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刘敢又惊又怒,江充这句话提醒了他,否则差点上当。自己刚才提出去丞相府裁断,使者只是发怒,不敢答应。而江充则愿去丞相府对簿,明显是有恃无恐,到底谁是假的,傻瓜也明白了。他马上怒喝道,使者有诈,立即收捕。他身侧的数十名骑士立即趋马赶上,一队翼蔽刘敢,一队向使者冲去,其中一个身材长大的骑士伸臂将使者从马上抓起,扔在地上。大声喝道,赶快向刘府君招供,饶你一死。

那使者被摔得头晕脑胀,胸前被几枝戟叉住,知道这下不说过不了关,赶忙叫道,的确有诈,是太子卫卒在围攻江都尉。

刘敢道,赶快给我攻击这些反贼,捕斩有军法。他下令完毕,身边的骑士象飙风一样冲了出去。刘敢又吩咐掾属,你们去向丞相府报告,赶快派人乘疾传去云阳,禀奏皇上,告知太子谋反。

张光的卫卒已经撞开了江充后院的大门,不料突然一队骑兵从身后涌来,这些骑兵或操着长刀,或握着弓弩。冲进他们的人群中,狂劈乱砍。另外一队车兵在后面也隆隆驶近,乱箭齐发,张光的卫卒一下子倒了大片,执金吾的骑士多为陇西六郡征发的良家子,几乎都出身骑射世家,非常勇猛,而明光宫的卫卒多是内郡的农民,武艺体力都远远不及,因此节节溃退,人头如滚瓜似的飞下。张光看了心里暗暗惧怕,刚才是他在进攻江充,现在江充的卫卒看见形势有变,都呼啸着从楼上冲下,开始反攻了。江充在楼上眺望,心中大喜,自己诬告太子巫蛊,其实心里也一直不安,生怕皇帝怀疑自己,所以刚才使者来的时候,自己还颇有几分相信。现在太子沉不住气发兵进攻自己,那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怎么也抵赖不了的,简直给自己帮了大忙。他看见张光的卫卒在刘敢的车骑和自己的卫卒夹攻下,如被割的麦子一般倒伏,喜笑颜开。现在正好乘胜通知丞相,以紧急变化为理由矫制发北军兵去系捕太子,就算在乱兵中格杀了他,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断案程序,哪里又有这么顺利?他喜滋滋地想,矫制发北军兵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当时没想到,还担心太子的两万多明光宫卫卒,真蠢。

但是还没多久,他的笑容又在脸上凝固住了。他看见藁街的尚冠里方向冲来一队革车,车上全是全副武装的甲士。那些甲士隔得老远就像刘敢的军队发射弩箭。弩箭十分强劲,刘敢的骑兵向那些甲士冲去,却纷纷在半途倒下,大多被弩箭射穿。不一会儿,那些革车就冲到了夕阴街自己府第的楼下。领头的一个披甲的中年人骑着一匹淡黄色的马,拉着一张大弓,弦声响时,必定有一个刘敢的骑士翻身落马。这时张光正在焦躁,见了那人,大喜道,如将军好箭法,反贼拒受诏书,只有全部格杀了。

如候应道,韩说也已伏诛,大家看他的首级。他身边一个甲士举着一个长矛,矛尖上顶着一个首级,正是韩说的头颅。江充心下大骇,赶忙伏下身子,下令道,快打开后门,我们驰奔上林苑水衡官署,捐之正在瀛台观,我们去那里,紧闭大门等候丞相发救兵。

他们匆匆下楼,登上革车,打开后门蜂拥而出,后门本有张光部署包围的士卒,只是刚才受到刘敢的车骑冲击,凌乱不堪。见了江充的人马冲出,虽然都涌过来堵截。但是毕竟兵力不强,江充的人马杀开一条血路,沿着章台街,冲出了长安城。

车马在驰道里狂奔,江充看看自己的部曲,只剩得不到一百人,非常恐惧。不过终于逃得生路,只要进入上林苑的瀛台观,紧闭固守,支持十来天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有十多天的功夫,丞相一定可以想出办法,击破刘据。

他的心随着车子的颠簸,忐忑不安,他多么希望瀛台观就在眼前,自己飞驰而入,大门随即轰隆关上,将危险全部关在外面。他边想边掀开车帘不住地后望,后面烟尘滚滚,都是他的卫卒。他们看见江充探头,都喊道,都尉君放心,反贼没有追上来。他的心才有片刻的安定。虽然过不多久,他又忍不住要掀开车帘后望,等待卫卒的下一轮安慰。这行车马飞驰了大半个时辰,离瀛台观已经越来越近了,江充捂着胸部,两眼掠过御者的肩膀,向远处已经遥遥可见的宫阙门眺望,他的心都在嗓子眼里,嘴唇干燥,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使劲按住胸部,似乎这样,才能使心脏稍微安静一会。欣喜在胸腹间逐渐弥漫,到了,快到了!他喃喃念叨着,突然看见御者的肩膀向下急剧地一沉,紧接着车厢就向前倾侧了,继而恍惚间马头陷落不见,显见得是掉进了大坑里。他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自己的身子也被一股大力扯着一般,疾速向前飞了出去,滑进了大坑里,虽然这巨大的力量以及马车倾侧的声音、马嘶鸣声让他几乎晕厥,但是他心里仍很清醒,他绝望了,完了,刘据这竖子也不简单,这次算是死定了。

随即他在坑里听见飞矢的破空之声,和叫骂的声音,大概持续了一顿饭的功夫,喧嚣声停止了,他知道他剩余的卫卒已经不可能有一人幸免。接着,几枝铁钩伸进了坑里,摸索着,拨开车马驾具,搜寻到他,他感觉衣服的领子被铁钩钩住,将他提了上来。几个士卒架着他,推到一个人面前。他抬起头,面前这个人身披重甲,兜鍪下的那张脸毫无表情,正是自己的死对头沈武。他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四顾望了望,只见草丛中全是尸体,自己卫卒的尸体。

原来是沈君,这是怎么回事?江充强作镇静地说。太子谋反,我刚刚才逃出来,你是不是得到消息,把我当作太子的反卒了。

小武冷冷地说,你错了,谋反的不是太子,而是你。我从万年驿的文书中早就知道了。

江充脸上失色,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嘶声叫道,原来你竟敢劫掠邮传,隔绝圣听,当真大逆不道。

小武道,不是我,大逆不道的是你。

是你劫掠邮传,不是我。江充叫道。

是的,小武道,是我,但是大逆不道的是你。这不矛盾。

江充看见小武冷漠的眼神盯着他,那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如果有一丝可以让自己捕捉的情绪,自己也许可以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于是话到喉头边,又咽了回去,他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那你把我交给皇上罢……或者,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小武道,我不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做交易。也不想将你交给皇上。他看着江充,缓缓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囊,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江充定睛一看,是张精致的小弩。

你想怎么样?江充惴惴地问。

小武不答话,自顾自地从腰间的箭壶里抽出三支箭矢,安装在弩槽里,将弩臂对准江充,低沉着声音说,你知道吗?这张小弩是我爱妻的遗物,今天想用来尝尝你这奸贼体内污浊的血液。不过我不会射你的要害部位,你想要痛快地死,可没那么容易。赵何齐就死得很惨,不是吗?他的肉是被一块块割下来的。说完,他扳动机括,三股疾风掠出,噗哧一声,钉入江充的肩膀,江充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蜷曲在地上。

小武道,箭镞上涂有稀薄的毒药,你要等几天才死。当然之前我还要将你献给太子,你知道,太子也很想见你呢。

江充疼得说不出话来。小武向郭破胡示意,郭破胡将江充拎起来,扔到道路边一个空着的小院里,院里的几个守卫已经被小武的士卒杀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江充被扔在几具尸体之间,摔得晕头脑胀。他回过神来,反而没那么惊惶了。被毒箭射在身上时,他已经觉得掉到了冰窖的底部,不会有更深的打击再等着他。总之已是一个死,即便此刻有人能将他救出,他也不能再活,只有认命。他两手据地,爬了起来,箕踞而坐,两眼讥讽地望着小武,笑道,死就死了罢,有那么多人死在前面,你阿翁也值得了。何况你们很快也会随阿翁屁股后面来的。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谋反能成事么?

谁也不想谋反,如果没有你这个畜生。小武淡淡地说,虽然你现在死到临头,但我还是得承认,你很够本了,有这么多人为你殉葬。他走到江充跟前,突然抬脚对其猛踢。江充被缚着双手,壮大的身躯被踢得在地下翻滚,但是他并不呻吟。小武边踢边骂道,你这畜生,还敢自称阿翁,你是谁的阿翁,你要当我的儿子,我都不要。皇上,皇上又怎么了?既然他会重用你这样的畜生,那他也就是不称职。太子早该取代他了。怎么,你不呻吟吗?还在装好汉?是不是你从你娘那肮脏的产道里滑下来就一直是这么强项的?我不信,他俯下身,突然拔出江充肩头的短箭,左手按住江充的脑袋,噗哧一声,将那短箭插入了他的左眼,鲜红的血液和透明的晶体一起滚出了江充的眼眶。小武的手腕一扭,短箭在江充的眼眶里转了一圈。江充终于忍不住哀嚎了出来。小武一脚踢在他下巴上,满意地说,终于装不成好汉了。这回你身上的毒会发展得更快了,我得赶快将你送到太子那里。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否则真来不及了。

郭破胡提起他,掷到一辆车上。他们依次上了车,数百个士卒跟着他们,向长安城驰去。长安的厨城门前已经有士卒设立起了路障,见到小武的兵卒,横戟呵问。小武驰到他们面前,扬起银印,道,本府乃是京兆尹沈武。城中如此喧哗,本府身负维护三辅治安的重责,特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城门司马听见是京兆尹,赶快跑出来,躬身道,大人来的正好,执金吾刘君率军和一队不明身份的士卒作战,据说是太子谋反。大人赶快发三辅县卒去帮助我们罢。

小武假装惊讶道,竟有此事。他对婴齐眨眨眼,持我的节信,去发三辅诸县卒,火速驰奔长安。我先进去看看。婴齐道,好,我马上就去。城门司马命令士卒搬开路障,小武率领几十辆兵车驰入,奔向明光宫。

明光宫里,太子一伙正在忧心忡忡,张光和如候率领的甲士已经攻破江充的府第,但是竟没有找到江充。太子面如土色,如果让江充逃到甘泉宫奏报,那就意味着自己完全失败。他忧急地看着石德。石德安慰道,长安城如此喧哗,想隐瞒事实已经不可能了。据说刘屈氂已经召集百官,讨论此事。虽然没有虎符,他们暂无能力发动北军骑士。但就算是各中都官卫卒,加起来数量也不少。光凭我们明光宫的卫卒,要对付他们显然不具优势。何况在此坐等,也会受制于人,不如调拨全部的卫卒,先击破丞相府。号令百官,宣言江充和丞相勾结谋反。然后登极称帝,尊皇上为太上皇,皇后为皇太后。说不定皇上已经驾崩,只是我们不知罢了。

刘据摇头道,这怎么行?绝对不行。皇上病重而已,怎谈得上驾崩。

石德叹道,好吧,即便不宣布称帝,也可以宣称江充和丞相等勾结谋反,太子不得已,矫制发兵诛灭反贼,再奏上甘泉宫不迟。

刘据跺脚道,只有这样了。这是骑在老虎背上,欲罢不能。也罢,发兵先击丞相府。陈无且君,你马上去未央宫告知皇后,立即发长乐卫卒,出武库兵。等我击破丞相,就赦刑徒授兵。

这时明光宫令匆匆领进一人,道,太子殿下,京兆尹沈武捕获江充,特来献给太子。

刘据大喜,击案道,太好了,沈武君,你捕得反贼,真是大功一件,那奸贼现在哪里?

小武道,太子殿下,已经在院子里了。刘据喜道,好,我们赶快去审问他。

一群人走下殿堂,和小武来到院子里。院子当中停着一辆葱棂车,郭破胡从上面扔下一人,这个人披头散发,肩上和脸上满是血污,但依稀可见就是江充,这个平日高大俊美而不可一世的水衡都尉,现在象头野兽似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据大踏步上前,揪住江充的衣领,江都尉,我与你何冤何仇,一定要这样害我?即便是上次你没收我的车马,我又何尝想过报复,毕竟是我的属下违背了律令,难道我作为一国储君,心胸会那样狭隘吗?

江充转过下垂的脑袋,眼光中有一丝悲凉,汉家的天子有几个不狭隘的?哈哈,其实狭隘倒不可怕,就怕象你这样的--懦弱畏软。他左眼的眼眶满是血污,显得异常狰狞。往日的俊美早已一丝不见。

你何苦要这样害我,刘据拼命摇他,惶急地说,求你帮帮我,写封文书,就说是你怕我报复旧怨,才陷害我的。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江充注视着刘据,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太子殿下,你怎么如此幼稚,枉你活了四十多年。我自述罪状,还能有命等到你来报答?况且,你怎么报答我,你自己半个身子都快进棺材了。

刘据大急道,怎么不能,江都尉,你相信我,只要我没事,即便皇上要杀你,我也可以向皇上求情,保住你的家人宗族。将来我登极为帝,你的宗族一定会封侯拜相,与我大汉无极。

唉,江充突然叹了口气,太子,你要明白,一个人做过了对另一个人不利的事,要那个人完全忘却,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我太了解人是什么玩意了。还有,我真的有点同情你,你真的不知道么?皇上并不喜欢你当太子,只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为他找到了借口,可以诛灭你。他一定很感激我,纵是我死了,我的子孙一定会因为他内心的感激而得到封赏。反之,如果我听从你的话,皇上一定恼羞成怒,非诛夷了我的全族不可。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应该明白的,凭我一个小小的江充,一个山东来的跳梁小丑,本来是搞不倒尊贵的皇太子的。只不过我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懂得为人臣者怎么达成君上的心愿罢了。

刘据额头上冒出丝丝热气,和长安的气候极不相称。他嗫嚅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这个赵虏,当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向对我爱如拱璧。你想想,皇上为了我,特意修筑了高大巍峨的进贤馆。我立为太子几十年了,天下属国莫不听闻,他怎么会想废掉我。难道你害得赵王太子家破人亡,也是皇上一直的意愿吗?

唉,江充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了,你很可怜,太不了解你的父亲。我不妨指点你,你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权力、美女和声名,这三点构成了他一生的行迹。赵王彭祖一向喜欢揽权,中伤谋害了数十名朝廷派去的相、内史,你父亲早就对他不满,只因为赵王是他哥哥,他不想背上杀兄的恶名,才一直隐忍。而赵王太子以喜欢猎艳闻名天下,你父亲免不了妒忌。碰上我来告发赵王一家的罪行,你父亲求之不得,不管赵王怎么哀求赦免太子都不准许。同样,对你,他也不想背上杀子的恶名,自然要假手于我。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他的确怕死,怕有人诅咒他之类。但关键是,什么都是他自己决定好了的,我不过迎合了他的一切心理诉求而已。

刘据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象祭祀的火光油尽灯枯了,他喃喃地说,不会这样的,不会的……你真的不肯写自伏状?

江充的眼中充满了鄙夷不屑之色,他轻轻地说,阿翁我花了诺大的力气,跟你这竖子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丝毫作用吗?唉,还是收集你的兵卒去跟你父亲的军队打一仗罢。你肯定会输,但是你这样做了,还不算输得那么窝囊,还算像个男人。何必在这里跟阿翁我婆婆妈妈。他转过脑袋向着小武,小武正冷眼瞧着他,满眼都是愤怒和伤心。江充苦笑道,其实这里我倒只佩服你,只有你懂得绞尽脑汁去快意恩仇。其他的人都患得患失,实在是跟猪狗一般!

刘据长呼了口气,将江充的脑袋往地下一撞,站起身来,满面泪痕地发令,将这奸贼枭首,立即召集士卒,进攻丞相府。

他身边的士卒立即上去,将江充架起来,缚在一棵树上。小武道,太子殿下,让我来动手罢。

刘据突然发怒道,是你捕获的,你斩好了。他的心情此刻极为郁闷,江充的话显然深深伤害了他的心,也许他说的全是对的。父亲真的早想废了他,否则以江充一个小小的二千石,怎么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凌迫他。他悲伤之下,几乎失去了理智。小武在旁边听到了江充的话,也承认江充的推测的确有道理,他不得不暗赞江充的奸佞才干。因此,对太子的失态就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从这场纷争中脱身,他下意识地不想为太子殉葬。

于是他躬身谢罪道,太子殿下息怒,下吏的意思不过是想凌迟这奸贼,让他死得难受一点。没想让殿下误会而不快,下吏请先告退,回去征集三辅县卒,看能否有助太子。

刘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慰道,是我太粗鲁,明府不要在意。明府想让这奸贼死得惨一点,我又何尝不想。那么就请明府代我动手罢。

小武道,太子有令,下吏岂敢不从。破胡,你去罢。郭破胡应了一声,走到江充面前,长剑舞动,只见得寒光如匹练一般,霎时在江充身上划了上百个口子,江充强行忍住不发出过响的哀嚎声,喉头咕噜咕噜地颤动,脸上极为狰狞痛苦。小武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有些不忍,道,好了,斩下他的脑袋。我们还要赶快动身。

郭破胡一剑将江充的脑袋割下,提过一根长矛,将江充的头颅顶在上面。交给一个士卒撑着。刘据道,出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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