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给他么?你想的话,我就嫁——武哥哥的话我句句听。
盖公笑道,你这小妮子,现在竟然有你肯听从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让翁主这么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宫里有多霸道。
听了这话,小武胸中一阵欣喜,兼着心神荡漾。他暗叹道,这个丽人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当然,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跟自己那样缠绵呢?而且那缠绵看来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发生在肥牛亭那样简陋的地方,真是感慨。只恨自己身份卑微,又是个逃犯,真要娶她为妻那是千难万难了。何况这王族一家时时想着谋反大业,凭他们的实力,谋反不能,灭族有份。他日终究逃不过陪他们同死。唉,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之术,能被我学了来,偷偷带了她乘风而去。但这也只能是幻想罢了。他脑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没有个匡俗仙人会乘鹤飞来飞去呢……他镇摄心神,掩饰自己的喜欢,对盖公说,丈人谬奖,臣不过和翁主共患难了一回,可能翁主觉得特别可靠罢。好了,不说这些,饮酒。
三个人举杯痛饮,这时门口传过一个娇弱的声音,什么喜事啊,竟然喝酒庆祝?幸好是在王宫里,要在外面,这样无故群居饮酒,还不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往门口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正袅袅婷婷地走来,另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侍从,一个抱着一架瑟,一个抱着一架筝,跟在她后面。这个美丽女子就是刘胥的宠妃左修。本来刘胥是一刻离不开她的,可是这次去长安,她正巧生病,时间等不及,刘胥只好带着另外两个侍妾先走了。
原来是左姬啊?刘丽都笑着说,看来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赶忙稽首,大声道,下臣沈武,拜见广陵王妃。
左修道,别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罢。我觉得“姬”这个词很美,每当听别人这样叫我,我就会想,自己并不老,还依旧年轻呢。
盖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可见“姬”是美妙的代名词。况且,和老夫比,左姬还年轻得很呢。怎么了,最近贵体如何?上次我给你开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来吃了?
左姬道,当然好多了,盖公医术神奇,谁人不知?只是坚决不肯出任太医令,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长安未央宫任职,恐怕要当八百石的官呢。
盖公虎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左姬这句话就错了,以老夫的儒学修养,只消到金马门一上书,立刻至少会拜为太中大夫那样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么?
呵呵,师父还是这么自信,不肯伏输。刘丽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里也暗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看上去气定神闲,利禄不侵,骨子里却这么好胜,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盖公。我认错,成了吧?当初我有诺言,一旦疾愈,就要为盖公奏上几曲以为答谢的。今天我践诺来啦。来人,焚香。
侍者弯着腰,在左姬身边摆上一个博山炉,炉盖耸起,上面雕镂着山水云石图案,侍者提起炉盖,放入茅香、龙脑和苏合等香料,点燃,院内逐渐飘着袅袅的香气。左修端坐于筝前,纤指轻拨,一缕悦耳的筝声立即从指底飘了出来。筝声起初激越,如一只黄鹄在云中飞扬,充满了自得和欢乐,突然顺着云层下滑,在一泓无际的清波上空留恋徘徊。接着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风,这黄鹄再也无从优雅。风迎面扫来,似乎要将它扇进水里,它鼓翅劲飞,然而似乎总也不能飞出这狂风的包围。这筝声一会激烈,一会哀绝,一会高昂,一会低沉,伴着这筝声,左姬脸颊上好像有了泪痕,忽的低声吟唱了起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小武越来越奇怪,如果光听筝声,自己还不敢肯定这位左姬心里所想,但是这首《诗经·桧风》里的诗,却的的确确表明了她内心的悲伤。这个广陵王最为宠爱的妃子,到底心中会有什么样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筝声慢慢消歇了。盖公慨叹了一声,抚掌赞道,都说左姬弹筝鼓瑟乃是广陵国的双绝,今日一听,果然名下不虚。此曲大概只有天上才有,人间哪里能时时听到啊。左姬今天肯再为老臣鼓瑟一曲,以后有什么病恙,老臣一定随叫随到。呵呵,当然,这是假设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体有恙。对了,刚才左姬颊下似有泪痕,难道真的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筝声感动么?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颊,盖公取笑了。时值新年,可能我太高兴了罢。正好碰上诸位都在,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不过,我突然想到盛会终不可能长久,忍不住就有点悲伤起来。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过这样的筝声,配那样的诗,似乎有点不大协调。下臣不懂得音乐,听到耳中,只感到声调激越,后来似乎又夹杂哀楚。不过《隰有苌楚》这首诗,据下臣看来,意境并不激越,只是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怅惘无奈罢了。说到这里,小武顿了一下,他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有点儿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关系。古人还说交浅言深是取祸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这样理解此诗,倒是有趣。盖公道,当年我老师告诉我,这诗是桧国人讽刺他们国君声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礼文节制自己的。像先生这样的解释,照儒家看来,虽然驳杂不纯,但用来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颇为适合。只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广陵国如此得大王宠幸,又会有什么不快呢。
左姬笑道,我只是胡乱唱来,哪有那许多的微言大义了。好了,既然盖公要我鼓瑟一曲,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弹首自己最喜欢的曲子《飞凤孤桐引》罢。
刘丽都道,好啊,左姬快弹来,别和他们嚼舌根子。
一个侍从过来移走那架筝,换上瑟,那瑟长一米多,宽度相当于长度的三分之一,两端髹有黑漆,绘有精致的涡状花纹,上绷着二十五根雪白细丝绞成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轻轻调了调弦柱,抚摸着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然后双手一扬,左手勾曲,右手作拨挑状,就要按下。却听得外面有人哈哈大笑,这么热闹,也不叫我。
今天真热闹,连你也来了。刘丽都对那人道。小武一看,原来是刘宝,心里顿时不快,他知道刘宝和赵何齐关系密切,说不定一直在暗地里商量着要自己的命呢。幸好刘胥去长安后,赵何齐也回楚国了,说过了新年再来委禽,正式向刘胥提亲。虽然刘丽都几次安慰小武,说自己绝不会嫁给赵何齐,可这终究是小武心中的一个隐患。有时候,他竟然寻思,是否要想点什么计策,将赵何齐除去,才算了结自己一桩心事。
刘宝踱到小武身旁,阴阳怪气地说,沈亭长,恭喜啊。刚才国相送来邮车传递的诏书,皇帝改年号为征和了。并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诏书下达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这几天不知将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当当地过新年了。沈亭长,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里一阵大喜,没想到这个讨厌的人竟带来了这么不讨厌的消息,更没想到皇上竟然这么快就大赦天下,这下公孙贺父子该失望了。不过,现在回家也是个幻想。难道我得了皇上赦免,公孙贺也会赦免我吗?他们一定在到处找那份招供文书,也一定猜想那份文书被我带走了,幸好我当时聪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状,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为第二知情人,一定会凶多吉少。于是暗暗将那份文书藏匿于家,一旦有变,能顺势携带,偷偷跑去长安告发。现在公孙贺不敢以丞相的名义通缉我,但一定派出了不少舍人心腹到处暗中寻找我。我跑回家乡,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小武淡淡地说,何必回豫章,青山处处皆可以埋葬忠骨,大王待我不薄,我这辈子一定要报效大王。现在有了赦书,我可以不躲藏在王宫,能明目张胆地出来为大王效命了。
刘宝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意,沈亭长自我期许很高啊,难道你真有什么本事,能为父王效力吗。他把“亭长”二字咬得很重。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淡淡地说,的确没什么本事,只是稍微懂得一些断案。高皇帝曾说过:狱者,天下之重事也。恐怕也不能太把它不当一回事罢?
刘丽都插嘴道,刘宝,你言辞怎么如此刻薄。知道沈先生是老实人,就光欺负他。
刘宝哈哈了两声,岂敢岂敢,姐姐请来的客人,我怎么敢欺负。
刘丽都道,不跟你拌嘴。你刚才说皇帝改元征和,难道真应了那段童谣:“征和之中。长安洶洶。老龙一怒大龙红。渭水赤色无西东。小龙飞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
刘宝恍然道,不是姐姐提醒,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征和之中,就是说的这个年号啊。
刘丽都看了盖公一眼,道,嗯,好了,别提这些了。父王什么时候回来,有消息没有?
刘宝道,的确随诏书送来了父王的书信。父王已经动身回广陵了,并说皇帝御体好了许多,心情也不错,没有像往年那样谴斥列侯。而且加封我们广陵国一万五千户的大县呢。看来皇帝真的很喜欢父王啊。好了,刚才听到左姬要鼓瑟,怎么不鼓了。他转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求王妃也赐我一曲罢。
左姬脸上变了颜色,局促地说,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大概很快就会回来罢。
刘宝凝视着左姬的俏脸,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起码还得一个月,长安路途遥远,不是想赶回就能回的。父王毕竟不像大雁那样,长着一对翅膀嘛。
左姬跪直身子,道,我先告退了。王子、翁主、盖公、沈先生,你们继续罢。说着,侍从装好筝、瑟和博山炉,她们几个一径出门去了。
刘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来我是个多余人,把王妃吓跑了。对了,姐姐,赵先生也来了书信,说半个月后会来广陵,他可要一直住在我们宫里,等父王回来正式下聘呢。恭喜姐姐将嫁入巨万富室。若是嫁个寻常列侯,未必有这么风光。我看赵先生真的是太喜欢姐姐了,姐姐对他那么冷淡,他也百折不回,真是可敬可佩……
行了,刘丽都烦躁道,你说完没有。他是不是送了你什么重礼,让你如此替他说话?
刘宝笑道,姐姐真是太了解我了,若是一个什么狱吏亭长能给我送得起重礼,我自然也会帮他说话。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父王说了,为了共同的利益,你是非嫁他不可的。
刘丽都拍案而起,怒道,刘宝,你现在就给我滚蛋,你去告诉那赵何齐,再敢来骚扰,我斩下他的狗头。
刘宝愣住了,悻悻地说,姐姐怎么如此凶狠,那赵何齐也真是死心眼,喜欢上一个悍妇。难道他天生的乐于受虐不成。好吧,我走,你有脾气,好好留着对父王去发罢,那才算你能耐。
他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刘丽都心烦意乱地说,讨厌!本来高高兴兴的事,都让这个小竖子给搅了。
小武沉吟不语,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安慰她,他本也不惯说安慰人的话。何况,这事涉及到王室的婚姻,他有什么资格发言呢?他只有在心里想,用什么法子,可以避免刘丽都被那个姓赵的给抢去。
盖公安慰道,翁主不必忧虑,你实在不愿嫁给那个什么赵何齐,待大王回来,我劝谏劝谏他就是。我在广陵国已有近二十年,大王对我还算不怠慢,我也从没求过他,或许能听我一次也未可知。
刘丽都叹了口气,眼中泪珠莹莹欲落,盖公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别的事或许父王会答应你,但是这件事绝对不会的。父王想凭借这场婚姻来交结楚王,恐怕是无可奈何的了。
盖公诧异道,有什么值得嫁女去交结的?难道大王和楚王有什么图谋不成?如果是这样,老臣更要劝告大王,不要干这蠢事。以广陵国和楚国的土地,加起来还不到大汉的百分之一。如果真的意图不轨,我看只有灭族一途。
刘丽都低声道,盖师父,这些事本来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不要去劝谏了,我们另外想法子罢。
盖公正色道,老臣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再说,如果我想出广陵,区区几个王宫侍卫也挡我不住。广陵县并不大,真要告密再方便不过,出东门不远就是广陵国相府和内史府,不过我和大王相处这么久,还算有感情,我不想看到你们结局悲惨。特别是你和刘霸两个,我都很喜欢。你虽然顽皮一点,可是本性很善良——我送给你的那张小弩,你没有用来乱射杀人罢?
小武暗暗惊讶,这个老头子除了嗜好儒术,难道还擅长击刺不成?原来刘丽都那从不离身的小弩是他送的。那弩制作的确精致,虽然小,而结构特异,射速惊人。这老头子真是心灵手巧,或也许就是漆雕开那派传下来的所谓儒侠罢?
刘丽都道,没有啦,盖师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射人家的。至今也只用它射死了三个人,那是公孙贺的舍人走狗,如果我当时不射杀他们,你老人家就见不到我了。
盖公颔首道,那就好,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越是锋利越是不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我当年若不是一时年轻气盛,射伤了同门的一个师弟,哪至于躲藏在广陵国数十载。倒不是我不敢出去,而是没有脸面出去啊。自己犯下的错误,只能自己一生去回味。好吧,赵何齐的事,我们大家都来想想办法。
刘丽都道,好啊,我们打个赌,如果你想不出来,就得让我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