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从这人的出身和生活习惯来看,他不是习惯挥霍的人,劫得的钱财一定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也正因为此,他不会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齐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令叔在太守府中做事,可有什么重要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王公说,最近东南诸郡流民增多,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家叔为人一向谨慎,我问他太守府的院子里有几棵松树,他都缄口不言,还常警告我为吏一定要廉洁敦悫。沈君如果破获此案,一定会以善于决疑查微而闻名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豪强大族,据说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府的切责文书二次下到新淦。沈君以后不但不用当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我知道沈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九卿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他轻拍婴齐的肩膀,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的是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天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今天一早有人自首。

真的?小武大喜,立即带上来验问。

他心情激动,匆匆赶到堂上,婴齐和几个狱吏已经将一个中年男子带了上来。

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小武看着他,那是一张忠厚的脸,他放心了。

小人姓名韩仆,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豫章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份上讲,是他的族叔。今年四十三岁。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如此丰富,可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上历年大赦,赐百姓爵级,你都没赶上么?还是有别的隐情?

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乘了,前几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为准备丧事,四处借贷,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里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砰砰而跳了。他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就要向你行礼呢。虽然我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制刀鞘?快快呈上来,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不假,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个木质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束白色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在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上。小武抓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他清了清嗓子,诘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东西。

回令史君,我这个侄子不务正业,爱好赌博。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哥哥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给他们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份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就和主人吵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里会容他,立即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我和几个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声言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接着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我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从不理会我这个族叔,这次我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恼怒。后来我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也不值几文钱,但是官府既然如此郑重其事,我怎么敢藏匿。而且我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魂飞魄散,要我一早来自首。我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我不是也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我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将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这帮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带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多么惬意!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耳旁传来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冤枉我?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可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罪罢?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些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中的凶刀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部有类似浇注铁器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也正好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就要让你手指吃点苦头了。

两个狱吏走过来,将韩孔按倒,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你别指望硬挺着便想逃过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你受了刑还想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冤枉的人,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常人一样生活。有机会平反昭雪,也只能成为隐官,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实在冤枉。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接着便是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有这些证据,可以立刻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奉令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想活命,就赶快招供罢。还有,前日御史府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案件可能和广陵王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韩仆脸色煞白,插了一句。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方和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但既已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韩孔哀求道,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这无赖的老婆是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托过我照顾的。那女人可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叹道,这些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哪能做主?现在我只能发券,立即将他们系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四肢拉开,扯掉衣服,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我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我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我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从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这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了,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慢慢地走开了。当时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地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我心里暗喜,就跟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声,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我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我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了。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吗?说不定马上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号哭道,小人交代就是。我就马上跟近她,迅疾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扑倒在泥地上,伞扔在一边。我解下她腕上的钱袋,马上逃走了。

你马上就逃了?还是另外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

哦,那枚竹券呢?小武道,你这贼刑徒,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贼杀人,受害人没有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伪造商贾竹券,破坏了大司农新颁布的《钱布律》,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我重新招供。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是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递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慢慢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顿,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君抓获我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君说,这件案子和朝廷谋反案有关,这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劫她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那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似乎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王德当时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沈君,长安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哦,小武道,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大胆?

王德道,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被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返回封邑。他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豫章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灌园治产,谨慎小心,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豫章虽然不是小县,还是都尉府治所,可是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来说,究竟地位低很多。谋反大案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小小的剽劫案果然牵连了如此深的背景,而又被我给挖了出来,我完全可以对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马上擢拔为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他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安慰道,明公不必担心,按《贼律》,凡发觉谋反先有所捕斩的,非但不会牵涉,还有大功。

王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全仰仗先生了。案件破获之后,一定保举先生为县丞。

小武脑子里浮想联翩,呆了半晌,险些忘记继续问案了。

婴齐提醒道,沈君,这小小的案件竟如此复杂,当初陈不害府君的紧张实在不算多余啊!

小武回过神来,两手互相按着关节,这是他兴奋时惯有的动作。韩孔,快把你当天的所见一一讲来。他嚷道。

韩孔低头想了想,道,那就容小人细禀。希望令史君安排一个方便的地方。

小武点了点头,招手把婴齐叫到身边,低声道,让这些狱吏都出去。

狱吏们都蜂拥出去了。婴齐关上门,回到韩孔跟前,这回你该说了罢。

韩孔的脸色仍有些忧惧,要求喝水,然后缓缓地说,要说起那天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呢。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剽劫那女子,我只见她走到巷子中央,旁边一个门开了,这个女子侧身蹩了进去。一个男子探出头来,四周望了望,脸色诡异,又缩了回去。那天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对那女子非常好奇。旁边正好有棵高大的樟树,我爬上去,落到那个屋顶上,跳下屋顶,旁边是个堆草料的房子,黑咕隆咚的,但是那土墙正好有个缝隙,我凑上去,眼睛正好能看到屋里的情形。

哦,你看见什么了?小武屏住气,语调都有一丝颤动。

我见那女子收起伞,突然回过脸来,似笑非笑。她的脸色很白,长得颇有姿色。这是我刚才没有觉察的。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会提着个钱袋跑出来。我看着她也傻笑了一下,把伞换到右手。这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和另外一个身着杏黄衫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长得尤其美貌,持伞女子见了她,躬身施礼,很恭谨地说,翁主,今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扫兴。看来只有采用别种方案了。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