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五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二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让他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戟,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像,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诏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像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惟一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儿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副随时想挑衅别人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次见到。他知道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那个少年并不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还他妈的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殁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高辟兵低着头,嗫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脚,拜见阿翁哪能站着,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中年汉子走过来,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到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材质都很泛泛,不难对付。可是一旦惊动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可是你别忘了,即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胆量。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头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的,倘若我们当场击杀了那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里门,抓住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将他陵迟处死,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股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还没说完,一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后一句话并没说完,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伴着血液仰天吐了出来,化为一丛红雾。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阿翁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该死的刑徒。他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抽出剑,大声道,不听命令者,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大约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雄们就要到了,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来此只为求财,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王德凭着车轼,满脸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豫章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三百石长吏小武。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上班。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里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官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特别是近几年皇上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生怕自己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习习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没想到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不绝,吓得他哆嗦一下,一泄如注。他立刻爬起来喊家仆,快,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满是歉意地说,这官真当不得了,天天胆战心惊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卫府那案子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忧虑,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敲鼓玩耍罢。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鼓,哪有这样大的声音,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般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主君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班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大约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君,请主君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晕倒。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南浦里,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自家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不但别想升职,就连除罪也难。都尉如果被劫去或者性命不保,那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哗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明廷不要惊慌。小武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皆非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此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都尉的几个掾吏,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抵御外寇,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令也可以减免罪责。明廷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了这话,心下稍安。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道,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如今这事我交你全权负责。即便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难以推脱罪责。你看现在怎么办才好。
多谢明廷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岁入赢余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组中有人员损失,而不能斩获相当的群盗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罚金四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盗贼。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熟悉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这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叹道,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走,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人都要连坐。如今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敢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腰间解下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物。
小武说,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将它认真系在自己左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君听令,王明廷身体有恙,命令我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南浦里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急促地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头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侠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王德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后退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上了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的声音,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射了进来,钉在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无数起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那下令的人完全不懂律令,只知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望。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一个少年,左手握着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群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最前面的军吏们引弓待发,中间的握盾牌持刀剑,后面的持戈戟。这小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豫章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下和韩延年家人的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当时他站在冲车上威胁我,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命,运气好,连王酷吏都奈何我不得,何况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坐法斩首。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激烈权衡。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发射的飞虻箭来看,可能有很大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怎么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是劫持的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讨价还价,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朝廷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纵容你们,岂非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豫章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斩下车厢的一个角,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是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任国家重职,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擂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箭矢大作,阙楼的楹柱上已经中了数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数量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有的甚至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很多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尺寸的箭矢如雨,射进院子里来,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贼盗内心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躲到队伍后面,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射光了。没有长兵,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没这么失败过,他一把扯过高辟兵,将其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吏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到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掌中抖了几下,顿时像个装满了肉的布袋,没了重心,仰面栽倒了下来,滑在他臂弯里,那重量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朱安世大惊,原来一瞬间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见这情景也恐惧万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呆了,忽然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脑子似乎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声音。他一连剁了几百剑,似乎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那在兵车上指挥的少年赫然列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近,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捕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副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令人好生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小时候听说了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惟恐人知。像你这样的鸡鸣狗盗,当真玷污侠客的声名。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也不会活得太长。我们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只会死得更惨,家里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从中查出了一个谋反案件,那么即便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上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我的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般,你这个小小县吏,倒指望他开恩。不过,老子倒也不想妨碍你继续做梦。
小武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不时烦躁地捏着剑茎。陡然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跑进来,县丞君,不好了,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并朝这边呐喊鼓噪,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车辆四周的烟尘,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卫。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小子,现在才来接应。早来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哪里还能活下来。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正蹲在那里思虑,听到这消息,马上身子绷直,站了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要慌,在这样的时刻,慌乱也没有用。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几个月来突然事情这么多,而且群盗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简直闻所未闻。但也许,这正是自己需要格外掌握的一个机会罢。既然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进行,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小吏说,婴齐,你跟我来一下。
第四章矫诏征郡卒赣水血气腥
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们开始也吓瘫了,等到见了县吏冲进,才稍微镇定。高辟兵的妻子名叫靳莫如,出自三辅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才二十岁左右,一副婉静贤淑之态。她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苍白而无一些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自劾,向太守请罪。他日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