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宁可信其有地说:“那就请皇上赶紧去祭祀吧。”
朱翊钧摊开双手,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女神在哪里?”
张居正也在琢磨这个女神,终于被他琢磨出来。他给山东巡抚写信说:“我梦中的女神应该就是你们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儿去祭祀,请你们多多关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张居正的病却日见沉重,原来女神的保佑,果然是个幻梦。命中注定,他将继续病下去,似乎要永无康复之日了。
张四维和申时行来得很勤,因为很多政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这也是朱翊钧的意思,每当有事,他总是吩咐内阁:必须要让张先生处理,朕才放心。
张居正在病榻上,从未停止过工作。病情越来越重,朱翊钧的问候也越来越频。
1582年五月的最后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京城。张居正听到外面雨声大作,仆人们浑身湿透地跑进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从窗户外面飘进来,带来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乡只能在心里,不可能在眼前,因为朱翊钧死活不让他走。
遗嘱
1582年六月初一,原本明媚的天慢慢暗淡起来,这是日食。
全国各地为张居正祈祷的人大惊失色,认为这是元首大人要离世的征兆。
张居正在那几分钟的黑暗中,回想往事。他想到老师徐阶,前段时间,徐阶过生日,他还写了封贺信。对这位恩师,张居正虽有过腹诽,但到底还是感激涕零的,没有徐阶,恐怕就没有他张居正。他又想到高拱,如何评判此人呢?直到太阳重现天空时,他也没有最后的定论。
四天后,彗星出现于天空,苍白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张居正叫来儿子张懋修,对他说:“本来我要今年秋天辞职回老家,恐怕等不及了。我要给皇上写辞职信。”
辞职信呈上去了,很快就得到朱翊钧的答复:“张先生不必为病发愁,安心静养,总会好起来。朕离不开您,绝不能让您走。”
张居正得到圣旨,昏昏沉沉中说了句话:“这是想让我死啊。”
身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朱翊钧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揪住他不放,真的仅仅是国家离不开他吗?
在整日的昏沉当中,仆人悄悄报告,戚帅派的人来了。
他毫无动静,这是他自五月下旬以来不变的态度,无论是谁来,他都是这副样子。戚继光的人就坐在床边,满脸同情地看着张居正。
“戚将军有事吗?”他终于睁开眼,问了句。
来人回答:“戚帅对您的病情特别关心。”
“回去告诉他,做好本职,无论我在还是不在,都一样。”张居正缓缓地说,又补充道,“我已安排好了,要你们戚帅放心。”
戚继光的人才走,李成梁的人就来了。张居正把说给戚继光的话重复给李成梁的人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正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写辞职信上,一封接一封,但朱翊钧的答复永远都是一样:朕不能离开张先生。
1582年六月十七,张居正突然从床上坐起,整个人除了瘦弱不堪外,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这是回光返照。他让人找来张四维和申时行。
张四维和申时行一见张居正的神态,都表现出惊喜来。张居正要他们坐下,坐稳了,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说。
他先对张四维说。张四维激动得要死,在他看来,这是张居正在立遗嘱。
“实际上,自你入阁,我始终对你就没产生过好感。”张居正一开口,张四维从头凉到脚,“你虽表面上对我恭敬如狗,背地里却拉帮结派,这我可以都假装不知,但你的票拟从来就没让我满意过!”
张四维听到这里已浑身是汗,额头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向下掉,他在椅子上已坐不稳。张居正却没有死揪住他不放,轻轻地绕过他,看向申时行。
“你相貌宽厚,但内心多欲,话特别多,就是证明。这就是好名,人有好名之心,就如一棵大树,遮蔽了阳光,你在树下种什么死什么。”
申时行狼狈不堪,急忙去抹脸上的汗。
“我希望以后,你二人无论是谁来坐首辅这个位置,都铭记一点,我所建立的一切法度都不要更改。”
两人慌忙地异口同声:“绝不更改。”说完这句话,两人下意识地去看对方,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欣喜之色。
张居正不去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两人都在想什么。张四维想的是:虽然他张居正看不上我,但他一死,按资格,我就是首辅。申时行想的是:内阁就我和张四维,张居正看不上张四维,那接班人肯定就是我。
张居正轰走两人后,又派人去找冯保。连他自己都很模糊,这个时候找冯保要干什么。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和冯保是一条船上的,他就要跳船了,应该关心下战友冯保。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应该为冯保再做点什么。
冯保看到张居正,面色苍白,眼珠浑浊,但精神却出奇的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十分想痛哭一场,但终究没有下泪。
“皇上最近如何?”张居正发问。
冯保似乎摸不透皇上最近到底如何,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是那样,只是特别关心张先生的病情。张先生,你要活下来啊,不然俺……”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张居正安慰他,“冯公公什么时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冯保破涕为笑:“惭愧啊,让张先生见笑了。”
“有一事要和冯公公商量,”张居正进入正题,“我过几天好转,就要辞职,非回老家不可。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内阁不能没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保明白,这是张居正要想办法保护他,他心领神会。
“我想要潘晟接替您。”
潘晟是当时的礼部尚书,冯保的老师。据后来一些攻击他的人说,此人胆小怕事,才识平庸,只因为和冯保关系不错,所以才被冯保推荐。这恐怕是一面之词,如果真是这样,张居正就不可能答应冯保。他一心为公,世人皆知。况且如果潘晟真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能力保护冯保。
潘晟入阁的同时,张居正又推荐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余有丁生平性阔,胸无城府,人缘极好,同样也是张居正的忠实信徒。接下来就是张学颜、梁梦龙、曾省吾等人,张居正希望朱翊钧能重用他们。
这一切都是张居正和冯保商议的,朱翊钧很明白,所以第二天就下旨,让潘晟、余有丁入阁。潘晟排名第一,张四维和申时行气得死去活来。
1582年六月十九日夜,张居正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厉声高叫。张家人慌忙跑到他床前,他已说不出话,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对着张家人不停地流泪。
第二天,朱翊钧派人来请教遗嘱。张居正恍恍惚惚地想到一件事,原来皇上知道他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了。他对前来的太监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慢慢地闭上眼,离开人间,享年五十八岁。
他把一切都贡献给了国家,这个国家不会亏待他,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事。
张居正的葬礼被朱翊钧办得超级隆重。张居正的灵柩从北京缓缓出发,由一支人数众多的骑兵护卫。所过之处,各地官员以身作则,带人跪在张居正灵柩道路两旁,号啕大哭。盛大的场面甚至让国人以为是死了皇帝。
故事如果就此结束,应该是完美的。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抄家
张居正死后不久,有人就弹劾潘晟,认为他不具备阁臣之才。这是政府官员多年被压抑的结果,他们被张居正左右了十年,如今张居正已死,他们再也不想让张居正继续摆布下去。
弹劾潘晟的奏疏一封接一封,潘晟已由浙江新昌出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原路返回。人类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我们称它为直觉或第一感。潘晟当时就有种感觉:如果他继续前行,下场一定很惨。于是他拒绝了冯保苦口婆心的规劝,毅然回到家中,闭门不出。
朱翊钧被这些弹劾书搞得晕头转向,叫内阁头号人物张四维前来商议。张四维叩头完毕,偷偷抬头看朱翊钧,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到的不是平时中规中矩的皇上,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没有了张居正的朱翊钧,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朱翊钧直截了当对张四维说:“潘晟是张居正,不,是张先生推荐的,现在有人弹劾他,你认为如何?”
这根本不必问,张四维伶俐透顶,直接拿出他的主意,自然也是朱翊钧的主意:“张居正推荐的人也未必就合格,这么多人弹劾潘晟就是证据,皇上怎能触怒众心,非要用他?”
朱翊钧大点其头,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下旨,削去潘晟的内阁大学士之职,不必来京。”
张四维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张居正虽死了,可冯保还活着。他提醒朱翊钧:“潘晟是冯公公的老师,皇上……”
朱翊钧哆嗦了一下,冯保那张胖乎乎的脸立即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上的两只小眼睛总偷偷注视着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母后和张居正知道。但他马上恢复了镇静,有些恼火:“冯公公的老师又如何?潘晟不配就是不配,谁的老师都不成!”张四维嘴角露出微笑。
消息很快传开:皇上对冯保颇有微词。
官员们跳起来,但大喜之后,仍不敢动作太大,而是小心翼翼地攻击冯保的心腹徐爵。朱翊钧想都不想,下旨将徐爵治罪。
官员们大喜过望,御史李植拿出全身的胆气,向冯保发起了进攻。他说冯保在十年时间里积累起巨额财富,富可敌国。
朱翊钧稍稍犹豫一下,想到张居正已死:啊哈,给朕将冯保捉拿,抄家!
冯保的家被抄得很干净,朱翊钧得到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他发现抄家其乐无穷:啊哈,大伴这厮,比朕还富有,他这钱是怎么来的?
官员们又发现了玄机,这个问题用三个字就可解答:张居正。冯保用十年时间能积累如此财富,当然是和张居正勾结的结果。人人都知道这应该是标准答案,可没有人敢先出手。张居正!这三个字就如恶魔的名号,时刻雕刻在每个官员心上。一想到要对付张居正,每个人都魂不附体。
但很快就有确凿的消息传来,皇上要对张居正动手。证据是,当李太后问朱翊钧,为何要抄冯保的家时,朱翊钧的回答是:“没有什么,只是冯保受了张居正的蛊惑,很快就会把东西还给大伴的。”
这是圣旨,是一道命人攻击张居正的圣旨!
可还是无人敢动,张居正这三个字太震慑人心!
小心为上,官员们互相激励互相忠告,坐到一起谋划,终于达成一致:先攻击张居正制定的那些政策,如果成功,掉头再攻张居正。实际上,他们恨张居正,无非就是恨那些政策,张居正已死,是否攻击他已没有多大必要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朱翊钧提出:“考成法太严苛,而且使内阁控制六部,不符合祖制。”
“啊哈,”朱翊钧狂叫,“给我取消!”
有人大胆地说:“驿递新规冷了太多官员的心。”
“啊哈,”朱翊钧跳起来,“给我取消!”
有人痛哭流涕:“皇亲国戚的官职居然不得世袭,这成何体统?”
“啊哈,”朱翊钧几乎要翻个跟头,“给我取消!”
总之,凡是张居正制定的,朱翊钧全部取消,凡是张居正认为不可的,朱翊钧全部恢复。1582年下半年的朱翊钧,如同一朵飞翔在空中的浪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大权在握,江山我有。
他终于品尝到皇帝的滋味,终于领会了没有张居正的岁月比神仙都快乐。他下的每一道御旨都不须经过任何人的同意,每当他下旨时,都会昂首挺胸。现在,一切都是他朱翊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包括他母亲李太后。
1583年三月,朱翊钧突然下令将张居正临死前授予的谥号“文忠公”剥夺。此时,离张居正离世只有短短的九个月!
这道圣旨不必找理由,朱翊钧本身就是理由。
这又是道信号:张居正已不是从前的张居正了。于是,终于有人如同赌博一样,开始从外围向张居正发起了进攻。
御史丁此吕向朱翊钧上疏说,1579年应天乡试主考高启愚受人指使,出了考题“舜亦以命禹”。丁此吕痛心疾首地说:“这是高启愚有意劝进:舜是皇上您,禹是张居正。”
首辅申时行虽内心多欲,但张居正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极力痛斥丁此吕胡说八道。
朱翊钧拿着丁此吕的奏疏说:“难道张居正的三个儿子中进士内有隐情也是他胡说八道?朕怎么都不相信,聪明人难道都出在他张居正家里了?”
申时行内心苦笑:“张居正三个儿子中进士的事,皇上你不知道?这可都是你亲自殿试过的人啊。难道你忘了,你还想把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升为状元,还是张居正避嫌,才让你打消主意的!”
这些话,申时行不想说,说了就是指摘皇帝,这是大罪。但他极力维护张居正,许多官员也站出来替张居正说话,朱翊钧似乎觉得时机未到,所以免了丁此吕的职务。
丁此吕事件三天后,又有人跳出来,指控礼部侍郎何洛文当初在张居正的两个儿子考试中,为取悦张居正而舞弊。何洛文上疏辩护,朱翊钧叫起来:“啊哈,少来这套,你赶紧收拾铺盖走人!”申时行急忙保护张居正的两个儿子,总算暂时安全。
但只过了几天,辽王朱宪(火节)的小老婆突然上京告御状,说张居正当初诬陷朱宪(火节),张家人在张居正当了首辅后把辽王府所有金银财宝都夺了去。
“啊哈,”朱翊钧狂笑,“下旨:抄张居正的家!”
申时行带领还忠于张居正的官员向朱翊钧求情,但朱翊钧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查抄张居正的家不可。
刑部的人昼夜奔驰湖北江陵,没有人能劝得住这些人。当他们抵达张家时,因为地方官禁止张家人外出,已饿死十余口。
查抄的结果让朱翊钧大跌眼镜:黄金万余两、白银十余万两。
朱翊钧叫起来:“啊哈,怎么可能就这点钱!”
抄家的官员们对张居正家所有人严刑拷打,张居正的一个儿子经受不住自杀。张家从此一落千丈。
张居正身死,却死得如此不踏实。从他当权到被抄家,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就是一场幻梦,他曾预料到过吗?
可能,因为他说过,既然选择了一心为国这条路,就要风雨兼程,不管前面是否是刀山火海,不管发生任何事,死而无憾。
如果这真是他的肺腑之言,那他应该再加上一句:纵然是死后面对刀山火海,也要再一次死而无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