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见他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了,唉,真是不肖之子。老实说吧,你阿翁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贸然行事。我看皇上想换太子已经很久了。你要知道,虽然他是大汉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却也不是事事能顺着自己的意愿来的。废掉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太子,廷议时绝对通不过,御史会驳回诏书。难道他想强行拂逆群臣的意见,而被天下骂为无道之君吗?我这是在帮他,江充说着,语调都开始抖了起来,虽然我敢说,他应该感激我,但是我永远只能装糊涂。如果让他知道我猜中了他的心事,我们都会没有命。
江捐之瞪大了眼睛,帮皇上,天,皇上还要人帮?
对,江充道,皇上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已经派人从两条驿路送文书给甘泉。一条走渭城,一条走万年。走渭城驿的,发送的只是普通文书;走万年驿的才是这次事件的重要文书。虽然料想刘据一向怯懦,不敢派人去劫掠邮人。但是,也不能指望他的掾属都如此老实。这几日内甘泉宫当有报文,希望皇上能颁下虎符,发兵驰围明光宫。只是消息绝对不能让刘据知道,否则就凭我现在手中这点力量,仅仅他的明光宫卫卒,我都制不住。不能让他狗急跳墙。我已经派人监视明光宫,看他们有何动作。
好吧,阿翁,你所做的总有你的道理。不过除去太子之后,阿翁想要扶植谁为太子呢?
江充道,那本来不是我有兴趣管的,其实谁当太子都行,只要不是刘据。不过丞相和贰师将军都希望扶持昌邑王,我看也只有他合适。现在我和他们关系都很不错,再加上有拥立之功,将来封个万户侯应该不成问题罢。
江捐之脸色苍白,阿翁难道确信自己和丞相、贰师将军能够一手遮天,只要想扶植谁,就一定可以么。
江充不悦地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枉为我江充的儿子。你要明白,如果凡事都畏首畏尾,就什么也不能成功。哼,谁敢拂逆丞相和贰师将军?对了,还有一个人一定要除去,就是沈武那竖子,上次射杀你叔叔的仇还没有报呢。
啊,沈武不是和阿翁言归于好了吗?江捐之惊道,上次孩儿婚礼,他还来祝贺的,我看此人恭俭能让,是个人才,何苦要害他。至于叔叔的死,恕孩儿直言,那是叔叔罪有应得,谁做了京兆尹,都会那么做的。叔叔也太蔑视王法了,皇上看阿翁的面子,才容忍了他。倘若将来阿翁宠衰,叔叔即便不死,也一定会连累我们灭族。
你懂什么?江充道,即便你叔叔有罪,也轮不着他来管。上次他突然上门祝贺,我一直觉得古怪,你切莫小看了此人,我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的。后来我总算想通了,此人的心计和狠毒只会比我强,不会比我弱,只要上天给他机会。你当他是吃素的?那个掖庭令赵何齐原本和他是一伙,后来可能和他有隐怨,他竟然不顾互相的利害关系,怂恿我将他处死。我曾经派人混到他家当门吏,最近收到秘报,他妻子的死可能和赵何齐有关。然而要算起来,我才是直接害死他妻子的。为了那个女人,他连赵何齐都不放过,岂能对我善罢甘休。哼,不过这竖子命差,暂时没有能力和我斗,我自然要抓住机会,绝不能对他姑息。何况他的岳父是广陵王,他心里自然巴不得拥立广陵王。总之不管为了公还是私,这个人都必须死。
江捐之沉默了一会,长叹道,阿翁,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定要你死我活。都是为天子办事,相互和气一点不好么?
江充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逃亡的苦楚。当年我带着你逃亡时,你年纪还小,也许还以为那是游历山川罢,哪里体会得到你阿翁时时有断头的惊惧。
第二十三章邮驿截奸策太子愤发兵
一
婴齐赶到万年驿的时候,看见驿长脸色惊惶。他匆匆跑进去,面对着亭舍里的景象,目瞪口呆。郭破胡箕坐着,正在发愁。他面前的地上,躺着四具尸体。一看那装束,和渭城驿水衡都尉府派出的小吏一样。尸体们倒在地上的形状各异,一个仆倒,背上插有一枝短戟。两个仰面朝天,脖子部位全是血污,显然是被刀剑破喉而死。还有一个整只肩膀被卸下,身体微微颤动,似乎还没有气绝,身下满是血迹。那背上中戟的尸体显然是想逃跑,被人短戟掷中而死的。屋子里杯盘狼藉,大概当时正在吃饭,因为某事突起争执,发生殴斗。婴齐不禁皱了皱眉头。郭破胡看见他,好像看见了救星,一下子弹了起来,婴齐君,我无奈之中杀了他们,你帮帮我。
婴齐道,唉,你怎的这么沉不住气,实在是坏了府君的大事。
郭破胡道,这几个使者好不狡猾,硬是滴酒不沾,而且用完饭即要起身继续赶路,我一时气急,想拦住他们。最后就成了这样。
驿长也在身边帮腔道,的确如此,我们苦劝他们饮酒,他们颇有怀疑,当即想走。郭君拦住他,其中一个人拔剑就想斫郭君,郭君迫不得已,只好横戟反击。
婴齐见郭破胡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不忍心再说他。况且江充一次派出四名使者,自然是颇有准备。换了自己,也的确毫无办法。于是安慰道,既然如此,暂且不管那么多了。也幸亏你勇力过人,不然的话,不但让他们跑了,我们还是脱不了干系。先忙正事,文书呢?
郭破胡恍然道,刚才一时沮丧,也没来得及看。就在这人的腰间。他指了指那个尚在微微蠕动的人。
婴齐跳过去,顾不得血腥气,翻动他的身子,从他腰间搜得黑色的丝囊。那人喉咙间发出喝喝的声音,但是说不出话,只是嘴角挤出一个个的血泡。婴齐叹道,我帮你一下罢。说着拔出长剑,噗的一声将他的首级斩下。等天黑将这些尸体全部悄悄埋了,他吩咐那驿长道。
那驿长唯唯连声。婴齐照原样拆开封泥,上面糊满了血污。里面的木牍上写着数行字,大致和渭城驿的差不多:
臣充以征和二年十月乙卯率执金吾车骑掘蛊太子宫,费时三日,于明光宫却非殿西南角掘得桐木人三枚,其胸腹间分别书陛下、赵婕妤及皇少子名讳。经胡巫勘验,确为行巫蛊术所用。桐木人佥可半尺许,关节可活动,拜送起卧一如真人,为防途中亡失,桐人遣数位使者送诣。事关太子,臣不敢自专,臣敢请陛下遣使者监临,赐下虎符,俾臣得发三辅近县兵、北军骑士,会同执金吾车骑驰围太子宫,穷治奸诈。此事不知太子亲为耶,将太子奴仆私下祝诅,而太子信不知也?臣请廉得其情状,奏上。
婴齐道,不出所料,江充这奸贼果然诬陷太子。他站起身,在其他尸体上翻弄,各搜得一黑丝囊,里面分别有一桐木偶人。胸腹间果然有篆书的小字,分别写着:刘彻、赵婕妤、刘弗陵。其中一个稍大的偶人,背上还写有几行小字:
大汉皇太子据谨告地下二千石,长安人刘彻等三人寿数将尽,今遣之,书到圹穴,具奏泰山君。
婴齐吸了一口冷气,暗叹江充的歹毒。象这样指斥乘舆而且言语极度不敬的话,任何仁厚的君主看了都会大发雷霆,从而不假思索地下令收系。他将文书偶人一并装入丝囊,藏在自己的腰下,心想,事已至此,我们何须再躲躲藏藏。如此可怕的奸谋,即便我将他们灌醉搜得,也会忍不住将他们击杀。此文书绝对不能让皇上看到。现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原件送交太子,让他死了侥幸之心。如果他还是当断不断,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对郭破胡说,我们赶快走,立刻赶回长安。这里的事交给驿长处理,千万不要出差错。
驿长道,大人放心,一定不会的。婴齐道,拜托了。翦灭奸贼,一定给你们加秩。两个人匆匆跑出来,驾上轺车,冲上驰道,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二
小武此刻也心乱如麻。在府里焦急地等候消息,这期间他也没有闲着,他把如候、管材智等一干人全部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江充的阴谋。如候首先沉不住气了,怒道,江充这狗贼真是丧心病狂,皇太子温良俭让,惠名流于天下,如果被江充残害,是大汉之大不幸。不知府君的消息是不是确定无疑?
暂时还是猜测,小武道,虽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不过我已经派婴齐和破胡两个去驿站等候,设法堵截江充的信使。至今还没有消息。然而,据我所料,皇太子应是凶多吉少。等婴齐回来,诸位当知我言不虚。
如候迟疑了一下,我们一向相信府君的断事能力。不过下吏敢问,府君告诉我们这件事,是何用意呢?
小武笑道,我知道诸位都很敬服皇太子之为人。虽然我和皇太子没有私交,而且还知道皇后对我不满。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只是,江充这奸贼和我有仇,就算将他剁成肉泥,也不能消心头之恨。诸君敬重太子,那是为了公义;而我却是为了私仇。当然,如果能因此对公义有点帮助,那也是乐于见到的。
管材智道,府君这样说,让我等惭愧无地。府君对我等有大恩,江充害得府君身入牢狱,而我等只能龟缩内室,不能对府君有所补益,最终导致翁主被害。每一思之,愧悔欲死,这次如果能帮助府君除此元恶大凶,即便赴汤蹈火,也不会推辞的。
管君说的是,我们受府君恩惠,早思所以报效,只是得不到机会。这次如果能公私兼顾,铲除江充,那的确是我等日夜切齿拊心所盼望的。如候附和道。
小武道,有诸君这些话,再好不过了。我知道如将军在北军中有崇高的威望,不知能否有办法联系到北军的旧部曲以助太子?以太子现在的兵力,诛一江充固然足矣,但是万一事件扩大,引起皇上震怒,则非有正卒辅助不能成事。
如候道,我原任射声校尉,兼领长水校尉。颇有一些旧部曲,如果府君觉得有必要,我可以潜入宣曲宫,矫制发动长水胡骑两万余众,加上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车兵两万余众,即便是江充能有虎符发得三辅近县兵,我们也不怕了。
小武道,嗯,长水胡骑是投降的匈奴卒,擅长骑射。射声校尉的材官蹶张人人皆操五石以上的强弩,有了他们,太子一定安然无恙。婴齐擅长伪造印信,等他回来,就让他伪造符节和天子玺印。不过将军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也不能说你来自京兆尹府,免得江充疑心。哼,我的门吏竟然是江充派遣的暗探,还当我不知呢。
如候道,府君放心,就是死也不会连累府君。事情成功,府君之功劳莫大焉。万一失败,别人也不会知道是府君在暗中帮助太子。
听如候这么一说,小武心里有点羞愧,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没什么,我何必为了太子枉送自己性命。他想起了在广陵国时,和盖公商量赵国邯郸城中孝文皇帝庙两蛇相斗的事,不由得心烦意乱,我不是个很相信灾异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看来似乎太子的失败已是上天注定,他注定要受那赵国奸贼的荼毒。那奸贼就真的永远这样逍遥法外了么?如果真是天意,那上天真是瞎了眼……难道我永远保不了仇吗?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江充这次除掉太子,势力更是非同小可,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不会有机会了……丽都,丽都,他心里暗叫道,如果不能杀死他,那我就去和你做伴罢;可是如果真的不能杀死他,我又怎么有面目去地下见你?想到这,悲伤和一种莫名的自怜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眼中噙泪,欲夺眶而出。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丽都有那样深厚的爱恋,他觉得为了她而死也是快乐的。想起她,什么治世的理想,全看作是荒诞而可笑的了。
这时檀充国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府君,门外有一个年轻女子登门造访,说有重要物件要亲手交给府君。我遵从府君指示,将她带到非常室中等候。
小武哦了一声,竟有此事。他挺直身子,对如候等人说,诸位请稍後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站起身来,和檀充国走了出去。
非常室是个密室,掀开室中上方的木板,可以升上一个阙楼,阙楼的四面都是琐窗,还有射孔,居高临下,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四围的动静,但是因为它悬居一边,绝对无法有人能靠近窥测。非常室中还积存有为数众多的飞虻矢,大约有数千枝,大黄肩射的强弩数十张,剑戟数十柄,可以装备十个以上的士卒。实际上是临时应变的地方,汉代的宫廷和好一点的大官府第以及边关等地的哨所,都筑有这样的应急室。小武进去,看见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来回走动。看见小武,她急急地叫道,沈先生,急死我了。
小武看着这女子有些面熟,茫然道,你认识我么?
沈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道,连同乡都忘了。她突然口音一变,说出了一句地道的豫章县方言。
小武呆了一呆,喜道,我记起来了。你……你是靳邑君的婢女?他高兴之下,也用方言回答。他忆起这女子是靳莫如在豫章县的侍女,可能因为使唤得颇为顺手,特意带到长安来了。
那女子展颜笑了,看来,沈先生官还不是当得太大。
小武道,官当得再大,见到同乡仍会高兴的。他微微一怔,怎么,足下怎会突然屈尊造访?
那女子从身后掏出一个丝囊,低声用方言道,这是邑君让我带来的,她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先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