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没有机会下廷尉狱。他听到自己门外的鼓声,就知道大限来临。接着江充推开了府门,大批甲士涌进来,环卫在他两侧。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诏书,大声念到:

制诏丞相:朕以旧故拜君为丞相,而乘高势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耗,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又蒙蔽主上,妄斩郡国长吏,阻隔视听。朕念君追随五十余年,功甚于过,终不责罚,冀君自新。乃勾结公主,埋偶人于甘泉驰道,祝诅主上。书不云乎: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言有罪正于理也,君其上丞相葛绎侯印绶,诣廷尉对状。

江充把诏书一合,喊道,公孙贺,快出来受缚罢。

公孙贺在楼上听得真切,脸色惨白,看着公孙敬声,叹道,出了你这样的逆子,公孙家从此绝灭了。快和药来,老夫先死,你们就捱到秋后处决罢。他接过侍从递上的鸩酒,走上飞云楼,最后望了一眼未央宫的屋顶和巍峨的北阙,五十年前他还是个惨绿少年,就蒙皇帝宠信,经常出入其中,有多少辉煌岁月灰飞烟灭,没想到白发苍苍,竟用这种方式和它诀别。他内心对皇帝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但一切斗不过天意。他长叹了一声,仰首将药酒饮下,不多时药力发作,嘴角迸出一股鲜血。他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就痛苦地死去了,花白的胡子和衣襟前全是药渣和血污。接着他妻子卫君孺也用这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知道自己逃不过,虽然她妹妹是皇后,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江充说了,同时系捕的还有皇帝的亲女儿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皇后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救不了,还有什么能力顾及她这个姐姐?再说既然丈夫都死了,她也只想陪着去。一辈子相伴过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服毒,也霎时觉得万念俱灰,人生的确毫无留恋了。

第二天,甘泉宫的使者也带回了证据,公孙敬声的确在驰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间用血色朱砂写着皇帝的出生年月时辰。同时掘出的还有几封书信,经查验,的确是公孙敬声的手迹,内容是敦促朱安世尽快造作巫蛊。刘彻大怒,当即又召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将一干人犯全部转移到水衡狱,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严延年杂治。一定要穷治到底,不能放过一个。涉及到任何宗室外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江充喜气洋洋地说,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赵何齐,得知原豫章县丞沈武并没有逃亡,他实际藏在广陵王刘胥的府第。臣请诏书征召来长安,会治此案。

刘彻道,哦,这个赵何齐起先说沈武逃亡,不知所终,果真是想独占功劳,以博封侯。如此不择手段,欺骗朕躬,处他宫刑,也不是太冤了。

江充道,赵何齐现正关押在蚕室,臣已经吩咐给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钱赎刑,求臣转告陛下,不要将他阉割,臣没有理他。

刘彻道,好,如此利禄熏心的人,不适合赎刑律令。不过毕竟这件奸事是他揭发出来的。等他伤愈,封他为掖庭令罢。他虽不得封侯,总算也当上了八百石的长吏。你们尽快拷掠此案,要赶在今年冬天具结,绝不可宽贷一个。

江充道,臣一定尽力,绝不让一个奸人留下,给陛下遗忧。

广陵王刘胥正在奇怪,为什么赵何齐自上次离开广陵后,就音信皆无了,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楚王,顺便问起这事,楚王却说赵何齐出外经商,许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刘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不想共谋大事,以博封侯了?难道他还嫌自己家里钱赚得不够吗?正在念叨的时候,有侍从报告,长安来了大汉使者,要见广陵王宣读诏书。

刘胥赶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见了他,冷冷地说,据说原豫章县丞沈武逃亡后,就躲藏在大王的宫里,皇上派臣来向大王索取。

刘胥一惊,立刻满头大汗,不敢说话。

使者道,大王还是把人交出来罢,定陶商人赵何齐前段时间去长安揭发了公孙贺的奸事,他身上携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经过拷掠,他承认是沈武给他的。皇上已经逮捕了公孙贺一家,牵连到的有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乐侯卫伉、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这些奸人互相勾结,祝诅皇上,估计全部要判斩首。现在皇上征召沈武进京,以为佐证,希望大王不要废格明诏。况且大王也不必担心,正是大王收留了沈武,才使这件大案最终被揭发出来,说不定皇上还会赏赐大王呢。

刘胥转忧为喜,真的?沈武的确在寡人宫中,不过寡人当时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汉,如果他当时被公孙贺杀了,这奸事就永远难见天日。他转身吩咐侍从,赶快去请沈君。

此刻,小武和刘丽都正在盖公院内。自从赵何齐走后,刘胥对小武态度也好了。刘宝虽然嫉恨,却无可奈何。小武也屡次暗示刘宝,如果不惹自己,大家都相安无事,否则只好玉石俱焚。刘宝每日见了他,还得忍气吞身地装作恭敬,而且也不敢去惹左姬了。和小武在一起,刘丽都也更加肆无忌惮,两人经常在宫里隐秘处亲热拥抱,不过她想让刘胥答应自己嫁给小武,却遭到了拒绝,理由就是不可能让一个穷小吏来承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罢,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刘丽都笑道,你做梦吧。你的文书都送给那个讨厌的赵何齐了。小武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看我对你多好,还不主动让我亲一下。刘丽都笑道,想得美。嗯,不过你这事做得的确不错。可惜这样我仍是没法嫁给你——不过不用难过,嫁不了你也总比嫁给赵何齐强。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一样得不偿失啊,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运气,能阻止你父亲的决定了。刘丽都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丧气地说,是啊,怎么办呢?小武道,别着急,虽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状让给了赵何齐,可说不定他没有福气享受呢。刘丽都惊奇道,这话怎么讲?小武笑道,暂时不告诉你。刘丽都嗔道,敢不说……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突然一个侍从跑来,叫道,皇上使者到了广陵,要征召沈先生进京。

什么事?刘丽都有点惊慌。

据说赵何齐先生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奸事,皇上极为震怒,下诏穷治此案。赵先生供出证据来源于沈先生,故皇上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

沈武对着刘丽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机会来了。

刘丽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是封侯,我说了封侯也是赵何齐的事。

那侍从插嘴道,据说赵先生被皇上免死一等,处为宫刑,哪里有什么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

刘丽都大惊,怎么会这样。武哥哥,你……你不会也被处那……那个宫刑罢?

放心好了,小武笑道,我还想娶你呢,宫刑一定不会落在我身上。

刘丽都语气缓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被处宫刑?

小武冷笑道,宫刑我倒没想到,按照案例,本来处死刑的可能性更大。也好,处了宫刑,他再没法和我抢你了。

刘丽都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阴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觉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杀那些甲士,那时我心里对你不知又多爱了几分,因此决心要嫁给你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善良的男子。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呢?

小武见刘丽都生了气,急道,那要看对谁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竖子。像赵何齐这样有了几个臭钱,就得意忘形、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无比憎恶。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将他们诛杀干净,还我大汉淳朴之风俗。

刘丽都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么你说的舍弃侯爵,根本不是爱我?你明知道赵何齐拿了那供状去也没有用的。

小武默然了半晌,叹道,你误解我了,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诚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状去也许没有用,但并非一定没有用。我固然知道代人告状有受到惩处的案例,但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所以绝不说明我不爱你。关键是,这个结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说告发这样的大案,一次封赏五个侯爵都不过分,一定是赵何齐想将大功独揽,不欲让我分丝毫功劳,欺骗皇上,才会让皇上发怒。如果他仁慈点,不过于贪婪,又何至于此呢?再说他一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上次他和刘宝带人来系捕我,恨不能马上斩下我的首级,你当时又被大王拘系暴室,形势何等危急?如果不是我见机得快,加上破胡的帮忙,现在早成一堆白骨,埋葬在黄土之中了。你想想,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竟这样对我,就算我做得有点过分,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吗?

刘丽都呆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柔声道,对,武哥哥,你的确也不过分,当时我带你来广陵,天天让你受他们的冷眼,你也的确不好过,而且差点为我丢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帮你,也是你当初积下的恩德。唉,但愿皇帝召你去,不会有什么不测。

一定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地安慰道,我一定能平安地回来娶你。

刘丽都道,我等着,别耍赖啊。对了,我还真的不放心,那个美人靳莫如不就在长安等着你吗?我提醒你,可不许见异思迁。

小武笑道,我当然要先考虑翁主你了,尚承翁主,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此后,我一个豫章县的穷牧竖,也算是皇亲了。

刘丽都嗔道,少来这套,你也会油嘴滑舌了。不是立志当酷吏的么?翁主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朝廷的异姓公卿,哪个不比诸侯王得意。特别是靳莫如一门五侯,她父亲和兄长都受皇帝宠幸,你巴结上他们,仕途一定比顺风的大雁还要轻疾,哪里会想到我了。

刚刚还担心我有去无回呢,现在倒又担心我升得太快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一吃起醋来,是不是将夫君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啊?小武笑嘻嘻地说。

哼,我说不过你,你个死狱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儿。刘丽都嗔道,否则我宁可将你射死,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小武叹道,果真是蛮不讲理。你得搞清楚,现在可是大王看不上我啊。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放心好了,像我的丽都妹妹这般绝色,哪个男人会舍得放弃,除非赵何齐那个庸奴,所以他当然只配去受宫刑。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竟是这么有道理的,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

刘丽都心里一热,你可是第一次叫我丽都妹妹啊。好肉麻!其实,我很温柔的,别人都觉我蛮横,唉,其实生活在这个家族里,有很多说不清的烦恼。自从母亲去世,就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嗯,这个我信。小武道,我一直想,诸侯王室里为什么那么多变态的人,可能都是自觉受了忽视的缘故罢。像赵王彭祖那样喜欢做小吏的已经很奇特了;至于胶西王刘端,竟然撤去宫卫,封死大门,自己也天天翻院墙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就不可理喻……

啊,该死,刘丽都叫道,你在骂我变态么……

小武笑道,岂敢。这时侍从坐在院子的门槛上,遥呼道,沈先生快随我去罢。使者等急了该发怒了。

好吧,咱们一块儿过去。刘丽都道。

第十章渭水西风冷椒房暗泪零

征和元年的秋末,在一系列短暂而果断的讯问、拷掠之后,水衡都尉江充向皇帝交上了一份涉及巫蛊案件的主要谋反者名单,包括原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长乐侯卫伉,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一家,首犯要求判处腰斩,从犯无论年老年少,全部判处弃市。辅佐杂问此事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廷尉严延年、按道侯韩说,以及刚刚被任命为丞相长史的原豫章县县丞沈武。

刘彻看完名单,题了三个字:制曰:可。

然后江充喜气洋洋地率领甲士奔赴水衡监狱,将牵连此案的各级官吏和他们的家人,总共两万三千人,全部拉到长安城北面,西安门的渭水岸边,下令行刑。公孙敬声、张次公、曹宗、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首先被牵到巨大的行刑台上,在甲士们威严的吆喝之下,公孙敬声等几个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衣服,他们光溜溜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天上时时飞过人字形的大雁,寥唳的声音荡漾在渭河两岸,它们怎会知道,这里将有一场血腥的屠杀。江充悠闲地踱了过来,笑道,公孙太仆,谋反就是这样的下场,本府来送你魂归泰山了。哼,我早知道你们父子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次没有发觉,说不定连皇太子都要被你们教唆得弑父弑君呢。

公孙敬声两眼无光,短短的几个月,他已经从俊秀的中年人一下子跨入了老年。他的胡子长得老长,也全然没有了当年冠履鲜洁的世家公子模样。但是听到江充的嘲讽,他死鱼般的眼睛突然射出一丝光芒,怒道,赵虏,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巧言令色,皇上根本不会这样胡乱杀人,我等又何必去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大汉的朝政就是被你这种佞人败坏的。你这疯狗,不要得意得太早,我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你捉去——你忘了田蚡是怎么死的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敢骂人。来人,给我将他的嘴巴打烂,再行刑不迟。不过他心下颇有些惴惴,当年武安侯田蚡害死了魏其侯窦婴和灌夫,第二年春天自己就一病不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窦婴和灌夫守在床边,提着绳索向他索命,他常常从梦中惊醒,对着空气嚎叫,是我害了你们,我服罪,我服罪。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请了很多术士来驱鬼,终无效验。术士们也只好叹息,君侯杀害无辜太多,我等无能为力。没多久田蚡就一命呜呼了。想起这些,江充恐惧起来,这竖子竟敢这样威胁我,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他大声怒斥道,你这反贼,倒提醒了我,死了也要将你刨骨扬灰,看你还能不能作祟。来人,给我将他拖上去,提前腰斩,给那些诽谤的反贼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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