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寂静无声。这时又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对领头县吏说,下走京兆男子檀充国,敢闻之:反贼就在这,有刘据的二子和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等数人。
楼上众人听到檀充国这个名字和他的声音,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看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亲信,但是当初派人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怪小武什么呢?顶多怪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诱骗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一样也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另一个长须的县吏附和道,我是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以赦免。你们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地沈武,果然敢于造反,枉皇上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但是力量悬殊,总是楼上惨叫声多,楼下受伤者少。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氏子劝道,太子,不必管我们了,我们既然受到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门逃走!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突然往外面拉上前院们,叮嘱道,太子,赶快驾车从后院跑,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弘农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树丛中有座破屋。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小屋,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显眼的屋子。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刘据道,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木屋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木屋,推开门,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房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上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椅子蹬掉。
小武听到屋里有物件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一定没跑远。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却被你这个乡下人也能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大人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伤重,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大人,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但是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和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不时渗出血来,一路撒了过去。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曳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侯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氂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豫章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案件,而且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