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看上去,张居正反对君主独裁,这和他在朱载垕时代的思想大相径庭。那个时候,他是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的。实际上,他不是反对独裁,只是反对没有执政经验的朱翊钧独裁,他希望自己独裁!

当天夜里,张居正挑灯夜战,针对王用汲的奏疏写了一道奏疏给朱翊钧。他慨然说道:“国家安危,在于所任用,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如果我很差劲,就赶紧轰走我,另求贤良;如果我很贤良,那么皇上只是一人,管不了那么多事,那就必须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这样的人,还能任用谁?”

说到这里,他想起王用汲奏疏里的话,不禁文字如刀:“况且现在各个衙门的奏章,都要经过皇帝过目而后才能到内阁,内阁大学士们把意见拿出,也必须经过皇帝的裁断,而后才可发布,偶尔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见,这些意见的深度我们内阁是自愧不如。现在竟然有人说,皇上漫不经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给臣,怎么敢如此大胆污蔑皇上!臣自受事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上苍可鉴。吾皇圣明,臣竭智尽忠,尽用己才,数年时间,纪纲振举,百司奉职,海内之治,近乎小康,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颂而欣庆的事!

“可王用汲这浑蛋居然说,人人尽私,事事尽私。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皇上千万别认为他抽风了,其实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后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谁,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张居正教导朱翊钧:“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以死报国是臣之本分,纵然赴蹈汤火,也在所不辞,何况仅仅是毁誉得丧这点小事!皇上不用臣则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证,绝不会枉己以徇人;绝不会违道以干誉;政府纪律,必欲振肃;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充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机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计手段之人,必不敢引进,以坏国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蛊惑皇帝,扰乱朝政者,必举祖宗之法,请于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

这道奏疏写得酣畅淋漓,字字如针灸,把朱翊钧搞得很舒服。他告诉张居正:“您多年来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再有王用汲这种混账话,扰乱国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仅臻于盛治。”

这是张居正作为独裁者的一篇政治立场的宣言书,但里面的口味让朱翊钧很不悦耳。朱翊钧已经长大了,乾纲独断是帝制社会皇帝的专利。张居正说:“你现在还不是时候,而我才是独裁的最佳人选。作为皇帝,你只要做一件事:听我的就是了。”

张居正一向有头脑,但在重大责任和无边权力面前,他也会头脑发昏,这封自己独裁宣言书就是证明。

翻案长定堡之捷

其实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张居正脑子里始终装着一件事,上完那封独裁者宣言后,他马上就把脑子里的这件事摆到了桌面上。如你所知,这件事就是长定堡大捷。

当他和小病痊愈归来的吕调阳说要重查长定堡大捷的真伪时,吕调阳破天荒地反对。吕调阳有充足的理由,长定堡大捷无论真伪,封赏已成事实,而且是皇上下的圣旨。

“况且,”吕调阳大惑不解地说,“封赏众人也是张大人您许可的。如果重查,未发现问题还好,倘若真发现问题,该如何是好?翻案的话,不是打了皇上的脸吗?您张大人也会被人说成是出尔反尔。”

张居正冷冷地看了吕调阳一眼,沉思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嘲讽:“吕公,您也知道长定堡大捷是假的?”

吕调阳大惊失色。长定堡大捷的封赏,表面看是张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时,朱翊钧和内阁已经定了封赏的基调,给张居正去信,不过是让张居正拿出封赏的具体方式。也就是说,长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赏都是次辅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人完成。

吕调阳听了张居正的问话,不可能不吃惊。稍有头脑的人就知道这次大捷太吊诡。吕调阳忽然记起内阁辅臣们沟通此事时,申时行小声地问道:“我方战斗人员连一根毛都未掉,这太不可思议了。本朝自开国以来,和蒙古人的战役中,这简直是万年难遇的奇迹。”

张四维插嘴道:“皇上已说了,这是大捷,要重赏。小申啊,你还有不同意见?”

申时行立即闭紧嘴巴。于是,吕调阳和张四维拍板:长定堡的确发生了大捷,和这件事沾上关系的人都要赏。这就叫沾喜气,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吕调阳一想到申时行那句话,又看到张居正冷酷的脸,马上就断定,长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点。

人的智慧啊,有时候跟立场、利益有关。

他正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这是兵部尚书方逢时多日来调查后的报告,还有辽东巡按御史的调查报告。”

吕调阳慌忙去翻,张居正拦住了:“不必看,我告诉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来投降的。他们因得罪了土蛮,所以携带牛羊东来,请求本朝的庇护,想不到碰上了混账的陶成喾,让他们死得如此冤。陶成喾如果不是白痴,那他就是故意的。这种人,让他在边关,迟早坏事。陶成喾是名利熏心,还情有可原。可你吕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恶,迎合皇上的意思,糊涂透顶,你这个次辅是怎么当的!”

张居正越说越激动。吕调阳已是满脸铁青,浑身颤抖,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不出来。就当他无比尴尬、恐惧时,张四维、马自强和申时行来了。三人一看这气氛,马上明白吕调阳被训斥了。

张居正觉得对吕调阳的教训已到位,马上转到张四维身上:“长定堡大捷是胡扯!”张四维也是大吃一惊,他不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而是吃惊张居正这句话背后的用意:翻案。

翻案,谈何容易。皇上朱翊钧接到捷报后,就如捡了宝贝跑到天坛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连东洋大海最深处的海龟都知道了。当然,如果仅是这一点,损失并不大。至多会有人说君有戏言,张居正说话是放屁。可还有一点,是张四维必须替张居正考虑的,那就是恩赏的问题。先不说其他人,单就张居正的亲信,兵部尚书方逢时、内阁吕调阳、张四维就不会高兴。这次封赏,已荫及了他们的子孙。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场空,更不必说那些边防将士了。

他轻声细语,用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问张居正:“张公有证据了?”

张居正敲了敲吕调阳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吗?”

张四维是聪明人,根本不必看,因为长定堡大捷第一次进入他耳里时,他就知道这是假的。但他和吕调阳一样,看到朱翊钧喜极而狂的状态,不知不觉地选择了附和。如今面对张居正,他才意识到当初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他摇了摇头,声音提高了些,因为这是为张居正打算:“张公要翻案,牵扯的人太多。”

张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沉思,而是飞快地说道:“正义需要伸张,绝不能打马虎眼。”

“难堪得很。”张四维又把声音压下去。

“那诸位就多包涵,难堪无所谓,国家法度、公正、公义才是正道。”

吕调阳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如同一片枯叶飘落水中。张居正没有听到,看向申时行:“你怎样看?”

申时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回道:“张公说得对,必须要公正。”停了一下,“张公决定了吗?”

张居正坚毅地点头,申时行轻轻地咳嗽道:“有几句话,不知……”

“你说就是。”张居正说。

申时行道:“翻案,意味着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们的封赏要被收回。为朝廷整饬纲纪,不顾私人关系,这……”

张居正冷笑:“赏罚是国家重器,赏罚倒置,还成什么国家?至于私人关系,理解我的人不会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顾他们的情绪?!”这话掷地有声,冷酷无情,内阁的空气突然冰冷起来,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战。

内阁会议之后,张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弹劾陶成喾杀降邀功,请求治罪,同时请朱翊钧收回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侍郎以及蓟辽方面官员的恩赏。

朱翊钧看到这道奏疏,惊讶地张大了嘴,征求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说:“事情既已传开,应该彻查。”

朱翊钧皱起眉头:“张先生,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说的吗?”

张居正回答:“很简单,派名得力官员到边关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钧很为难:“张先生,这事……”

张居正正色道:“皇上,赏罚之事,马虎不得。”

朱翊钧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

几天后,派去调查的官员回来报告朱翊钧,正如那位言官所说的,长定堡大捷是杀降。

朱翊钧跳了起来,气得满脸通红:“蓟辽督、抚、总兵、副总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们!”

张居正想不到朱翊钧如此生气,暗暗吃惊,急忙用一句话压住他:“赏罚明当,乃足劝惩,未有无功幸赏,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惩处也不可过当,我看,追夺之前的一切赏赐就可以了。”

朱翊钧虽然同意了张居正的意见,但仍然气呼呼的。也难怪他如此生气,这是他在没有老师张居正的情况下亲自处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结果是这样。他感到自尊受到残酷的挑战,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起来。

张居正发现了这名学生的情绪,安慰道:“皇上处理政事,需要多方面倾听察看,不能信一面之词。纵然是许多人说得一样,也要从侧面进行判断。”

朱翊钧握紧拳头,砸在龙椅上:“这件事连吕调阳和张四维都断定是真,他们也欺骗朕!今后让我能相信谁!如果没有张先生,我该怎么办!”

张居正吃了一惊:“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钧说的也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这位学生在日后的岁月中把这种偏激性格发挥到极致,让大明朝从悬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当他沉思时,朱翊钧忽然看向他:“张先生,这件事当初你也同意封赏,也就是说,你也断定这事是真,难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钧这话半带不可思议半带挑衅,这又使张居正吃了一大惊。他沉思许久,才解释道:“臣在当初奏疏中说过‘虽其中有投降一节,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的话。当时离京太远,很多事不好处理。况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说什么。”

这解释太苍白,所以朱翊钧的质问就如刀剑:“可现在您却说了。”

张居正哑然。

朱翊钧觉得气氛不对,马上换了副口气:“张先生,君无戏言,其实我无所谓。我担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说您出尔反尔、颠三倒四。”

张居正苦笑:为了国家赏罚重器,被泼点污言秽语有什么关系,况且,这么多年来,自己身上的脏水还少吗?

让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钧的表现。是啊,君无戏言,朱翊钧第一次亲政,想不到就被他张居正推翻。任何一个皇帝,都受不了这种侮辱。

他离开皇宫时,脑海里猛然冒出个想法: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点太较真了?他得罪的岂止是皇上,还有他的同僚、战友,那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这样想着,他一抬头,看到夕阳如血,正在沉重地坠落。他又想到朱翊钧,这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是成熟了还是更倔强了?这种想法稍纵即逝。

对朱翊钧,他全部是关怀,根本没有思考过朱翊钧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钧在缓慢生长的阴暗的人性。

第三章 与天下士绅战

苟利国家,生死以之

张居正不去思考朱翊钧的人性,并非是没有这样的意识,而是没有时间。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拯救国家上。从湖北江陵回来后,张居正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重塑帝国光辉的洪流中去。

明帝国的财政收入以土地税为主,耕地是征收土地税的唯一依据,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对帝国财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但要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谈何容易。首先是官绅,他们有减免部分土地税的特权,在地方上有面子也有钱,所以就勾结官府,大量隐占土地。其次是农户,官僚政治腐败导致赋役极重,很多农户为了逃避土地税,就心甘情愿把土地“投献”于官绅名下,变成享受优免权的土地。这样一来,官绅大肆兼并农户土地,再把土地出租给农户。官绅还有一招更让政府头痛,那就是勾结官府,将一大批良田谎报为荒地、山场、河滩,或是缩小垦田的数字,以逃避税收。

于是,就出现这样滑稽的一幕:朱元璋开国时,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是八亿五千余万亩,可一百多年后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时期,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只有四亿五千余亩。没有大规模战争,没有自然灾害,耕地居然神奇般地被大地吞没了一半!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只有一个:许多人隐瞒了田亩数。

让这些隐瞒的田亩数大白于天下,自然有最简单的办法:清丈田亩。早在朱厚熜初年,政府就清丈过,但收效甚微。海瑞在朱载垕初年巡抚应天时,就用强硬手段清丈田亩。反抗的力量异常强大,海瑞被指责为“偏执”“见识短”,缺少士大夫风度,再加上政治原因而黯然离场。当时张居正明白海瑞是得罪了官绅,所有对海瑞的攻击不过是胡说八道,然而他却爱莫能助,只能在给海瑞的信中叹息,为自己不能让政府奖励奉法的官员而深深愧疚。

张居正不公开支持海瑞,但对清丈田亩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是有清醒认识的:安民必先均粮,均粮必先清丈。

1573年,张居正秉政,开始制定清丈土地政策。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政策还未完备,马上就付诸实践。正如他所料,攻击排山倒海而来。张居正毫不退缩,鼓励那些在地方上清丈土地的官员要大智大勇:“我们的目标是完成清丈任务,不必惧怕人言,不必在乎手段!”

1577年十一月,夺情风波趋于平静,张居正趁势下令全国清丈田亩。1578年七月,张居正派耿定向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主要任务就是清丈田亩。他的想法很简单:先在福建试验,如果很成功,便推向全国。这是个如泰山般重大的任务,张居正为何会交给耿定向呢?

耿定向,阳明学左派泰州学派的卓越人物,张居正的老乡。1556年中进士后,一直在各监察部门转悠。他和张居正不但是生活中的好友,而且也是学术上的同志。耿定向虽是阳明学左派人物,却没有左派人物的不可一世和凌空蹈虚,他虽然也讲良知万能,但却主张真致良知就要在人伦日用上用功,理论和实践应该完美结合,如果没有条件和平台,就该踏实地在目力所及处致良知。

正是这种实用主义和学以致用的态度,让更注重“经世致用”的张居正和他相处融洽。张居正执政后,并未重用耿定向,只让他在许多不负主要责任的职位上跳来跳去。我们无从得知张居正为何这么做,只知道耿定向从未埋怨过张居正。也许,张居正是把耿定向视作秘密武器,只在关键时刻才使用它。

1578年,耿定向这枚秘密武器派上了用场。不过任用耿定向前,有人向张居正提出了不同意见,这就是刚刚上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

张学颜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不但对军事驾轻就熟,在政治尤其是在理财上也堪称翘楚。张居正一决定清丈田亩,就把他按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正是看中了他的干练和聪慧。

张学颜对张居正说:“耿定向这人倒是没有问题,我就担心他的学术会桎梏他的行事作风。”

张居正笑道:“你说的是他信奉的左派阳明学吧。其实我和他交往多年,他的学术思想和理学有异曲同工之处,虽是崇奉左派阳明学,还是‘经世致用’多一些吧。”

张学颜欲言又止。

张居正平静地说道:“其实用人和学问一样,最忌讳门户之见。耿定向一向标榜自己是心学门徒,而阳明学又常自诩做顶天立地的英雄,那就让他去福建实践一下,看看这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如何横空出世的!”

张学颜微微点头,即使他还有一千个理由反对耿定向去福建清丈田亩,但看到张居正意志坚定的态度,他也再无话可说,因为当时的张居正已渐渐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张学颜对张居正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这本是多年前张居正向朱载垕提的建议,想不到现在却成了张居正的座右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就是民主集中制。关键的问题是,“断”的人是否头脑清醒,是否出于公心,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刚愎自用、意气用事。

张居正绝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决定要耿定向去福建,却不是放任不管。耿定向去福建前,张居正请他吃饭,其实是谆谆教诲,面授机宜。

张居正对耿定向说:“此次去福建,你的担子很重。你们的开山祖师爷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就是为天下苍生谋福,这次是你践履你们祖师爷教诲的时候了。”

耿定向神色凝重道:“在下何尝不知,我定不负众望,全力完成任务!”

张居正微微点头,说道:“清丈田亩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完成,需要很多得力助手。”

耿定向急忙请教:“我鉴别人才是门外汉,请您赐教。”

张居正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人物品流根本没有定论。我的办法是用具体事务去试验他。他若能踏踏实实把任务完成,这就是人才;如果不能,纵然大名震宇宙,也是废物一个。”

张居正的话让耿定向马上想到自己的同门,心学左派的确造就了一群名动天下,却不能格一物的废物。他沉默半晌,深情地说道:“福建山高水远,这一去恐怕短时间内不能相见,必会想念您啊。”

张居正马上拿出了耿定向去福建的报酬:“你只要在福建待上三年,把清丈田亩的事办好,我就会把你调回京师,内阁会有一把椅子等着你。”

耿定向“哎哟”一声:“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

张居正按着自己的心说道:“但这却是我的意思,发自肺腑。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致良知。”

耿定向笑了。

张居正又严肃地说道:“清丈田亩势必引起当地豪绅的激烈反抗,你所受的压力绝不会小。你需抱起‘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信念坚持到底。只要对国家有利,纵然蒙垢受怨,也不要有所退缩。我真诚希望你发扬阳明学‘自信无畏’的精神,不畏浮言,建功立业!”

耿定向慷慨激昂,一口干掉杯中酒,犹如荆轲刺秦王般悲壮,走向了他的战场福建。

耿定向没有让张居正失望,一到福建,就雷厉风行,铁面无私,心中只有“清丈田亩”一件事,忘记睡觉、忘记吃饭、忘记那群官绅的请求和威胁,快刀斩乱麻地进行清丈田亩的工作。

半年后,他向张居正汇报了工作,福建一半地区已清丈完毕,并且写下精细的工作总结。张居正大喜过望,举着耿定向的报告说:“王阳明真弟子必能成事,果然如此!”

张居正的宏愿

在总结了耿定向的清丈田亩报告后,张居正带领他的内阁成员制定了清丈田亩八项规定,明确了清丈的方针和步骤,还规定了清丈的期限、丈量计算方法和经费的供应办法等等。

为了在全国推动清丈,张居正以身作则。他让儿子张嗣修主动清查自家的田地,最后查出隐占的田赋五百余石,然后将这部分隐占的土地和自己应该享受的优免田粮七十四石一起报给官府。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纵然是制定清丈法律的张居正本人也不例外。

可无论是细致的法律与规定,还是张居正的以身作则,都不能避免在清丈过程中发生的激烈斗争。这就是从虎口里夺肉的代价和必然。

最先跳出来反对清丈的自然是豪绅,他们和政府官员勾结,明目张胆地隐瞒田地。其次是政府官员,一部分政府官员的家族本身就是豪绅,所以在清丈时消极应对,另外一部分政府官员发现升官的机会来到眼前,马上抓住,虚报田亩以邀功请赏。

对于豪绅的抵抗,张居正以强硬手段应对,甚至动用地方军队;对待不作为的官员,张居正用考成法撤职查办,毫不留情。可对于那些虚构多报田亩数的官员,张居正感到棘手。他们不是不工作,而且工作起来非常卖力,竟然把一些荒田都强塞到豪绅名下。更有一种伶俐的官员,把原来的亩数缩小,反过来就增加了耕田的亩数。豪绅们自然不干,闹得鸡飞狗跳,这些官员就请求派军队协助。由此可知,清丈田亩开始时,大明帝国各地都鬼哭狼嚎,毫无和谐可言。

张居正和他的内阁同僚开会商议,张四维一言不发,只有申时行侃侃而谈。申时行说:“清丈田亩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官员们一执行起来就出事。为什么那么多官员急功近利?一是他们心怀鬼胎想取悦张阁老,另一方面就是严苛的考成法,逼迫他们不得不看上去很努力。”

张居正斩钉截铁地说:“如果考成法限制了清丈田亩,那就暂缓执行考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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