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这个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那同伴,喏,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三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第二级。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我斩获这么多的贼盗。但是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暮色中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史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斩捕情况记录,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下,即可按功行赏。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躺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精神陡然松懈,顿时像鼻涕虫一样软软躺着,浑身的力气都烟消云散。小武命令道,将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师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劳。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剩下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不大内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枝枝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的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个地方,摊开四肢,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莫名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佩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的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近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快要到秋天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明廷,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我相信他的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印绶。这个县令我不当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不处死我,我就马上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上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养病,臣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你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你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君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逐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下发的。本来这类文书都要先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上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来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贪污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君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贺,公孙贺一定很感激君,他位高权重,一定可以向皇上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

小武皱着眉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恐怕没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有资格跟皇上谈条件?我死活也想不明白。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女一男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忧伤,看见小武,悲切切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男子也上前一步,气愤填膺地说,我是公孙都的同产弟弟公孙昌。请县丞君带我去见朱安世。我哥哥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地说,二位请节哀。公孙君为国捐躯,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可能牵涉很大的谋反案件,又是皇上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非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诏书下达,槛车征往长安,让皇上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做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突然怒道,家叔乃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就会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上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发文,你看着办吧。

小武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他吸口气,强笑道,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我就请求王明廷让你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呆在豫章郡了,要护送公孙君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君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

四人鱼贯走出县廷,还没出院子,迎面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几个仆从跟在她后面。公孙昌和公孙都的妻子望见她,不约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来了。那女子应道,是的,我特意来看望沈君。多亏了他的果敢,才捕获了朱安世,而且全歼了他的徒党和梅岭群盗。

那女子是靳莫如。小武赶忙施礼道,高夫人也来了。下吏办事不力,死罪死罪。靳莫如道,沈君过谦了,我刚才收到家兄的书信,他还不知道豫章郡的变故。我准备回信告诉他,过段日子回长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任务沈君肯亲自担任,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啊。到了长安,我带你去见家父和家兄,或许他们能帮你。你知道你现在麻烦不少。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帮忙,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是不成功,下吏魂归于九原,也要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如此感激他?若不是他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靳莫如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道,都尉本来就主管一郡的盗贼和甲兵,怎么能推到一个小小县吏身上?昨日贼势那样强大,即便调拨所有县吏,也只是孤羊入群狼。如果当初都尉治郡严谨,哪里会有如此多的盗贼。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公孙昌诧异地说,邑君怎么这样说?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盖公主举荐来的,恐怕不好说他不尽责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我现在很清醒,靳莫如说,我靳家一门五侯,世受皇上隆恩,绝对不会做朋党为奸的事。即便是我的丈夫,只要的确失职了,我也只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如实奏明皇上。沈县丞年轻有为,吏材明敏,行事果断,如果不是他,又哪里能捕获朱安世?恐怕整个县都会被群盗残灭。况且豫章县是军事重地,不采取权宜之策,击灭群贼,那损失更是无可弥补。

公孙昌还想说话,他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哀着声音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们见识浅陋罢。我们暂且告退了。

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得皇上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上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上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上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伏斧质断头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大哥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一向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们都完蛋了。叔嫂和奸,是要腰斩的。你别笑人家高辟兵了,你哥哥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我怎么会被你奸骗。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总不能让人说哥哥死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一点悲伤义愤的神色罢。等到长安报文,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朱安世被绳索反剪,像个肉粽子似的箕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很是漠然。看见小武提着一匣酒菜进来,笑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我一刀杀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和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给朱安世斟酒。两人觥筹交错,不着边际地瞎扯,朱安世也渐渐失了防备,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朱大侠真是爽快,我乃职责所在,不得不捕你。可是你知不知道,对于捕获你,这天下谁最迫切?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晕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是个小竖子,我觉得还是很有胆量,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我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为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成为游侠……唉,我有一点死活不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难道他和你的指使人有关吗?

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我自然死了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浅呢。在长陵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人,一个戎狄胡人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找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你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我又没写下来,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我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你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讲义气罢。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你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你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尽量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你,你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你被我捕获了,成了我的囚犯。我却没你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豫章县西市,随便像狗一样就斩掉了。

朱安世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老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我交朋友为荣呢!公孙敬声那时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荫庇,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南向坐,给我斟酒侍候的。

嗯,很好。小武说,你当了人家这么多年大哥,这回也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道,咦,你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你,原因就在于此啊。公孙君侯得到皇上同意,用你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你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却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上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你这个心头大患,皇上觉得还是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你。公孙君侯也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天下,探听你的行踪。此外,他们还私下里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家产中再拿出千金作为馈赠;如果捕获的人愿意做官,还可以保举进宫为郎中,侍侯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会不动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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