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子郊忸怩地答应了,一万块钱这么好挣,傻瓜才拒绝。而且,这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若说是骗子,也是对方主动请你去行骗。

李世江道:“对了,那一半帛书,你释读完没有?我猜你肯定兴奋得没睡觉,连夜释出来了。”

方子郊有些惭愧,作为一个专业学者,碰到这种大发现,控制不住兴奋,通宵达旦释读是很正常的事。但昨晚也确实太累,今天又忙着写书院记,之后又和陈青枝打情骂俏,想入非非,竟把正事全忘了,确实不应该。他惭愧道:“没,我哪有你那么勤奋。今天又一直忙别的,没顾上,这样吧,我把资料带上,尽量回来后找你讨论。”

“好,等你回来。”

两天后,方子郊飞到了那商人所在的城市,有人在机场举牌接他,很客气地带路,走到外面,一辆车已经停在门口,载着他飞驰。

这座更北方的城市,和所有中国的城市看起来差不多。小时候方子郊一直梦想能看看远方,他只从书上知道中国广阔,有960万平方公里,但十二岁前,他能看到的只有两边的山,面前的湖,连乡政府都没去过。有时坐在大树下,望着出村的那条土路发呆。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土路上,被两侧挺拔的大树和茂密的青草衬托,宛如一幅油画。方子郊蛮怀念那幅风景。还是那句话,当时村里和夏日一样,还生机勃勃。初中时候,他终于离开了村庄,甚至越过乡政府,去了县城念书。初三时,铁路修好了,通车那天,全校停课去看火车。铁轨边人山人海,全县万人空巷。据说铁轨本来修不到这,只是因为这县出过几位将军,至今说话还有点力量,于是特为之绕道,至于为此浪费多少钱,那就管不着了。

汽车很快就驰到了一个花园别墅群,开进去,面前是一大片直挺挺竖着的杨树,细长细长,正在少年时期,毫无枝蔓。在城里有这样大片树林的住宅区,完全称得上奢侈了。两边路上花枝招展,园丁在其中辛勤劳作,方子郊叹气,看来不到外面走走,根本不知人间已是万紫千红。学校是个非常闭塞的地方,筒子楼里住得满满的,来往其中的人,都一脸晦气。但大家觉得天下人都是这么过的,也就不难过。如果说之前方子郊对女人的势利还有点不解的话,现在则完全领悟了。如果自己是个女人,也绝对会选择住在这里的男人。

在门口接待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很憨厚很老实的样子,如果说他像农民,估计没人会怀疑。他很客气,带着浓郁的东北腔,领着方子郊来到一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办公桌,桌上堆着几份时尚杂志,一堆发黄的古书。桌子后面是一张硕大的老板椅,老板椅的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张油画。画上是一个中年人,托着腮,眼光锐利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聆听下属汇报。

中年农民招呼了一声,一个年轻女孩出来,倒了杯水,放在方子郊面前。中年农民谦和地说:“稍等,我们老总马上就到。”方子郊想起了电视剧里的画面,这中年农民应该是宅子的管家。而且,他一定和老板是亲戚,老板在城里发迹之后,就把亲戚都接到自己身边,一则知根知底,心里踏实;二则帮助亲戚就业,容易换取忠心;三则在乡里也有好名声。这也不奇怪,古代的贵族都是这么做的。

而且,他确实像个古代的“贵族”,还信风水,科学如此昌明,他却不与时俱进。方子郊有一种荒诞感,那又怎么样,自己不也没有节操吗?按说讲风水,实在对不起自己所受的教育!可是谁叫教育先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教育,就换这么点微薄薪水,干嘛要对得起它?

油画上的中年老板终于来了,他热切地跟方子郊握手,连称方教授辛苦了辛苦了,一双手掌肉呼呼的,温热。寒暄了两句,开始谈正事。中年老板的话虽然东北味较淡,但仍可听出。他说:“今天把教授请来,就是要教授帮忙,发展我的文化产业。我以前是做教辅的,和学生家长有不少接触,发现他们有个新需求,就是让自己的孩子学国学。现在咱们国家也强大了,要实现民族的全面复兴了,大家都有钱了。你是大学的国学教授——”

方子郊有点脸红,不知是否应该主动提醒他,自己不但不是教授,连副教授都不是。又一想,人家不问,自己何必主动招供,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讲师,说不定人家也信不过。但冒充教授,也太那个了。方子郊内心斗争了几个回合,老板说的好大一段话,都没听进去。他集中精神,继续听老板吹。

“国学是个朝阳产业,我们国家富裕了,就有了文化追求。有一句古话,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嘛。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泡在文山题海中,反正他们有钱,上了高中,就到国际学校,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国外念大学。所以,教辅对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他们最迫切的,是要继承我们祖国灿烂悠久的文化传统。有好多人,都已经移民了,却还在国内做生意,他们的孩子,英文法文说得很顺溜,中文却忘光了。你在外国人面前,要有尊严,还是要学习祖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这个四书五经,在老外眼里,也是很有品位的。我,就是要给他们提供这种品位。这就需要更多的,像你们这样年轻有为的教授来帮助我。对于文化,我是舍得花钱的。”

老板真是好口才,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语气缓慢,有力,很显然在有意模仿中央领导。方子郊认为,这样的人若生在乱世,一定是个枭雄。也许这枭雄最后会被更大的枭雄斩去首级,也许最后他斩了别的枭雄,成为最终的老大,不管怎样,和自己这种只能任人宰割的人相比,人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件事做好了,对我们民族文化是有贡献的。我也不是完全为了钱,要只为钱,我现在卖教辅,生意也还不差。毕竟,绝大多数的孩子,还是要参加高考的,他们需要我的教辅。但人不能光挣钱就满足,还需要点高的追求。我想做点高端文化的东西,所以办了这个国学讲座。”

最后谈好,明天早上开始讲座。老板把方子郊送到门口,对管家说:“你让司机带教授到院子里走走,我这环境还行。城里也转转,教授,我就失陪了,明天早上见。”

十六

所有人都兴奋地看着君王,虽然不敢目不转睛地直视。

这可有点麻烦了。左尹死了,下次再出游,我没有办法跟去。而隔得太远,我的巫术就发挥不了效验。怎样才能继续给君王炮制那样的美梦呢?我得引起他的注意。

“左尹有什么遗言留给寡人吗?”君王问。

众人的目光都射向我。

有个年长的家臣说:“君王,左尹临终前说,伍笙君是个人才,他想举荐给君王。”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也没料到左尹会那么说,我进入过他的梦境几次,曾经让他相信,他的病能好起来。我让宛奇吞噬一些碎片,衔接一些碎片。于是他的梦中全是美好的东西。在梦中,他可能感觉自己当上了右尹,甚至令尹,获得了封邑,永远受到君王的宠幸。我让他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把我举荐给君王。因为,我没有本事直接做到。

君王望着我:“我好像见过你。”

我俯下身去:“君王,仆曾经跟着子左尹君出入宫廷。”

他点点头:“那怪不得了。左尹举荐你,肯定有他的理由。寡人想知道,你擅长什么?”

我说:“君王,仆一无所能,是子左尹君过举了。”

君王说:“我喜欢谦逊的人。”他对其他人道:“你们应该知道他擅长什么吧?”

老家臣说:“别的,仆不知道。但伍笙君擅长预测吉凶未来,这倒是真的。”

君王道:“可有准的?”

老家臣说:“有,子左尹君会在献马之月去世。”

君王道:“今天正是献马之月的最后一天。”

老家臣道:“是的,昨天子左尹君还神采奕奕,我们都以为他错了。”

君王道:“可有什么吉利的预测?”

“那也太多了。”众人七嘴八舌。

十七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有段时间,痛苦得想撞墙,想质问上天,是不是派遣了什么怪兽驻扎在他体内。他宁愿打针住院,甚至患上更严重的疾病,至少还可以去看医生,能说得清楚,能让人怜悯同情。而这种痛苦,却无法言传。有几次他想向爸爸诉说,但看见他咬着烟袋坐在河边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把话吞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县城的报刊亭看到一本书《幻影迷航》,他以为是科幻小说,翻开一看,却是各种各样心理疾病的介绍,当即买下,因为自己很符合其中的描述。他也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叫“心理疾病”。对,不是上天派了一个怪兽驻扎在他的体内,而是疾病。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是疾病就好办,看完书,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寄给书的作者,希望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但泥牛沉海。直到多年后,他在网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有个心理学教授,借着治疗心理疾病之机,强奸猥亵了多名少女,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方子郊惊奇地发现,那位教授就是自己当年发信求助的人。原来如此!

他像做梦一样讲完了两个小时,说做梦,其实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所以效果不差。听课的是国企某大公司的员工,密密麻麻坐了一教室。有的非常认真,不停记着笔记。上台之前,方子郊还有些紧张,但说了几句,就放松了,在荒谬的知识中,不断穿插笑话,时不时也引经据典,这难不倒他。高中时他就喜欢背书,四书五经六朝骈文唐诗宋词背了不少,在这种场合正能大派用场。讲课在大笑中结束,老板眉开眼笑,不停夸他,搞得他感动起来,有一种古代士收到君主知遇之恩的感觉。该死,这种奴才情绪难道是基因里带来的?方子郊骂了一句自己,又暗暗自嘲,中国人民还真是热爱知识热爱文化的。虽然,这些知识是何等的荒谬滑稽。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红包,几乎有一种负罪感。

他订好回家的票,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的网友就在这城市某大学任教,决定去拜访一下。他发了个短信,马上收到了热情的回音,说要来接他。方子郊婉拒了,说自己逛过去,顺便看看风景。看乡村风景已是方子郊的爱好,虽然他曾那么渴望离开乡下,去城里生活。他整理过自己的思绪,总结出厌恶乡村的原因,因为那没有书籍,一切与现代文明有关的设施,邮局、学校、书店、商场、电影院、公园…都付诸阙如;最重要的是,在他印象中,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黧黑的庄稼汉,个个西瓜大的字不识一担。村干部歪瓜劣枣,举止粗野。村里的青石板路上,到处点缀着猪狗鸡鸭的粪便。妇女们蓬头垢面,围着井圈洗衣服,相互开着黄色的玩笑,间或发出淫荡的笑声。走进每户的屋子,都乱七八糟,几个脏兮兮的儿童坐在泥土地上,在群蝇的环绕下卖力地吸吮自己的手指,目光呆滞,望着每一位客人。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各种类型苍蝇的嗡嗡声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偶尔村里放两场革命电影,儿童们奔走相告,破旧的操场上于是鸡飞狗跳,这是村里仅有的文化活动。他曾经想在父亲的橱柜中找几本有文字的读物,翻箱倒柜,却只翻出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两本连环画《车轮滚滚》《铁人王进喜》。

后来他才知道,村里并不从来就这样,它有过体面的乡绅,有的乡绅子弟在城里做警察局长,有的上过黄埔军校。这些人家藏书很多,经常有外面的人长途跋涉来村里探访。那在城里做警察局长的,还特意在村里修建了小学校,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在当时的乡村是个景观。接着,乡绅们集体被枪毙,宅院被农民瓜分,书籍被当成了柴火,小学校改成了礼堂,学习毛选和批斗地主时用。现在,礼堂也只剩下了废墟;原先镶着彩色玻璃的地主家院墙,只剩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黑洞。

他羡慕那些自幼生活在城市厂矿的同学,有的厂简直是童话世界,有自己的发电厂,自己的新华书店,自己的图书馆,自己的电影院,也许当年追求前女友,就是因为她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他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前进。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得穿过一些菜地。菜地里种植着各种蔬菜,南瓜、黄瓜、茄子、辣椒,看起来很绿色,但肯定也充斥着重金属。纵使附近没工业,饱含雨水的云彩也会不辞辛苦将几百公里外的重金属颗粒背来。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小山。如果没有池塘,他可能会把那看成封土堆。有个农民弯着腰,握着一个长臂的圆木斗,不停地从池塘里舀水,泼向自己身后的一片菜地。方子郊一时觉得很有兴致,因为这很像记忆中的父亲。他走过去搭讪,老农上下看他,说:“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方子郊连称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准备去菜地那边的大学访友。那农民斜了他一眼:“哦,说句话你不爱听,将来再次闹革命,首先要杀贪官,第二就是你们这些大学老师。”

“为什么?我们可没有贪钱。”方子郊有些震惊。

农民说:“因为你们挣钱轻松,还经常在电视里帮贪官说话。”

方子郊傻眼,没想到自己这个群体在农民眼中是如此形象。他真想就势采访,但据说采访也是一项本事,怎么问非常重要。就像写作文,没受过训练的人,会觉得每日都是单调的庸常生活,而一旦写开,就发现周围处处可诉诸笔墨。方子郊想了想,问:“您记得小时候和现在变化大吗?”

农民骂骂咧咧:“当然大,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贪官,要是毛主席在世…”

方子郊哭笑不得,谢了一声,走了。

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到处是闪耀着绿色琉璃瓦的老式建筑,墙上爬满了各种叫不出来的藤蔓。在校园里行走,很容易分辨出哪些建筑是近五六十年新增的,其丑陋非常明显。只要刨掉它们,这个校园一甲子前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在脑中复原的。

朋友还没结婚,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学生宿舍用的床,北面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他们分别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朋友是学经济的,对文史哲却非常有兴趣。不是农民企业家那样感兴趣,而是确实精读过很多书,有独特的见解。和他说些很精微的东西,他也立刻懂得。方子郊记得自己有个同学也念经济,经常捧着一本《史记》看,问他为啥,说是导师吩咐看的,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要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不能光懂得经济,还要有古典人文情怀和优美的文笔。后来那同学就经常做些歪诗,时不时短信发给方子郊,可是连基本的平仄都不知道,押韵也一塌糊涂,最可怕的是毫无诗味,差不多都是口号。比如有一次奥运会,他发来一首《忆江南》:

女排哟。

功绩好灿烂。

奥运会上五连冠。

振奋国人千千万。

真的很能干。

方子郊当时看着手机,一阵茫然。

他们讨论了一会音乐,一会电影,一会《1984》,网友说:“不好不好,这书写得不好。”然后很快睡着了。看起来,他睡眠能力非常强。这倒是件好事,方子郊暗笑,打量黑魆魆的宿舍,心想,如果有失眠毛病,那住在这里是非常恐怖的,实在太像一座古墓。

他像个皮球一样辗转反侧,眼睛睁得老大,正是百无聊赖,突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弹了出来,竟是陈青枝的,按下查看,现出一行字:

方老师,刚才去找您,发现您不在,真遗憾。

也许身在异地,过于孤独;又或者因为离学校远,就想,如果假装酒醉,说些过分的话也没准会得到原谅。还可以说,因为这寂静的良夜…方子郊不假思索,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可惜!我在外地呢。想我了么?

不过他的手指按在发送键上,终于还是迟疑了,删去,重新写下:

哦,抱歉,我在外地呢。过两天就回去,有事吗?

很快手机响了一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跟您聊聊,您很幽默,学生们都爱您。

躺在床上的方子郊谦虚地笑了笑,回复道:

不敢,我回去后,就给你电话。

一秒钟后,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晚安。

方子郊放下手机,觉得莫名有点失落。他回味着“学生们都爱您”,到底什么意思?他闭上眼睛,觉得这个长夜,靠这句暧昧的话就可以打发了。人竟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动物。

十八

有时宛奇也会偷懒,或者它吃得很饱,就忘了吞噬那些梦了。那些很聪明的人,常常自称在睡梦中也能想出奇策,大概就因为此吧。

我现在明白,天不是盖子,月亮上也并不住着玉兔,太阳里也并没有三足乌,我们脚踏的大地,不但是一个大圆球,而且它还是不停围着太阳飞驰的。它飞驰得非常快,但因为它太大太大,大得超过我们想象,我们都感觉不到。

别人要用算筹计算一天才能完成的工作,我一眼就能解决。我看见蔡不害挥汗如雨,在计算楚国今年收获了多少粮食,多少禾藁,新增了多少亩耕地,有多少男人死了,多少女人死了,多少婴儿出生,多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觉得好笑。这不是扫一眼就能解决的问题么,扫一眼,像扫地那样。

我感觉闪电也有速度,一个人说话也有速度,它比闪电跑得慢。

我怀疑一滴水中也生活着无数的小生灵,如果制造出好的工具,我们就能看得见。

我不认为真有地府,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这我不敢想下去,因为,我能在梦中骑着宛奇飞翔,那是实实在在的事。而且在这之前,我也没有这么聪明。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一件事完完整整在梦中做完,而以前,它们总是必然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打断。

我在所有人梦中看见无数的断片,当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看完整的。

可是,万一,他们因此都变得像我这么聪明怎么办?

哦,不要紧,大部分人平时并不思考什么,他们也因此不会在梦中继续思考什么。

我现在不得不做的事,就是缝合一些人的梦境碎片。

是的,提供给君王。

十九

吴作孚电话催问书院记和对联,方子郊说自己出差才回,明天发过去,说完坐在桌前想,一会把对联想出,在纸上写了个初稿,以备忘记,觉得特无聊。又打开电脑,上了QQ,几个头像闪烁了起来。方子郊平时工作都挂着QQ,有的网友比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好得多,比如刚去拜访的那位老师。有一次方子郊聊到自己居处狭窄,那老师立刻劝他买房,方子郊说没钱,对方竟然说:“我手头还有几万块,放在身边也没用。你需要,就先拿去用。”简直太出人意料。对于生活,方子郊虽然颟顸,听到这句还是感动了。现实中朋友能做到这份上的,又有几个?网络绝不像新闻联播说的那样,骗子横行。当然,方子郊也能理解,有些朋友本身大方,但结了婚就难办,他不能不顾及老婆。方子郊有个同学,曾说起自家舅舅,原先极好,结婚后却基本不往来,因为舅家富裕,怕被姐姐家占便宜。开始他觉得舅舅变了,后来有次过年相逢,舅舅不经意道:“我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外甥,被占点便宜又算什么。但我不能弄得家里老吵架。”才知道是舅母的原因。

只有梁山好汉那种,才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吧。

方子郊点开其中一个头像,出现一句话:“方老师在吗?”企鹅停止了跳动。

“你是谁?”方子郊问。

“你知道的。”企鹅说。原来在线。

方子郊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句:“不知道,说吧。”

企鹅欢快地蹦跶起来,方子郊点击让其静止,面前赫然展开一幅照片,长长的睫毛,雪白的脸蛋,红润的嘴唇,正是陈青枝。方子郊精神陡然一振:“出去了一趟,有点事。”正要点发送,又觉得不能不赞扬:“你的照片真漂亮。”

她回答:“我真人就不漂亮吗?”

方子郊立刻兴奋起来,这算挑逗吗?管它呢,和这样的女孩即使仅玩玩暧昧,也是很快乐的,于是道:“真人软玉温香,自然比照片更美,很想抱抱。”如果当面,这样肉麻的话绝说不出口。网络有一个好处,能使最胆怯的正人君子充满邪恶的雄心。是最胆怯的正人君子。流氓是不会胆怯的。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方子郊觉得度日如年,自己毕竟教师身份,虽然对方已非在校学生,但总要讲点体面。他开始思忖,是否该说几句道歉的话。上高中时,方子郊暗恋那花牙齿的女孩,当然不敢表白,每天睡觉前想想,已觉甜蜜。那段时间,他仿佛一个高超的爱情小说家,虚构了无数约会场景,两人喁喁私语,总是无端想象自己突然冒犯了她,也许根本算不上冒犯,然后她生气了,再然后他不断像狗一样求恳她原谅,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之后心满意足入睡。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所谓言情小说的“自虐”,很有快感,不知在心理学上怎么解释。到了现在的年龄,自然再不至于。但是,这会儿,他莫名又有点自虐了。

他打好了几句道歉的话,迟疑着正要敲发送,没想到企鹅又跳了起来:“对不起,刚才接电话来着。”

方子郊刚要说:“没事。”那边第二句已经蹦出了:“你真想抱?”

佛祖!上帝!方子郊的勇气顿时又充盈了,仿佛变成了潘安、宋玉,他说:“是男人谁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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