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心里十分畅快,郭破胡是个勇士,让他随时跟在身边,自己的安全就保险多了。至于和弃奴的事,虽怕被丽都知道,不过依弃奴的身份性格,也必不会乱说,等到以后和丽都天长日久在一起,双方没有猜疑,即便她知道了,大概也没什么大问题。他笑道,好,我现在就任命你为豫章郡百石卒史,如果做得好,可以升迁至县尉丞。等到了豫章太守府治,再发放文书,正式委任。
郭破胡喜道,多谢大人。没想到我家世代黔首,竟然也有幸出了百石卒史,足以光耀门楣了,哪里还敢指望县尉丞。
小武正色道,破胡也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是很能干的。不过百石卒史是郡国的高级掾属,每年都要文法考核。你在豫章郡当郡兵多年,也该识了不少字罢,家信总该是会写的。当然,会写家信,还远远不够,律令规定,讽诵文字三千以上,乃得为吏。我这样提拔你,也算超迁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到时我专门给你找个掾吏为师,可不能偷懒。
郭弃奴道,大人如此看重家兄,妾身和家兄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郭破胡也长揖道,小人岂能不知使君大人的好意。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对小武这样熟读律令经书的人无疑是仰慕的,这样的表态也的确是发自肺腑,出于赤诚。
三
小武道,好了,今天大家齐聚一堂,实在有幸。虽说没有诏书群居饮酒不大合适,但今天情况特殊,盖公和如将军师兄弟相隔二十多年,竟有机缘在异乡见面,已经是旷古一奇。更何况又碰上破胡亲兄妹团聚,今天还是破胡休沐的日子,依本府看,就算是以破胡的名义宴请诸君罢,如此就名正言顺了。五日一休沐,兄弟妻子齐齐聚集在一起,燕语为欢,更遍请诸邻里长老,一笑为乐。这是古礼,也是我大汉奉行的规矩,正可纯厚风俗,砥砺节义。当日曹相国秉政的时候,逢上日至那天全部放假,有一次府中贼曹掾吏张扶独独不肯休沐,仍旧坐曹治事,还曾被曹相国骂了呢。
如候插嘴道,使君大人真是博闻强志,不是一般只记律令的大吏可比,念念不忘的是如何砥砺我大汉的风俗。象大人这样,能以经术为辅佐,缘饰律令,实在有公卿之象,前途绝不会到一个郡太守为止。对了,不知曹相国骂了那贼曹掾吏些什么话?
如候一直寡言,小武乍一听他正儿八经地称赞自己,不觉有些意外,继而又暗喜。常人哪有不爱听恭维话的,这话出自如候之口,尤见其珍贵。小武喜形于色,笑道,如将军过奖了,武哪里敢当。说到儒术,那都是从令师兄盖公那里得益不少。当日曹相国指责那张扶道:"张君今天怎么还坐曹治事?日至这天,众吏都要放假,这风俗由来已久。曹里虽有公事没有办完,但是君的家人也指望你的私恩,盼你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君且立即回家,设酒肴,和父母妻子以及邻里长老共乐,这才顺应天时人情。"话说得很温婉,说是骂,其实只是温和的责备。那个张扶本义是想趁机表现,却没想到反而被上司斥责,只好羞愧地回家。
如候道,曹侯果然是一代贤相。臣是齐地人,自幼便听过不少曹侯的逸事,他做齐国相,是第一任,也是最好又最得人心的一任。
盖公道,是啊,曹侯出身秦小吏,按说不会有多大见识,可是他这番话却不是凡夫庸众能说出的。门内之治,恩不可以掩义。为朝廷做事,那是基于义;和合家庭,那是基于恩。然而义却又以恩为基础。曹侯虽然信奉黄老之术,而所讲的道理却暗合儒家。可见高皇帝能打下大汉江山,这样的辅佐是万万少不了的。有些摇唇鼓舌的文人说他们是苍蝇附骥尾而至千里,简直是不顾事实的谄媚主上。
小武听盖公这样说,心里暗笑,这盖公虽然有学有识,但的确也只应该躲在偏僻的郡国,尽心读他的简书。如果在庙堂之上也这样狂放不羁,恐怕随时会有被侍御史劾奏,斩下那颗花白的脑袋的危险。文人史家未必不知道萧何、曹参以及韩信在打天下中所起的作用,但是除了把刘邦夸得神乎其神,而贬低那些功臣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否则不是暗示这些臣下个个都有夺取天下的才能和资格么?要是人人自以为才气过人,觊觎神器,这天下还怎么治?当年韩信虽然自诩材高,也只能谄谀高皇帝之成帝业,在于天授,非为人力。小武看见尚席侍者已经在院中摆好筵席,岔开话题,诸君且入席。今天休沐,我们就效法曹侯,不谈公事,只话平生之乐。
盖公笑道,若说休沐归家享天伦之乐,明公倒是该和翁主一起来才对。不过成亲之前的一段日子,反倒要避嫌是吧。丽都那妮子性格的确变了不少啊,明公去长安的几个月,据内侍说,她常常坐在凌波台上发呆。
听他们提到丽都,小武喜悦之余总会感觉心脏加速跳动,有点晕眩。凌波台是他们盟誓的地方,丽都坐在那里发呆,自然是想念他所致了,他笑容满面道,先生既然这么急于喝喜酒,那就请先生为我择个吉日罢。
盖公道,择取吉日,得找丛辰家或者建除家帮你了,这些事老夫一向是不大信的。依老夫看,只要不是癸亥这样的穷日,都没什么不可以。
小武道,也是,我也要尽快办妥这些事。皇上特地赐我迎亲之假,我也不能拖得太久,还是尽早赶赴豫章上任为好。他这样说着,想起了豫章县的父母,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或许在灌园浇菜,或许在倚闾太息,他们可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官为二千石,爵至人君,马上要风光地衣锦还归么。他能想象父母见到自己高车驷马时的激动,可惜,唯一的弟弟已经死去,没法由我现身说法,教导他怎么奉公尽职,遗爱乡里了。心里不由得喜痛参半。
四
广陵王二十五年的夏五月,也就是大汉征和二年的夏五月,豫章郡太守兼绣衣直指使者沈武在广陵县广陵王宫,举行了尚承翁主的结婚大典。
时值黄昏,三乘马车驱驰到王宫的显阳殿。车盖都是黑色的淄屏车,前面两乘马车的侍从下来,每个人都手执蜡烛。后面一辆马车停下,小武身穿黑色深衣,下马,王宫的侍从者迎出新妇,小武走近前去,将车绥授给新妇,新妇牵绥登车。小武坐在御者的位置上,驾起马车在显阳殿前的中庭来回绕了三圈,然后驰往清越殿,那是广陵王为小武临时布置的新房。由于新婚就在王宫里举行,女家都没有刻意装出一幅悲啼号哭的别离气氛,整个王宫里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气息。众多宾客都在显阳殿大嚼狂欢,寻常百姓之家娶亲也是三夜不熄蜡烛的,何况王侯们呢?
当宾客们在显阳殿大呼欢饮的时候,小武已经和她的新婚妻子坐在新房里了。房间里,青布帷幔低垂,银釭高立,按规矩,他们自己要进行合卺之礼。饮酒礼罢,侍从退出。
小武看着面前新婚的妻子,虽然早在肥牛亭逃亡时就尝过一脔味,今宵见她烛光之下醉人的娇丽,仍是心神荡漾不能自止,觉得一辈子都贪看不厌。刘丽都似乎也早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她长睫下眼波流动,然而并不直视。行止羞涩安徐,柔媚之态尽蕴于其中。小武笑道,虽然说新妇入门,是免不了矜持的,愈是矜持,愈是符合礼仪。不过我在这广陵国尚承翁主,身份就是个赘婿,该当矜持的反而是我才对啊。要是逢上天子讨伐匈奴,征召百姓从军,我可就在"七科谪"之内呢。疆场上向来九死一生,你倒是担心不担心呢?
刘丽都噗哧一声笑了,你这贼逃吏,倒是会说笑,扯些这样的昏话。你现在是堂堂的郡太守,哪里是什么赘婿了,天下的赘婿如果都象你这么趾高气扬,顾盼自雄地说笑,那我们大汉的天可真是变了。不要说什么"七科谪",就是"七十科谪",也轮不到你的份。
你倒是对我有信心,小武道,我们这些人可不象你们宗室那么幸运。汉家的律令有多残酷啊,就是宰相的儿子也要戍边,我豫章郡当年不知有多少百姓白白地死在了西域,真要碰上了只能怨自己命苦。
刘丽都将脑袋靠在小武胸前,武哥哥,别感慨了。如此良辰吉日,我们别辜负了才是。何况你若有事我又怎会独活?--武哥哥,我给你弹首歌罢。说着刘丽都起身,扭腰走到床头的宝瑟前,跪坐着调整好姿态,双手纤指一按,发出琳琅的清响。她的唇也暂引樱桃破,低声唱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一曲终了,小武本来笑嘻嘻地斜靠在床头,听到"征夫"一句,已不由得正色端坐起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刚怨我乱说,你倒变本加厉了。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诗,听来这么苍凉,寥唳疏宕,大有边塞之气。
刘丽都道,武哥哥算你有眼光,这是我从广陵国那些自边塞退役的老戍卒处听来的,据说流传西域。当年骠骑将军率将士横绝漠北,士卒们都唱此歌,一时哀凄笼罩三军,士卒们无不欲早日发现敌兵,斩首立功。
小武走到刘丽都身后,从后面环住她柔软的腰肢,笑道,那我就学学古人,于边塞风吟,取其数策而已。我就取那"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两句罢。
刘丽都转过脑袋,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的夫婿,道,武哥哥,今晚我很高兴,你不知道我多么讨厌这个王宫。能和你在一起,即便是马上死了也值得的。不要说什么上承翁主的话,虽然我是翁主,你也不用来顾忌我的身份,我可以象普通的贫家女子那样侍侯你。你看我的瑟弹得怎样,都是我向左姬学来的,虽然没有她那么精妙,但是家居佐食侑酒,一定能让我的夫婿满意、食欲大增的。
小武往她洁腻的脸蛋上亲去,呢喃地说,看样子我要享受古时候上大夫的排场了。记得《春秋》里说过,上大夫吃顿饭,才需要奏乐来配合的。有你日日在身边鼓瑟,食欲大增与否我不知道,但是男女之欲,我想会大大的增长。我什么也不要吃,只想吃你。好了,我也的确不想顾忌你翁主的身份。说着两臂一使劲,环抱起刘丽都,刘丽都躺在她怀里,满面晕红,道,你现在倒真的挺罗嗦的,往常是开口闭口律令,现在换成经义了。小武含糊不清地说,这说明你夫婿有怀金纡紫的潜能呢,他边说边往榻边走去,灯烛霎时灭了,殿外的琐窗下,蹲在那里听房的侍从们一个个脸上显出奇怪之色,他们不知道刚才里面为何飘出那样苍凉的瑟声。特别是小武的家丞檀充国,总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五
小武在广陵国没呆太久,就准备去豫章了。这期间,他去看了看张崇。
张崇被刘胥输入王宫的作室,成了一个隐官刑徒。小武屏退随从,单独召见了张崇。张崇见到小武,很觉意外,脱口道,大人升官了,可是你要我说的秘密,我还是不会说的。小武微笑道,今天不是要你说什么的,只是来看看故人,别来无恙罢。他知道张崇虽然不精明,却比较有骨气,现在反正不逼着他吐露什么,何不就此假装慰问慰问他呢。
张崇似乎有些感激,难得大人还记得我,真如做梦一般。他虽然倔强,但自知身份,有二千石大吏来亲自看自己,感激还是免不了的。
小武道,怎么会不记得。先生是很有骨气的汉子,令人敬佩。我就要去豫章县上任,先生有意随我去吗?
张崇一惊,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大人说什么?
小武道,我很敬佩你的为人,问你愿不愿意在本府属下做事?
张崇道,大人若肯既往不咎,臣有何不愿。只是臣乃一介刑徒,大人收留,不怕别人议论吗?
小武知道张崇不肯告发昌邑王谋反,将来太子一倒,仓促间要拷问他恐怕又来不及。这竖子似乎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不如将他收为掾属,施以恩义,再慢慢套他的话,说不定他逐渐的就对逢千秋的感激之心淡了,肯协助自己达成目的也未可知。
我就是因为看你硬朗,才希望你担任我的掾属。小武道,你以前的事我都不管。旁人议论又有什么关系,我大汉比之前朝,颇有不同,施刑士不但可以做太守掾属,做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的又何尝少有。
张崇喜道,那么臣肝脑涂地,也绝对不负明公。臣当时的随从胡倩,是臣在巨野县时的好友,也请明公开恩,一并收留了罢?
小武道,先生有这请求,武敢不答应。来人,去报告大王,我想要求大王赦免两个刑徒。一应损失,我补偿给大王。
檀充国赶忙出去传话,刘胥听见小武的要求,马上赶来了,笑道,贤婿太见外了,这两个刑徒,本来就是贤婿所获,贤婿如果需要,寡人就将他们做小女的嫁妆罢了。贤婿还缺乏什么人手,寡人只要能办到,无不尽力。
小武笑道,大王如此厚意,臣武铭感五衷。这样说起来也是佳话了,古时候不少陪嫁的刑徒都是贤人呢--,他停了一下,看着刘胥,话里有话地说,大王放心,这两个刑徒一定会帮我们大忙的。
刘胥感激地说,一切有劳贤婿了。他们这几天密谈已久,认可了小武静候时变的计划,等太子一倒台,再对付昌邑王。霎时间,他恍惚看见自己头戴冠冕,正在行大汉皇帝登极之礼,脸上乐开了花。
小武厌恶地转过脸去,这个愚蠢的东西,他暗叹道,横看竖看都不象个人君。还好,如果他将来有幸登极,有我辅佐,倒也不会把天下治理得太差。最好他登极不几年就死掉,让太子刘霸继位,刘霸是丽都的亲同产弟弟,仁慈聪明。他当皇帝,倒也不枉了我这番冒着生死去帮他窥窃神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