藁街边上的京兆尹府第。小武和婴齐两人正在议事。
小武道,婴齐君,刚才听陈无且的意思,太子想发兵诛戮江充,只是下不了决心,我们就鼓励一下他罢。依我看,江充既然搜索了明光宫,下一步就是上奏,从长安到甘泉宫的驿置,第一站是渭城驿,这是最方便的路了。也有可能他第一站会走万年驿。不管怎么走,这两个地方都在京兆尹的治区,你赶快私下吩咐渭城驿长、万年驿长以及这两个驿置附近的所有亭长,如果有江充派出的驿使,立即想方设法稳住,偷得他的文书内容。
婴齐道,很好,只是文书上有封泥,拆开了就会发觉。
小武道,这当然又要发挥你诈刻印信的本事。看完之后,用新刻的印信,给它重新盖上封泥。他拍了拍婴齐的肩膀,不过这样还是很危险,我欠你太多。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勉强,或者想想其他办法。
婴齐涨红了脸,怎么不想干,翦除江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更不用说因为他而使得翁主惨死。我想起这个畜生,就恨不能生剥其皮,如果能和他同归于尽,也是在所不惜的。
小武眼眶中突然滴下泪来,丽都和我一同患难,又为我而死,我毕生怎能忘她?倘不给能她报仇,活着真如行尸一般。他抬袖拭泪,很好,我们立刻派人去驿使可能路过的各亭驿置守候。记住,千万不可去大农厩打听,免得走漏消息。
府君不要难过,婴齐眼眶也红了,好在马上就可以报仇。
嗯,小武道,卫皇后认为我和江充关系密切,其实江充也不是傻瓜,怎么会信任我。上次我帮他诛杀赵何齐,他现在肯定百思不解。我每次见到他,心里都如刀剜一般,可惜就是没有力量报仇。
婴齐道,这次他一定死定了。其实前几天我早就料到,已经派了人在两条驿线的所有邮亭等候,一旦看见水衡府派遣的使者,就先想办法稳住。好,我现在就出发,驰往渭城。
嗯,小武赞许地说,婴齐君真是有心人,我派破胡马上去万年驿,但愿苍天助我,戮此奸贼。
婴齐匆匆奔到院庭,立即命令套车。不多一会,一辆黑色油泥屏风的轺车冲出京兆尹府,顺着藁街东行,穿过长安城东的灞城门,往渭城方向驰去。不到两个时辰,这辆轺车已经驰到了渭城西边不远的第一个最大的驿站:渭城驿。
婴齐跳下轺车,刚进渭城驿置的院门,驿长已经迎了出来,见到婴齐,急忙躬身施礼。婴齐拉着他的袖子,边往里走,边低声问,今天有多少个使者经过?可有水衡府的人?
驿长带着婴齐爬到驿置的侧楼上,关上门,低声道,下吏谨遵大人吩咐,这两天都亲自关注过往邮人使者。凡有经过的邮人,全是我亲手登录名籍,填发到站的时间,没有发现水衡都尉府派出的使者。
婴齐道,好,想来他们也没那么快。要搞那么大的阴谋,当然还要仔细商量步骤。我也不走了,这几天就在这等候。婴齐便说边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掏出几件浅赤色的衣服,一件件穿上,马上他也变成一个驿置的小吏模样。我想长安的驿马走了两个时辰,到这里也该换马,否则无力行走。前面只有几个小亭,马匹不但很少而且质量欠佳,在渭城驿换马是最佳选择。他走到室内一个大铜镜面前照了照,大约是很满意自己的打扮。
大人放心。驿长说,其实江充的使者哪里会料到我们在这等他。他们没准备,我们有准备,一定可以打探出消息的。
嗯。婴齐道,我们下楼罢,万一他们这时候来,不要错过了。
他们来到楼下守候,这期间颇来了一些邮人驿使,有丞相府发出的,有御史大夫寺发出的。有少府、大鸿臚等官署发出的,还有河西诸郡送归河东籍戍卒的棺木的,都要经过渭城驿。有的文书要经过驿长交接,写上送达时间,以及从此驿继续发送的时间。但是水衡府的驿使却没有见到。
婴齐心里甚是焦躁,他站在楼上,倚着窗户,两眼呆呆地望着长安驰道的方向。正是深秋的时节,驰道两旁的杨树叶开始飘落,黄灿灿的掉了一地,驿置的院子里也是一片碎金,屋顶上也被秋叶盖满了,看上去色彩斑斓。不过这时的婴齐却没心情欣赏,他慢慢踱下楼,坐在院子前的门槛上,样子象极了一个下级官吏。长安地区的下级官吏就是这样,总摆出一副丝毫不讲卫生的邋遢姿态。虽然朝廷对于下层官吏的衣冠整洁问题也曾有过严格规定,可是如果不是皇帝巡行路过,谁又去理会呢?除了这份公职,他们每天还要干点农活维持生计呢,哪能有那么多的讲究。
整整两天没有所获,到得第三天早上,婴齐仍是一早起来,洒扫庭院。正是平旦时分,天色已经亮了。驿置的其他小吏也不敢晚起,院子里炊烟袅袅,在烧早饭。吃过早饭,他又焦躁地等候,可是这一天也没有收获,他开始失望了,甚至相信,要么江充还没有派出使者,要么使者走的是万年驿。他有些担心一介武夫的郭破胡能否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虽然他早已刻好了一个"水衡都尉"的印信,让郭破胡带上。但是无疑,如果由他亲自查看文书上的封泥,临时摹刻比较保险。谁知道江充会不会改用别的印信呢?他望了望天色,已经是日下仄时分,正是无奈之际,突然听见马蹄声响,他抬头一望,从长安驰道方向奔来一匹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灰衣小吏。他心里不禁砰砰直跳,本能地感觉到,这或许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六
那小吏也不下马,直接驰进了院子,大声呼道,给我换马,有紧急文书送往云阳。
云阳,那不就是甘泉宫么?婴齐心里一喜。这小吏真懂得作威作福,迫不及待地宣扬自己所送文书的重要,以此显得自己多么有身份。婴齐马上应道,足下请下马,先进驿置用饭,休息一夜,明日再出发。他心里好生欢喜,这邮人来得正是时候,如果早来了,他不肯过夜歇息,倒怕没时间和机会能盗得他的文书。
那小吏的腰上系着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印着赤色和白色的花纹。婴齐瞥了一眼,心里砰砰直跳,有点紧张起来,原来寻常奏报文书才用黑色丝囊包裹,如果黑色丝囊上有赤白色的花纹,那就表明此文书异常紧急,一般边境有急,发下的文书才用赤白囊装裹。象这样的文书简直都不用拆开看,就知道太子要倒霉了。但婴齐转念一想,江充用紧急文书囊装密奏文书,傻瓜都知道上奏的内容非同小可,如果有极大的奸谋,何必如此招摇?他心中颇为奇怪,但是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先看了再说,如果不抄得一份文书的附件,太子又如何会相信?如果他不相信就不肯孤注一掷地发兵,那么要杀死江充,就真的遥遥无期了。
想到这里,他谦恭地笑道,什么急事,用赤白囊装裹文书。
那小吏骄傲地说,江都尉关于巫蛊案的奏文,自然要紧急了。这事关系到皇上的御体安康,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呢。
婴齐笑道,那是那是。江都尉是天子的忠臣,他的文书自然比什么都重要。足下在水衡都尉府当差,真是前途无量啊。我们这些人就不知何时才能熬到这福分。
那小吏听婴齐这样赞美,满脸喜色,哪里哪里,我不过是都尉府一个小吏罢了,又不是高级掾吏,有什么能让诸君羡慕的。
不然,婴齐道,如此重要的公文,都尉竟放心让足下递送,可见很器重足下。我们也在吏职多年,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啊。
那小吏越发欢喜道,这倒是。一般文书都"以亭行",再重要些的,也不过"以邮行",象我这样专门递送,不假他人之手的"以吏马驰行",的确是最高规格的了。
婴齐显出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知文书所奏何事?如此要紧,可否说说,让我们这些小吏长点见识?
这个我的确不知道,那小吏收起了笑容,就算知道也绝对不敢透露,会腰斩的。诸君帮我备好良马,我明天一早赶路。
婴齐道,这个自然的。足下请进驿置歇息,进膳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几个人摆好晚膳,婴齐提议道,驿置还藏有几坛好酒,不妨大家群饮为乐?
众人轰然叫好,那小吏听见有酒,眼睛放光,嘴上却仍迟疑道,好是好,就怕明晨起不来,误了公事。邮使每天行多少里,都有严格规定的。
婴齐道,这个我岂有不知。明天挑匹好马给你,绝对让足下比规定时间早到甘泉。说着已经倒了一樽酒,递给那小吏。
那小吏本来意志就不坚强,现在眼睛见了酒,哪里能够推拒,欣然接过,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叫道,好酒。婴齐也给其他几位小吏斟满,大家边饮边大歌欢呼,霎时间,一坛酒就见了底。婴齐道,今天能和水衡都尉的府吏一起饮酒,真是有幸。干脆再把剩下那坛也全饮了罢。
那小吏这会兴致高涨,再无任何异议,由婴齐给他斟满。而这次,婴齐已经在他的酒樽抹上了一些可暂时致幻昏迷的药粉,那是小武给他的,也是刘丽都的遗物。汉法,不管是毒药还是可使人昏迷的药,只有王侯大吏才准许收藏。那小吏怎么会想到一个驿置的寻常小吏会有这些,他喝下这杯酒,不长时间就歪倒在席上,昏睡了过去。
婴齐赶忙从他腰间解下丝囊,丝囊靠着腰间的里侧原来还有一块木质的封简,封简上有三道契口,用细绳缠了三道。这块封简两头薄,中间坟起的部分被剜了个四方形的凹槽,凹槽里是一块封泥,已经干燥了。婴齐将那封泥放在灯下细细察看,上面是凸起的"水衡都尉印"五字。木简的封泥上方有墨书的几个大字"水衡密奏"。下面是几行小字:"印破印曰水衡都尉印十一月辛巳卒未央以马驰行"。
婴齐暗叫,好险。幸好是路过渭城,他这个"水衡都尉印"竟然破了一个角,我还能照原样也刻破一个角,换了郭破胡,恐怕就麻烦了。他马上拿出刀笔,在灯下细致地仿刻。
没多少功夫,将印刻好,他仔细比较了一番,确认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破绽,然后果断地抠出那枚封泥。那封泥干燥脆弱,一抠之下就成了碎片。他解开细绳,从丝囊里掏出两片对合在一起的木札。打开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那上面写的是: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卯率执金吾车骑掘蛊长安诸官寺和民居,费时十余日,掘得桐木人数十,桐人胸腹间分别书陛下、赵婕妤以及皇少子的名讳。经胡巫勘验,确定为行巫蛊术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可活动,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万一途中亡失,桐人遣他使者送诣。臣不敢自专,冀陛下明断。
这文书中无半句涉及皇太子,只说是搜索诸官寺和民居所得,婴齐不禁暗暗叫苦,这江充果然狡猾,在文书中隐晦其词,连证据也不和文书一起寄送。那真正的奏告文书,想来还有其他使者递送了。万一使者走万年驿,不知郭破胡能否对付。不过,现在这封文书既然拆开了,也不妨抄录一下。他赶忙拿出刀笔,将这封密奏按原样抄录。然后将原书捆扎,装进丝囊,用泥巴将木槽填实,盖上印信。重新系在那小吏的腰上,他明天醒来,绝对不会发现曾有人动过。婴齐看着那小吏昏睡的面孔,想下一步怎么办,是继续在这里等候,还是立即赶赴万年,和郭破胡会合,一时感慨万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七
夕阴街的水衡都尉府,江充心里同样忐忑不安,未来几天的结局也充满了惊惧。他又登上他的阙楼,望着冷冷清清的夕阴街,已经是深夜时分,街上半个人也没有,只有城门方向有灯笼的光亮,那是城门校尉的卫卒在巡逻。长安城是阴沉而阔大的,四围都是宫殿飞檐的影子,整个城市,宫殿占了三分之二,这就是伟大的长安城。江充每当心烦意躁的时候,深夜登上他的阙楼,遥望着长安的屋脊,心里就会慢慢安定,能这样端详这伟大的城阙,是一种福分,决不能轻易失去。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害怕什么?多年来我千辛万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谁不喜欢我,谁就必须付出代价。他脑中想象着刘据被腰斩成两块的情景,心里充满了一种报复过后的虚幻的快意。
阿翁,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回过神来,听出是儿子江捐之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江充不快地说。他对这个儿子很疼爱,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是他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因为这儿子和他的性格颇有不同,而且屡次挑战自己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户主、一个二千石大吏的权利,总是劝告自己不要太嚣张。嚣张?可笑,没有自己的嚣张,作为我的儿子,你能够享受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吗?这个世道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不是刘据杀死我,就是我杀死刘据。
江捐之不安地说,阿翁,我听见了你刚才的话。你真的要陷害皇太子么?
江充板起脸道,什么陷害?是刘据自己找死,竟敢用桐木人诅咒皇上。我作为人臣,自然不能听之任之。他不肯对儿子说真话。
江捐之道,父亲,你何必再瞒我,这样做要赤族的。皇太子没有任何理由诅咒他的君父,这大汉的天下,不久就是他的。
好吧,江充道,我也不怕你去告发,你是我儿子,你去告发,如果皇上相信你,他会赦免你一个人。但是我和其他很多的人都会死;如果你不去,那么我们都可以保全,你可以进宫当郎官,慢慢升迁至二千石。当然还有第三种选择,你不去告发,我也罢手不干,那么皇太子即位,我们都会死。那才叫真正的赤族。--你是我的儿子,我不阻拦你。
江捐之沉默了。从感情讲,他不能在这三条之中作出任何一条选择,特别是他不可能去告发父亲。然而诚如父亲所说的,如果等到皇太子即位,整个江氏家族将遭到诛夷。那么显然,只有采取第二条选择了。他是一个人,虽然他不愿意伤害别人,但是更不愿意别人伤害自己。他只有哀叹道,父亲,你有没有必然的保证一定会成功呢?
这句话惹起江充的愤怒,去,你不是我的儿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的事。成则王侯,败则魖鬼。大丈夫不敢拿命运去赌博,难道一辈子去小心谨慎地侍侯他人吗?而且关键是,人家是否永远乐意要你侍侯。
江捐之不敢答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小跟着父亲逃亡关中,养成了担惊受怕的性格。虽然形貌倒像个雄纠纠的男子,内心却很畏软,自卑而敏感。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只在心里爱慕。象以前见到靳莫如,在家臣的极力怂恿下,才告诉父亲,求父亲派人去求婚。虽然颇有波折,那女子却意外地让他得到了,这甚至让他有些得意。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知道,一切都是父亲给他的,他不愿意因为父亲的所为再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