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出书版) 作者:史杰鹏
【内容简介】
青年学者方子郊偶然得到一个战国墓葬中出土的木俑,他发现木俑中有着精密的结构,还暗藏有两幅帛书。方子郊对木俑和相关出土材料进行深入的考究,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楚顷襄王时代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楚王、涟漪公主、巫师伍笙,他们的梦境和秘密,最终都湮灭在凄凉的楚墓和失传的历史中。
【编辑推荐】
史杰鹏继《鹄奔亭》后暌违五年的长篇小说作品!
历史、悬疑、爱情、神话…洗练的文字在先秦与现代、梦境与现实、地下与光明之间返回,迤逦的奇思掇拾历史穿落,瑰丽传奇披覆墓葬的爱情,千年楚墓中聆听鬼魂之语…
古代巫师伍笙、青年学者方子郊,他们的爱情都在战国古墓中寸断成灰,在可怖残酷的现实与梦境中碎散一地。
【作者简介】
史杰鹏,江西南昌人,文学博士,知名作家,现任职于北师大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主要研究方向为古文字学、训诂学和先秦两汉文献学,发表论文二十多篇。著有《亭长小武》等多部长篇历史小说和《刘邦传》、《旧时天气旧时衣》等。
一
八月的一天,正是盛夏,外面的苦楝树上蝉声如沸,高三毕业生方子郊正跟师傅在一户人家打棺材,汗流浃背,充满恐惧。从记事起,他就见婆婆屋里有副棺材,漆得乌黑,阴沉沉蹲在靠窗墙下。每次必须进那屋子,他都跑进跑出,不耽搁一秒钟。他不明白婆婆为何敢把棺材放在卧室,好像还蛮享受。暗暗为木材抱屈。有的木材命好,伐下来做了富贵人家的家具;有的却打成棺材,不晓得几可怜。现在他也要亲手打制这种可怕东西,一辈子躲不掉。乡下人奇怪,儿孙可以不给父母吃喝,却不敢不提供棺材。而老年人觉得,儿孙肯给副棺材,孝心就算尽到。人老了就该死,活着就是拖累儿孙,这道理颠扑不破。
突然就见妹妹大呼小叫地奔来,手里扬着一封牛皮纸的信,方子郊意识到了什么,浑身颤抖,手中的刨子掉下,差点砸到师傅的脚趾。师傅正要骂娘,妹妹已经叫出来:“子郊,你考上了,录取通知书。”方子郊抢过信封,信封上赫然四个鲜红大字:北方大学。他不说话,拉着妹妹往外狂奔。
村里人啧啧称叹,地主的孙子就是不一样,遗传好,聪明。前几十年那么打压,政策一松,人家又干鱼子划水了。
方子郊成了北方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像疯了似的,竟一口气念完博士,留校任教。恋爱方面也没落下,本科时就谈了个女朋友。她出身工人家庭,家境虽一般,和方子郊比,就算天上,毕竟人家是城市户口。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感叹工人阶级就是命好。工厂建在城郊,家属区则在一条小河边。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河水汩汩流过,河边郁郁葱葱,树木繁茂。隔河相望,则是某机关老干部疗养院。方子郊感慨万千:“我平生最向往的就是这种环境。”女朋友说:“真没出息,我爸妈只是工人。”方子郊说:“你小时候有没吃过一分钱一支的冰棍。”女朋友点头:“嗯,厂里自己生产的,其实不要钱,发冰棒票。”方子郊道:“我那时几乎就没吃过,极少时候,货郎会背个冰棒箱走到我们村庄,婆婆在世的时候,会摸出她腰间的塑料袋,颤抖着数出几分钱,给我买一根。”女朋友皱着眉头:“哦。”
准岳父母对方子郊没什么意见,长得不错,个子蛮高,不像很多农村考出来的,多是矮子。方子郊自嘲,估计是以前营养充足的地主爷爷传下的基因。人也挺老实,不像有花花肠子。学业优秀,还是最高学历。除了家在农村,基本没什么配不上他们女儿。当然,他们的女儿也不差,长得温润可爱,至少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他们有这个自信。
方子郊觉得上天待他不薄,谈了好几年,准备博士毕业就结婚。但没有房。和方子郊一同留校的叫李世江,也是同班同学。专业是音韵学。两人念博士时住一宿舍,当了老师也一样。博士期间,有时周末方子郊女朋友来,李世江就说:“我到亲戚家去住。”后来才知,他在北方市早买了房子。留校后,直截了当对方子郊说:“哥们,宿舍让给你。我结婚了。”很快,他有了孩子。方子郊曾应邀去他新居,大开眼界,竟然是复式楼,一百五十多平。女朋友尤其震惊,回家路上默然无言,推开门一屁股躺在床上,突然说:“结婚了,也不过分给你一间这样的屋子,何必费这个事。”
方子郊奇怪,这是什么逻辑?不过他也有点傲气,她不想,他也就不催。这大概是对的。有天晚上,两人正蹲在地上择着空心菜,旁边是一堆堆的书,书架上已经没有它们的位置,只好堆地下。女朋友不小心被书堆绊了一下,突然将一把空心菜狠狠摔在地上,尖叫了一声:“去你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打开橱子,赤裸着一身白肉,换了一身新装,在方子郊愕然注视下,走了,再没回来。
严格地说,回来了一次,拿走了她的衣物。她毫不忌讳地坦白,已经找了个富人。倒也没多有钱,只是个书商,却比一般人强多了。尤其是书商对她很温顺,那人没什么文化,突然泡到一个女研究生,殷勤得难以言说。原来男女都一样的,没钱的崇拜有钱的,没学问的又仰慕有学问的。中国虽然是个大老粗国家,暴发户非常多,但真正鄙视文化的大老粗,方子郊确实一个都没见过。
被甩后,方子郊一度沉入了迷茫之中,不仅为了爱情的绝灭,更多是对自己无能的耻辱。家破人未亡,真的还不如家破人亡,也就没有烦恼了。
有一天,一个叫吴作孚的人来找他。
二
“笙儿,你最近在忙些什么?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母亲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没什么,我很好,母亲,最近事情比较多,很忙。”
“蒙子左尹君恩准,好不容易得了半个月假期,总以为可以好好休息,将养将养,结果还是天天躲在屋内用功,娘真害怕你累坏身体。”
“母亲,难道你没发现我神采奕奕吗?”年轻的左尹府小吏伍笙打开门,他面容清瘦,但容光焕发。
半老的妇人仰起头,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有点奇怪:“脸色确实不错,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眼睛…好像很多天没睡觉,但脸色确实不错,真的很奇怪。”
青年小吏两个眼珠通红,眼波隐隐晃动,像夕阳照映着有瀫纹的水面。他说:“母亲,我发现了一项早已失传的技艺,这项技艺也许会让君王对我赏识,没准他…”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柔情,如果说刚才他神采奕奕的脸像初升的太阳,那么现在就像一弯金黄的明月,宁静淡然。
妇人忧虑道:“你还在想漪澜殿下?儿啊,咱们别做这样的梦。君王的爱女,咱们怎么高攀得上?”
“我们的祖先不也是王族吗?”
“那是多少代的事啊。一棵大树,有很多斜出的枝桠,大枝桠上又斜生出小枝桠,斜生的小枝桠上,又生出许许多多更小的枝桠,咱们就是那很小很小的枝桠,一个孩子就可以将它拧断,而君王则是那笔直的树干,斧子都砍不倒。而且,正因为此,你就更不该做梦了,同姓是不能婚配的。”
青年的神色有些迷茫:“做梦,梦也可以成真的。”
他再次关上门,露出半个脸:“母亲,我现在想睡一会,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叫醒我,我饿了,都有些什么菜?”
妇人说:“有你最喜欢吃的松子,还有鹿肉,是阿舒在泽中射来的,我再去摘点秋葵吧。”
青年道:“都很好,母亲,你去吧。”他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一次睡觉这样快,连漪澜公主都没放在心上。
三
吴作孚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脑壳铮亮,一根毛也没有,很符合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形象。但他很有礼貌,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屋里,对方子郊说:“拜访您,是想请您帮忙认一些古董上的字。”
他很健谈,让人如坐春风,很真诚地披露自己:“我原先叫吴祚福,后来生意失败了几次,就找大师算了一卦,说名字不好,就改了。现在的名字,笔划加起来是最吉利。”他有个口头禅,两三句中一定会插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或者“你懂我的意思吧”。方子郊忍不住问:“您是不是当过处长?”
吴作孚愣了一下:“您怎么看出来的?”
方子郊说:“因为我有个同学也是处长,他就喜欢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吴作孚说:“我懂。”他笑了笑,“您很注意观察生活,适合当作家。”方子郊纠正他:“其实我更适合做木匠,但那没有现在自由。”吴作孚点头:“是这样,咱们国家等级森严,人人都长着一对狗眼。其实,我最喜欢的也不是做生意,而是修自行车,你懂我的意思吧,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修得能骑,真的很有成就感。”
后来又交往过几次,算成了熟人。这天他直接找到了宿舍,掏出一个包裹着的东西,说:“一向请您帮忙,您都不肯要报酬。这次,就算是馈谢的礼物了,不会再推辞吧?”然后他点了一根烟,仰面朝天躺在屋里唯一的沙发上。
方子郊厚着脸皮说:“那我就盛情难却了。”说完,忍不住笑了。
吴作孚道:“有什么好笑?”
方子郊说:“不是为这个笑。而是想起了念书时一件轶事。”
“哦,我想听听。”
方子郊就讲:“我有个同学,非常馋,谁有饭局都要去蹭。有时说好了AA制,他也完全同意,临到付账,却假装没带钱。甚至有一次主动提出请客,最后又把全身摸遍,说很抱歉。班上没人不讨厌他。有一次一韩国留学生请同室某同学吃饭,他坚决要求跟去。那同学不得已,只好带上他。到了饭店,主人来迎接,不认识他,很愕然。他却上前拱手说,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吴作孚笑了:“没想到你们读书人也没廉耻。”
方子郊道:“还好吧。比起你们商人,应该比例小些。再说学生嘛,肚里实在没油水,馋一点也是正常的,还不到没廉耻的地步吧。”
吴作孚大笑:“那要怎么看,您把廉耻的范围缩小了。”
聊了一会,他说:“我这次来找您,倒是有个重要计划。我想建一座书院,给我的员工提供一个修身养性的处所。”
方子郊诧异:“吴总还有这样的雅兴?”
吴作孚说:“是这样,我这些年在外做生意,跟港台生意人接触,看见他们雅致的信笺,文绉绉的修辞,非常惭愧。所以这些年,我也逼迫自己读点古书,有来公司应聘的,谁读的古书多,我总是优先录取。我听人说,古人有在家乡或者名胜之地办书院的习俗,所以一直也想尝试,将来公司员工培训开会,都可以到书院来做。不过我文化水平不高,对书院应该怎么装饰,收藏些什么书,还不大了解,希望您来帮我出谋划策。您放心,报酬是一定会有的。”
现在的世道真是莫名其妙。方子郊对国学并无兴趣,也不认同国学这词。无论什么,一旦用“国”字修饰,总有点可怕,国色、国宝、国术、国粹…,不是带着被人赏玩的感觉,就是想塑造不能反对的形象。国学,不单有上述毛病,内涵还不清不楚。他当初选择历史研究这行,纯粹缘于审美,古典汉语确实优雅,唐诗宋词,堪称人类文明的宝库。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可佩服的。经常有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他:“古人的思想都是糟粕?那你还靠它混饭,不要脸。”他只能反驳:“犯罪也要人研究,你就权当我研究古人犯罪吧。”有些性子稍宽和的则语带讥刺:“沉浸在犯罪研究中,应该很痛苦吧?”他回答:“也不然,记载这些罪行的语言,有的非常优美,如果你是研究大便的生理学家,只关注那些精美的仪器就行了。”
“在哪建?”方子郊问。
吴作孚眯着眼,仿佛陷入了沉思:“本来想建在我家乡,但那在东北的一个厂矿,我家,则还在离厂矿本部很远的一个储藏库,荒无人烟。现在厂矿早倒闭了,前段时间我回去一趟,房屋还在,水泥道路还在,电线杆还在,树还在,但一个鬼影都没有,完全成了一座死城,好像发生过核灾难。你说,你有什么好选址?最好是有青山绿水的。”
方子郊想起了自己家乡,只是有点偏。他刚一开口,吴作孚就说:“偏不怕,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有车的人也越来越多。况且只有偏的地方,环境还没破坏,适合读书。你有空回去帮我考察一下,拍几张照片我看看。书院建好,我们员工都要去度假,对当地经济也有促进作用。”
想起能在家乡的村庄建一个书院,方子郊兴致盎然,他向来艳羡西方童话中的深山古堡,可以构想出多少瑰丽的传奇。中国的乡间,则只有农田烈日,猪圈厕所,他遐想了一瞬,蹦出一句:“你这书院一定要建结实点。”
吴作孚道:“这你尽管放心,到时我会亲自去监工,我不是处长,不拿回扣。”
方子郊笑了,脑中出现一幅图画:一栋三层的楼台,矗立在湖泊对面的山包上,被高高的围墙包裹,高耸粗大的绿叶伸出围墙,遮天蔽日,围墙外则是一圈圈路灯,道路平整洁净,道边篁竹森森,幽然世外。自从在北方市定居后,他日渐讨厌城里的喧嚣,那来来往往忙碌的车流,似乎永远不会歇息,让人恐慌。它们为何不知疲倦?它们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为止?就在这钢铁洪流中,只要有块空地,就能看见一簇老头老太群舞,空气极端污浊,仿佛夜空飞舞着无数灰尘大的小虫,路灯被它们的身体散射,发出淡黄色光圈,衬着旁边烤羊肉摊的黑烟,人影若隐若现,宛如群魔。方子郊心惊肉跳,收拾一下心境,才知道自己最向往的生活是在一个小镇,人不多,但家家都有树木参天的庭院,有电灯电话汽车,最重要的是家家都有藏书。秋天的时候,街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不需要打扫,秋风掠起它们,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落。此刻,坐在楼上的人,放下书卷,瞥一眼这样的景色,胸中不知泛起多少要眇的情怀。这才是人生,值得一过。
方子郊问:“你要我做什么?”
吴作孚说:“写一些对联,一篇书院记,我要立个碑,镌刻在上面,要文言的,这些难不倒你吧?”
方子郊思忖,似乎可以勉强凑一篇。主要是,他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反正这事就委托你了。”吴作孚最后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我还有事,很快有一桩大买卖要做,完成这件事,我就彻底轻松了,大师说的。”说着夹起皮包,走了。
关上门,方子郊打开礼物,竟然是件小小的木俑,制作精美,身上绘着一套绕襟曲裾深衣,上面是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一头乌发也是漆绘的,两千多年了,依旧乌黑油亮。最重要的是木俑的眉目,风格写实,眉毛弯曲,鼻子小而挺直,嘴唇饱满鲜红,非常美貌,不像以前所见的那样粗制滥造,更没有那种诡异瘆人的气息。大概跟木质有关。普通木俑,一般质地是杨木或者杉木,太廉价,经不起二千年岁月的摧残,干皱得像袋装红枣,于是以它们为形托的男人和女人,面目也狰狞恐怖,仿佛是因为忍受不了两千年来和尸骨相伴的愤懑,才变成那样。
但眼前这个不是。
吴作孚说是从一个小型战国墓葬中出土的,还是别人送的。方子郊从未亲自参与古墓发掘,但究竟看过不少考古发掘报告,目睹过无数照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木俑,他隐约觉得,这有点不同寻常。
他把木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是一般的木头。他不懂这些,恐怕得请木材专家来鉴定,不过他猜可能是楠木之类。楠木很硬,用它来雕刻木俑,太费事了。墓主是个什么人呢?一个小小的低级贵族,他为什么会随葬这么一个精美的木俑?方子郊很好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问题通常是没有答案的。不过这次有搞清楚的希望,因为吴作孚说,墓中东椁箱的淤泥里,还有几支竹简,已经一支支请摄影师拍了照片。
这个只有真人的三分之一大小的木俑,关节还可以活动,全身上下都刨制得非常光滑,能看见交错的指纹,也许并不是挖它出土的现代人的指纹,而是墓主的指纹。它一定是墓主的心爱玩物。两千年过去,主人尸骨已朽,白骨零落,而木俑还光洁如新。方子郊躺在床上,望着皎洁的月光投入窗纱,在墙壁上印出树叶扶疏的影子,不禁吟了一句唐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样嗟叹着,他跌进了梦乡。
四
云梦泽轻烟弥漫,直到早晨的太阳爬起来,越爬越高,将它们驱散,于是那些活泼的麋鹿们开始一个个露出清晰的轮廓。泽边的青草像上好的垫子,非常饱满,一脚踩下去一汪清水。这个泽,楚国人又称之为“湄”,又有水又有泥又有草的地方,就叫湄。泽边树木高大、细长、挺拔,像一支支箭,仿佛要射向天空;或者说,是一簇簇射向地面的箭,树叶就是箭杆末端的羽毛。泽边矗立着一座高台,那是楚王的游宫,又叫“渚宫”。泽横跨几个县,最近的一个叫云梦。
打完猎的楚王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侍候在门外的宫女成群,不敢说话,只是用眼神和嘴角互相交流。房间里面,一阵阵粗重而欢快的呻吟时时飞出,她们觉得奇怪,推举为首的一个去打探。那个女孩偷偷拉开门帘,捂住嘴,转首低声告诉大家:“君王睡得好好的,大概在做着春梦。”于是一列微笑同时绽放在她们脸上。
他确实睡得特别好。他的谥号叫楚顷襄王,但他能做梦的时候,大家当面都称他“君王”,自称“仆”,无论是楚国人,还是外国人。外国人不多,但隔几天也要见一批,有秦国的,有齐国的,有魏国的,甚至还有巴国的。他最不愿意见秦国的,一见就想起他父亲,那可怜的家伙死在秦国人手里,一个拥有五千里国土的王,竟被骗到秦国去,从此软禁起来。可怜的王曾经逃亡,都已经逃出来了,如果赵国人肯打开城门,让他借道,就能逃脱。但赵国人不喜欢他,又害怕秦国。于是他只好继续沿着驿道逃命,结果被秦国人重新捉回去,这该有多么愤懑?就这样气死在秦国。他活蹦乱跳地出国,回来时变得比门板还硬。他得到了一个谥号,全称“楚怀王”。“怀”,就是悲伤的意思,他当得起这个谥号。
秦国人真是霸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兵太厉害,太凶悍。
醒来后,他首先接见了秦国的使节,之后忍不住吩咐近臣:“快,把左尹给我叫来。”
左尹昭佗很快来了,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好。楚王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说:“左尹君,你生病了吗?那你该留在京城。”
那个面色蜡黄的人本能地捂住左上腹,又赶紧放下:“君王,没有病,可能吃得太饱。谢谢君王关心,不知君王召仆来有什么事。”
楚王说:“我觉得你瘦了。哦,我做了一个梦。”
“肯定是美梦,君王。”
“你的眼光不错。”
“因为君王神色非常喜悦。”
“没有这么简单。”
昭佗有些迟疑:“君王…”
楚王的脸既兴奋,又有一点不安:“你不知道,这个梦非常逼真。逼真得就像是亲身经历,我一生中,从未做过这么真切的梦。你大概以为我夸诞,不,一点都没有。我也曾做过很逼真的梦,哦,不,确切地说,我以为那些梦也非常逼真,因为我曾经被它们吓得心惊胆战。然而一旦醒来,我就记不清细节,仿佛露水见到清晨的阳光。但这次的梦,就是我亲历,梦里的人,似乎就坐在我眼前。她身上的玉佩,有多少种,甚至具体的系法,我都一清二楚。我现在就可以复原。”他突然举起一张白色的绢,上面画着一串玉佩。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面前的左尹有点迟疑。
“有什么说法吗?”
“《占梦书》上说,梦境如绘,栩栩如生,大吉。不知君王具体梦到了什么?”左尹的嘴角微微一笑,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差不多的内容。
楚王突然有点忸怩:“不怕告诉左尹君,我梦见了一个神女。她长得太美了,你是我的近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在床榻上做了那件事,我为什么说这个梦过分逼真呢?主要还是因为做了那件事,我从没有那么快乐过。你没亲身经历,绝不会相信。对了,把屈原叫来,我希望他能写一篇赋,描绘一下我的梦境。”
“屈原已经在去长沙的路上,君王不是将他流放边境了么?”
“那宋玉呢?”
“宋玉留在淑郢,没有随君王来。”
“景差,景差总在吧?”
“也没有。他去出使巴国了。”
“你马上派人去淑郢,把宋玉喊来。”
“是,仆的小臣伍笙擅长解梦,君王愿不愿意召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