的关系,到户部看管外库(国库)。这个职务虽不高,却是个肥差,因为他可以在进出钱财上动手脚,而不被人轻易察觉。

李伟的身份太让张居正尴尬,他可是皇帝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政治靠山,哪个都得罪不起,他的眉毛快皱到了一起。

王国光急忙为他排忧解难:“张阁老,有几句话不知当讲……”

“你讲!”张居正看定他。

“您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全靠考成法。皇太后是当今圣上之母,手握重权,考成法是标,那皇太后的支持就是本,标本之间,微妙权衡,我觉得应舍标取本。李伟之事,现在知道的人还少,我再叮嘱邹清明保守秘密,张阁老您权当不知,容后再行处置,岂不是两全之计?”

这是变通,高明政治家都擅长这招。正因为变通挑战了规则,所以有时能出奇制胜,而有时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居正本以为这件事会悄无声息地绝迹,让他惊骇的是,两天后的早朝,一大批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李伟,不但弹劾他此次私挪银两之事,还弹劾他贪污军饷,克扣军需。这都是事实,张居正又气又急。

“谁走漏了口风?”朱衡和王国光一进内阁,张居正就跳起来质问。

两人也是满脸的茫然,都摇头。张居正坐下去,陷入沉思。朱衡和王国光以为张居正在琢磨谁透露口风的事,想不到张居正一开口却是自言自语:“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

朱、王二人莫名其妙,张居正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对二人说:“这件事既已闹到如此地步,谁透露出去已不重要。正如王大人所说,皇太后得罪不起,可不惩罚李伟,就对不起考成法,更对不起那些官员。”

朱衡脸色微变:“张阁老,三思啊,那可是您的权力源泉。”

张居正笑了:“朱大人,我刚才说‘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你没听见吗?”

朱衡尴尬地一笑:“倒是听见了,但不明白。”

张居正站起来,意志坚决:“我去见皇上,稍后,你们就明白了。”

李太后和朱翊钧正满面愁容地受张居正的拜见。李太后长了一颗玲珑心,当然知道张居正来的目的,所以主动开口:“唉,我时刻注重名节,更做善事,想不到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总给我丢脸。如今又有违法犯纪到这种程度,张先生,您说……”

下面的话肯定是要张居正来说,张居正于是说:“太后这话有些重了,本朝吏治废弛日久,人心浇漓,现在虽皇上英明图治,但长时间积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贪污索贿、中饱私囊是平常事,您父亲初入公门,被小人一蛊惑,难免有差池,也是情理之事,太后何必放在心上?”

这是段极具艺术的话语,它使李太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但张居正的严苛给李太后的印象太深了,她不太相信张居正也有对罪行如此通情达理之时,她再度发出试探:“张先生就不要为我父亲开脱了,他和内宫勾结,外库内库都成了他贪污的阵地,扰乱国事,罪不容恕。”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道:“太后又言重了,您父亲看管国库,宫内宦官看管内库,本来就没有严格规定,双方不许交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太后渐渐高兴起来,再发第三次试探:“弹劾我父亲的奏章上说,他克扣军饷,这应该是大罪吧?”

这要不是大罪,还有什么大罪!张居正咬牙道:“克扣军饷一事,臣已调查清楚,军饷从国库发出后,经过层层辗转,不断有人从中截留,所以到了军中减少是情理之事。您父亲可能克扣了一点点,但主要责任还是下面接手人员利欲熏心,言官们吠影吠声,都归罪于您父亲,实是过激之词。”

李太后脸色已恢复正常,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好像没有可说的了。张居正这个辩护人做得太出色,她这个指控方已黔驴技穷。

朱翊钧在一旁听着二人的你来我往,突然头脑浑浊,张居正应该是来问罪的,怎么倒成了李伟的辩护人?他不禁疑惑地问道:“依张先生的意思,外公就没有大错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李太后,李太后凤眼流转,也瞅上了他。张居正觉得时机已到,缓缓说道:“皇上,您姥爷初入宫门,受人诱惑,才小有不规,这都是小错误,满朝文武,哪个没有?如果真较真,恐怕连微臣也有罪过。还希望皇上、太后不必为此事过虑。”

朱翊钧能不过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张先生,那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

张居正以攻为守:“皇上以为如何?”

朱翊钧“啊”了一声,他想不到张居正会反问他,急忙看向李太后。李太后也以攻为守:“皇儿,说说你的想法。”

这可难住了朱翊钧:惩罚吧,那可是他母亲的亲爹;不惩罚,看张居正的样子,好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斗争了好久,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吧?”

“皇上英明!”张居正俯首一叩。李太后吃了一惊。张居正继续说道:“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觉得应该订立国库登记出纳新规,更换人员,杜绝腐败行为,保证财政清楚。”

李太后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没有底:“张先生竭智尽忠,真是社稷之福。那么,李伟该如何处置?”

“太后一定要处置吗?”

李太后又惊了一下,想不到张居正老谋深算到如此境界,让她主动说出来,可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一定要处置。”

张居正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好。请您将您父亲召进宫来,教训他两句,要他以后注意就是了。”

李太后惊喜,又半信半疑:“就这样?”

“就这样。”张居正又补充道,“但国库保管员的职务,还请太后向您父亲说明,恐是要换人。”

李太后欣喜道:“好,既然张先生为他求情,我这次就放过他。国库的事,您全权做主吧。我想,他也没脸再要这个职务了。”

从宫里出来,张居正的神经并未彻底放松,他还要对付那群言官。一天后,在他的帮助下,朱翊钧下了一道圣旨:“李伟无法胜任国库工作,削职。至于言官们指控他的违法行为,容日后慢慢侦查,钦此。”

言官们闭上了嘴巴,其实他们的弹劾书也无确凿证据,只是捕风捉影。李伟被拿下,他们已心满意足。实际上,他们只是想看看张居正该如何处理此事,给张居正设置了一道难题。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张居正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这道难题,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李颐丢官

对付皇帝的家人,张居正虽不残酷,却也不失有罪必罚的决心,而对于自己的亲人,张居正做起来就远没那么变通、顺手了。

1574年,御史李颐巡抚广西,路过湖北江陵时,想到首辅张居正老家在此,就去拜会。李颐做官多年却两袖清风,而且鄙视官场潜规则,但巡抚广西这个差事可是张居正给的,所以去拜访他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事。可他第一眼看到张府时,脸色瞬时就变了。

张府气派非凡,犹如皇宫。本地人都知道,张府原本是辽王府宅,辽王被废后,这座府邸就悄无声息地成了张府,张府在此基础上扩建,尤其是张居正成首辅后,张府一跃而成为江陵第一府。

李颐被请进客厅,客厅的摆设让他眼花缭乱,不知道张家来历的人还以为进了千年的黄金世家。李颐直嘀咕,张阁老在京城口口声声不收贿赂,那他这豪华府邸是怎么来的?

李颐的火气很容易喷发,想到这里,他就生起气来。气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人出来,李颐七窍生烟。站起来要走,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头趾高气扬地走出来,指着李颐:“你就是去巡视广西的李颐吧?”

李颐强忍住气,如果不是老头,他非上去一顿老拳不可:“正是在下,我是来看望张阁老父亲的。”

老头鼻孔朝天:“老夫就是。你来看我,带了什么礼物?”

李颐又把气压下去:“匆忙得很,只从京师带了点特产,放在外头呢。”

老头正是张文明,虽是读书人,但自从儿子成了内阁首辅后,暴发户心态炙热如火,对送礼的人从不拒绝,所以短时间内积累起财富,圣贤书也抛到脑后,如今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听李颐这么一说,张文明讥笑起来:“特产?我要那玩意儿干吗?只要我一句话,北京城有人会送几大车来。你拿到广西吃吧。”

李颐的愤怒火山终于爆发了,他跳起来,指着老汉张文明的鼻子臭骂,骂他把尊老的传统美德抛到九霄云外,骂他给张阁老丢人,给张家丢脸,给帝国官员们的家人树立了坏榜样。他说他要回京面奏皇上,把张老汉的无耻原原本本地报告给皇上,让皇上看看他最信赖的张居正的爹是什么货色!

张文明也来了脾气,他在张家列祖列宗面前发誓,要李颐马上丢官,滚回老家卖地瓜。李颐开始还不相信张文明的话,十几天后,正当他走进广西地界时,圣旨来了:李颐即刻回京,听从处分。

李颐遗憾地一笑,转身回了京城。他的处分是,调到偏僻小镇担任闲职。

李颐活了一大把年纪,有件事他不明白,凡是位高权重的人都或多或少“仙及鸡犬”。张居正自己都说:“老爹岁数大了,性格随意,家人也推波助澜,所以凭我的权势胡作非为,我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中国定律,每个父母都望子成龙,然后借光。成了龙的儿子虽对父母的狐假虎威有微词,却极少阻拦。于是,一条定律油然而生:贪官的背后都有个如饥似渴的家庭!

其实自张居正成首辅后,不仅是他的老爹变了质,张家从上到下都变了味道。对于在北京的张家人,因为就在张居正眼皮子底下,他还能约束。但在湖北江陵,他则鞭长莫及。张家人大概本性都不坏,只是因为张居正做了首辅后,来溜须拍马的人太多,于是外界的种种诱惑遮蔽了他们的良知,所以他们变得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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