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以为你想投降就能投降?现在只有听命令,不然会被后面的弩箭射成刺猬。
…………
石德看见前排士卒已经有点骚动,赶忙劝告太子道,殿下快下令进攻,久之怕有变。
刘据心情也很焦躁,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胆敢假冒大行皇帝的诏书,罪无赦。诸位猛士,准备好武器弓弩,等我一声令下,即刻攻城。刘屈氂等反贼龟缩在瀛台观里,躲不了多久了。
那马通在楼上哈哈大笑,太子还是赶快束手就擒罢,也许陛下看在父子之情,会赦免太子。陛下明日就将到达建章宫,已经诏发北军骑士和三辅近县郡兵,你那一伙刑徒兵,和陛下的军队比,简直是以卵击石。来人,将反贼如候、管材智、陈无且、公上阖闾、辛彭祖、金顺等反贼的头颅挂上。
几个士卒走上阙楼,举起长矛,每个长矛尖上都插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头颅,他们将矛镦插在阙楼的堞孔上。刘据仰头一看,心里暗暗叫苦,第一个头颅方正阔大,剑眉星目,满脸虬髯,正是如候的首级。后面一排头颅,也都是自己认识的,马通没有说谎。公上阖闾是现任的射声校尉,辛彭祖是他属下的部司马。金顺则是长水校尉。显然如候等人潜入长水校尉和射声校尉的营垒,已经说动了他们的长官追随太子,却在最后关头被人发觉,遭到了突然袭击而罹难。陈无且持皇后诏书,去上林苑征发黄头楫棹士,却也没有成功,人头悬在这里,可能皇帝真的要回长安了。
马通冷笑道,反贼看见了没有。这个如候反贼早在两年前就该腰斩了,当时江都尉驰围丞相府时,被他射杀数十名兵士逃脱。这次我们早有准备,暗伏强弩将他身体射穿。这竖子倒也确实不弱,临死之前还杀伤了我弟弟马何罗。公上阖闾等受天子洪恩,竟也都敢附逆,全部枭首以徇。
刘据头一阵晕眩,石德抢过他的剑,下令道,太子有令,反贼巧言奸邪,诸君赶快向前击杀,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他身边的皇后詹事薛广德、中厩令成安、武库令王信、长乐卫尉壶无忌等人听见皇帝已经回长安,心里也很灰心失望,皇帝在他们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如果他驾崩了,他们就绝对有足够的勇气去攻城陷阵;但是他还活着,只要一想象他那威严的样子,勇气就泄了一大半。他们自己也想询问自己,为什么皇帝已经老态龙钟,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却还这么畏惧。可能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象征,高高地悬在他们的灵魂上,催促着他们走向死亡。按律令,伏罪已经是死定了,可是战又没多大勇气。无奈,硬着头皮进击罢。
于是他们一层层将号令传下去,裨将、副将、部司马、曲候长、百夫长都抖擞精神,整齐肃穆地摆好阵势,发射强弩。石德命令御者驾着马车退后,前面数百盾牌手簇拥着他们退到后列,大群士卒抬着巨大的圆木,头上蒙着巨大的盾牌往前冲,可是阙楼前的武刚车突然射出暴雨似的箭矢,将这些蒙着犀牛皮的盾牌射穿,又穿透了他们的玄甲,他们一排排倒在阵地上。前面攻城的士卒多是卫尉的射士,他们手中握着武库的大黄肩射强弩,箭矢也象暴雨一样泼了出去,武刚车后的士卒抵挡不住这强大的箭雨,也纷纷栽倒。薛广德等人见势大喜,下令继续进击。于是紧接着下面的箭雨好象被风吹得拐了个弯,转了方向,象楼阙上洒去。楼阙上惨叫连连。马通大骂道,他妈的,好强的弩箭,反贼已经盗发了武库。也好,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说着,从楼阙上一隐而灭。
薛广德等人大喊,很好,给我冲进去,捕斩有功,按首级赐爵和田地。楼下的太子士卒听见有重赏,呐喊着往前冲,楼上的箭矢也弱了不少,没多久,士卒们撞开大门,这座楼阙算是陷落了。
十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马通,刘据下令将如候等人的头颅取下厚葬,然后士卒象潮水一样继续汹涌前进。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傻眼了,原来通往昆明湖中心瀛台观的那条柳荫密布的小径已经被士卒挖断,形成一个宽阔的壕沟,足有十几丈宽,不知水深多少,远处湖上游弋着几只巨大的楼船,高可数丈,分为数层,每层当中密布着射孔。船头上竖着大斧,甲板上一群头裹黄布的楫棹水卒,持着弓弩刀剑,朝这面远远地观望。在他们身后,湖中心三个岛屿象三只更大的船,飘荡在烟波上,岛上三座华丽的楼阁,隐约浮现在白云之中。
刘据登时泄了气,对石德说,少傅君,看来真是天意了。我们没法渡过湖去,最强的弩箭也射不了那么远。
石德道,也罢,刚才马通说皇上不日将回建章宫,我们等不及了。他一回来,我们就更被动,再怎么宣传都没人听,不如派一队士卒守在此处,我们率军去渭水北岸,以节征发北军。监北军使者任安一向和我们交好,如果能夺得北军兵,先行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皇帝想回来都也不可能了。
刘据道,不行,我本意不想和父亲对着干,诛杀江充实为无奈。如果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那就真正是弑父弑君了。少傅君,无论如何,这个建议不行。
石德叹了口气,黯然道,也罢。那只有回师长安固守,遣使者报告皇上奏明发兵苦衷了。
军队马上回头,向渭水北岸的北军营垒进发。小武的革车也随着缓缓进发,婴齐叹道,也许府君说得对,初战就这样失利,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小武若有所思地说,不然,如果真能征发到北军骑士,成败就还是个未知数。只要占领建章宫,封锁甘泉驰道,以轻骑袭破甘泉宫,那……。不过我仍是觉得可能性不大。
婴齐道,也是,北军骑士数万,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卒,石德的建议倒是对的,不过府君怎么觉得可能性不大呢。
小武道,如将军等人矫制想发宣曲胡骑,都没有成功,可见天子诏书已经下达,北军肯定也接到了消息。而太子仁厚少断,石德刚愎自用,都不是乱世之中成就大事的人啊。
婴齐道,可惜府君没有权力,否则……
小武道,这话就不必说了。自从赵何齐、江充事件之后,我对自己早年的理想已经丧失了信念。什么勤于吏职,造福百姓,都是虚假。熟记得律令有什么用,只要皇帝宠信谁,谁就可以践踏律令,恣意为非。为吏当真辛苦,倒不如做个偏僻小县的百姓,了此残生的好。
婴齐道,府君太悲观了,何况做个寻常百姓,又未必无烦恼了。每年官事杂役征发,颇为繁复。那些遣去戍边的士卒,又有多少死于战事?想做个自食其力的寻常百姓,更不容易啊。府君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府君还在为翁主的事悲观沮丧,可是如果府君不是一意报仇,也不必卷入这场风波。府君纵然自弃,奈一郡百姓何?
小武脑中浮起了大王潭的景色,叹道,婴齐君说得也是,除非象匡俗一样能驾鹤云游,否则烦恼永远都不能避免。对了,我又何必如此消极,没有我们努力打探到江充的奸谋,只怕江充现在愈发得意,太子已经下狱自杀。刘屈氂和江充勾结,本来就是个极大的祸患,除去他们,我们就算是死,也算是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好事。
他们说着,军队已经来到了北军营垒前。小武道,这次是个关键,我们既然不想坐等死亡,那就积极点罢。我现在就去见太子,只怕他未必听我的。他跳下车,拉过一匹马,驰到前军去了。
第二十四章惜乎军不利拭恨蹑坟茔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氂,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象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上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氂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象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最终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万万不可,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了小武。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