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张勃摇了摇头:“不然。上次主要是子公自己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在十天内记熟几种药典,谁又能帮得了他?但是这次,我总算可以独揽功劳了。”

看他那么得意,我知道,如果不让他把这份得意发泄出来,他的病情没准会加重。于是我恭敬地说:“愿闻其详。”当然,我也的确对陈汤的事感兴趣,不是因为他本人惹我感兴趣,而是最近一年来,我身边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和他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尤其是突然冒出来的吕仲。我简直不好意思用“巧合”两个字来搪塞。

张勃仰起头,感叹地说:“是这样的,今上即位才四个多月,三个月前,他下了一道诏书,要列侯们为大汉朝廷举荐人才,我赶忙把陈汤举荐上去,希望能把陈汤选拔为『秀才』,今天刚接到文书,我的奏章被批覆了。你看看,今上还嘉奖我呢。”

他的家仆会意地把他几案上的那编竹简递给我,我看到奏书的末尾果然有今上的御笔朱批:“君心在朝廷,朕胡不喜?所荐山阳陈汤,可应秀才,俟太常试毕,即可列为郎选。”

“列为郎选”,说明陈汤从此可以升为郎官,郎官中最高的中郎和议郎,秩级为六百石,如果现在仅仅秩级为二百石太官尚食丞的陈汤能选拔为郎官,显然就是大大的升迁。更重要的是,当郎官是晋升更高职位的阶梯,多少列侯子弟都是从郎官出身,最后当上太守九卿的。怪不得张勃这么高兴。

“唉,子公真是命好,有君侯这样的好人关照他。”我奉承道。

这时候府中的侍者已经将酒食摆了上来,张侯道:“来,我们边饮边谈。子公在宫中侍奉皇帝,不能随便出来,否则今天就叫人把他唤过来了。怎么样,你们也有很长时间不见了罢?”

我道:“去年还见过几次,新春以来,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想是宫中事繁,没有闲暇出来罢。”

张勃点点头:“也许。”

我们正说着话,感觉斜照进厅堂的日头渐渐溜走了,时辰已经近了日中时分。忽然家仆又趋上堂来,在张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勃带笑的灰暗脸上突然变动颜色,他伸手在自己的左颅拍了一下,道:“唉,我真是老糊涂了。”

他看着我,解释道:“前段时间左冯翊王翁季约我今天去他家饮宴,说是庆祝他孙子的周岁,我近几天身体有点小恙,加上一直忙于子公的事,竟然把这事忘了。现在他派了儿子来迎接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他又对着家丞说:“你先去把王府君的公子请进来,我当面跟他请罪。”

家仆点点头,躬身下堂而去。

【十六】

在等待的间隙,张勃道:“这位左冯翊王公,曾是子公的父母官,当过山阳郡瑕丘县的县长,因为积劳升迁,除为右扶风。说来也巧,前年我去关东游历,在途中正好碰到他来关中上任。”

我口中应和道:“哦,由小县县长一下子升任右扶风,此乃超迁,这位王公一定有什么过人的才干罢。”

张勃的脸色突然有些古怪,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位王公在右扶风任上,据说去年的考绩还不错,现在已经岁满,转为真任了。”

我正想说什么,这时家仆已经带着一位青年人走上了堂来。

我一见到这位青年,就感觉有点面熟,该不是在哪见过罢?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中等个头,脸色还比较白皙,但是下巴很古怪。张勃是南向坐的,我东向坐,他伏地向张侯施礼的时候,我正好看到他的脸部侧影,下颔骨陡然凸出一块,使得他的嘴巴上面毫无遮挡,真让人怀疑如果碰上雨天,他嘴里会不会积满行潦。他郑重地对张侯行了拜手礼,说:“君侯,家父今,天早晨,鸡鸣时,就起来了。吩咐侍,者准,备酒食,恭候,君侯大,驾。”

他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咽了一口唾沫。我脑中突然雪亮,这个人不就是吕仲跟我提过的那位井研亭碰到的结巴吗?原来他父亲就是左冯翊王翁季,而王翁季竟然和张侯是在井研亭认识的,难怪刚才张侯提到他们时有点闪烁其辞。

张侯这会捂着右腹,皱眉道:“实在抱歉,近来贱体有恙,一般不大出门,竟然忘了此事,死罪死罪。如果肯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们现在立刻驾车出发如何。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市萭子夏,希望能允许我和他一起去。”

结巴马上道:“君侯,不要客,气,玉,体不安,想来是,思虑郁积,出去,走走,会好的。”他又转脸向着我,深深一揖,道:“柳市,萭子夏,大名,如雷贯,耳,希望能,屈尊,同去。”

本来我有点不悦,张侯竟然擅自作主,要带我去王翁季家,但看到面前这位憨厚的结巴如此诚恳,心里也就释然了。何况,刚才的发现让我生起了好奇之心,他父亲,那位王翁季显然就是在井研亭被吓得要死的大官了,我得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这位结巴的妻子,竟然让吕仲那么馋涎欲滴,我尤其想见一见,虽然不一定碰巧见得到。

王翁季家也在夕阴街,离张侯的家并不是很远,马车一阵疾驰,很快就到了。这个宅子,比张侯可差得远了,世家究竟是世家,像王翁季这样靠着积劳勉强当上中二千石的人,要赶上张侯家的派头,起码还得往下传好几代。可是如果王翁季就只有那么一个结巴儿子的话,恐怕传下去的希望实在很小。我看着他憨厚的面孔,不禁为他惋惜。

院子里果然很热闹,透过院子左边的侧门,我遥遥看见边院里有许多侍女蹲在井台上洗刷各种蔬菜和鱼肉。面前中庭的左侧,则已摆上了一排木架,挂着大小不一的石磬。看见张侯到来,一个头发花白,带着三梁冠的老者急忙下堂,对张侯深施一礼,笑道:“张侯枉驾莅临,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张侯也笑着还礼,接着向他介绍我。但是他听了我的名字,面色似乎有些不悦,不过仍是客气地招呼:“原来就是以游侠仗义闻名的柳市子夏,失敬失敬。”看来他是不很喜欢我这种地痞流氓的。

我猜想张侯之所以强行抑制住身体的不适,特意赶赴王翁季家,一方面是带着不能失信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想跟王翁季谈谈陈汤的事。果然,酒过三巡,他命令停止奏乐,对王翁季说:“今天有一件喜事,要和府君共享。”

王翁季饶有兴趣地说“哦,君侯有什么喜事。”

张侯悠然笑道:“我举荐陈汤的奏书已经被皇上批覆了,很快他就可以选拔为郎官。”

王翁季一愣,看出来他并不感到惊喜,但他仍强笑道:“陈汤真是好命,有君侯这样的贵人一直照顾他。希望翁季有朝一日也能有幸让犬子列为郎选,那就死也可以瞑目了。”

要是我事先没有猜出那个结巴的身份,肯定会对他们的问答莫名其妙。既然猜出了,我能推测王翁季是嫉妒,他又何必这样嫉妒呢?人家陈汤好歹救过你儿子的命以及你儿媳的贞洁,为此人家还付出了丢掉两根手指的代价,你就不该为人家高兴高兴吗?况且你的儿子说话结巴,又怎么能进宫侍候皇帝?若是被皇帝看到他鳄鱼般硕大的下颔骨,说不定反而会心里郁闷呢。

张侯道:“令郎秉性忠厚,思维缜密,正是做郎官的良选,以足下的秩级,碰上下一轮选拔,一定可以依靠荫庇而达成所愿的。”

“那就多谢君侯的吉言了。”王翁季顿时露出真诚的喜色。

【十七】

说话的间隙,张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令孙呢,怎么不抱出来见见,不要光顾我们吃喝,忘了主要的事情。”

王翁季道:“难得张侯还记着这些小事,快去请小王孙出来,让张侯看看。”

侍者答应了一声,一会儿,一个青年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走堂上冉冉走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仆。这个青年妇人面目忧伤,但是的确端庄清丽,看到她,我立刻肯定她就是在井研亭把吕仲迷得七巅八倒的女子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女子走到张侯面前,伏席拜手,道:“张侯万寿无疆,好久不见了。”

张侯按住腹部,笑道:“免礼。”说着又把按住腹部的手张开来:“来,让我看看令郎的模样。”

那妇人把孩子抱上前去,张侯喜笑颜开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道:“令郎取了什么名字?我应该送他一点礼物才行。”

一旁的结巴插嘴道:“他大父,给他,取了,叫充,国。”

张侯道:“充国,好名字。我大汉营平侯赵充国因为不世的功业,天子将其图画于未央宫殿墙上,和当年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一起列为十一名臣。希望王氏的充国,将来也能傚法营平侯,立功封侯,为天子股肱之臣。”

坐在他对面的王翁季脸上乐开了花,道:“多谢张侯吉言,我王家世代都会忠心耿耿辅佐汉室,死而后已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里,王翁季对我爱理不理的,倒是他那个结巴儿子挺热情,怕冷落我,时不时跟我搭讪两句,可惜他说话太不利索,任何一句囫囵的话都被他说得千疮百孔,有时我看见他巨大的下颔吃力地张合,就很有一些怜悯,想把他说了一半的话给补充完,然后问他一句:“你想说的是不是这样?”他肯定会极度赞同我的话,因为的确,我在心里屡屡把他下面的话猜中了。

宴会可以说非常无聊,张勃之所以带我来,可能是为了践诺,又不好意思径直把我扔下罢。他在席上也的确跟王翁季大赞我对优点,可是王翁季显然无动于衷,顶多是客气地应付两句。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我心里陡然一松。

回家之后,我把陈汤的事告诉妹妹,她也很高兴,但眉目间仍有一丝怅惘,我本来想建议是否去拜访陈汤,或者邀请陈汤来家里做客,但转而一想,似乎也没有多大必要,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面的日子我比较忙,择了一个吉日,我和吕仲去了长安县廷,跟长安令说,我要把家产的一半赠送给吕仲。长安令感到非常惊讶,对我盘问了将近一个时辰,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慷慨。我把当初吕仲对我的救命之恩说了三遍,当然也编了一些鬼话,主要是隐瞒了吕仲以前的身份和经历。我在长安还算小有令名,最后长安令命令户曹的官吏给我办了家产转让文书,我藉着喜庆的名义也顺势送了长安令两万钱,相当于他三个多月的薪俸,于是一切都皆大欢喜。

虽然我并不想张扬这件事,但它还是很快传开了,长安人谁都知道我萭章有上千万家产,一下子赠出五百万,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的豪爽、知恩必报的名声更是传遍朝野,拜访我的游侠少年和达官贵人们更多了。这简直是大汉天下一种古怪的风景,本来官吏们和游侠们是死对头,可是在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这些公认的品德上,大家竟然轻易地走到了一起。

这期间我很担心张侯也会因此好奇,要求见一见我这位恩人,那样的话,不知会惹来什么后果。不过我是没法顾忌这一点的,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好在张侯也许忙于他的事,没有什么来往。就这样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一年,我突然得到了张侯的邀请,说是他病势垂危,想要见我。

【十八】

我的头登时轰的叫了一下,急切地问送信的使者:“怎么会这样,张侯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使者低垂着脑袋说:“其实张侯自去年新年以来身体就一直不适,今年又遭受了打击。皇上下玺书谴责他举荐不实,削了他二百户的租税。张侯自己心里羞愧,感觉看错了人,于是病势越发沉重,终至不起。”使者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想使者一定很伤心,像张侯这样的列侯,据说对下人一向温恭有礼,传为佳话,我在家里对待婢仆虽然也很宽厚,但和张侯相比还略有不如。何况张侯的地位远高于我,那显然更加难能可贵了。可是他怎么会犯“举荐不实”的过错呢?朝堂的事我向来漠不关心,难道是陈汤……

“如果不是很冒昧的话,我想问问,张侯到底怎么举荐不实了?”我坐在疾驰的车子里,狐疑地问身边的使者。

使者道:“有一位叫陈汤的人,不知道君有没有听说?”

果然是他,我说:“当然,张侯还曾介绍给我认识。”

使者突然眉目间带着怨恨:“都是这个人,害得我们张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请君具体说说。”我对使者的怨恨之情感到惊讶。

“去年我们君侯向朝廷举荐陈汤为秀才,皇上也批覆了,准备选拔陈汤为郎吏,可是这时候陈汤的家乡来人,告诉他,他父亲突然去世,要他回去奔丧。陈汤眼看自己好不容易将要当上郎官,怎肯回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竟然贿赂这位家乡人,让他不要声张。后来这件事被人告发,陈汤就因为父死不奔丧的罪名下狱。丞相府主事官吏一查记录,发现陈汤是我们君侯所举荐,于是劾奏我们君侯『举荐不实』,削去二百户的税收。我们君侯一怒之下,病势越发沉重,今天稍微神智清醒,急令小人请君一见。”他说着说着又垂泪了。

我连连叹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快马车已经到了夕阴街张侯宅前,我跳下车,一路跑进张侯的宅邸。

张侯看上去很有精神,简直可以说容光焕发,一时间我简直以为使者传错了消息,但看见他周围的亲属都个个脸色哀戚,心头顿时豁朗,大概张侯已是病入膏肓,今天正是回光返照的时候。我跪在张侯床前的青蒲席上,叩头道:“君侯,萭章来拜见了。”

张侯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我从认识他起,就没有发现他这么有精神过。他看了看四周,笑道:“很好,你们先出去,我要单独和萭子夏说几句话。”

身旁张侯的太子、姬妾、家臣、婢女都迟迟不动,张侯面朝他们,又挥了挥手。他们无奈,只好相继朝我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张侯这才伸过一只枯瘦的手掌,抓住我的手,紧紧抓住,道:“子夏君,我靠着先人荫庇,享受富贵有三十多年之久,朝中高官贵戚也颇有交往,但死前却一直忘怀不了你这位布衣之交,算来这也是天意罢?”

我眼中滚出热泪,双手握紧张侯的手,泣道:“承蒙君侯看得起章,可惜章受君侯照顾多年,一直不能对君侯有所辅弼,君侯能时时不忘章,章真是不知何以为报。”

张侯仰头朝着房梁叹了口气,道:“子夏君何必过谦,君之仗义疏财,早已传遍三辅,现在朝中的公卿,若论品德,谁人能超过子夏?不过今天我叫子夏来,的确有一事相求。如果子夏能够应允,我就是陨身九泉,也会感激不尽的。”

我又叩头道:“君侯看得起章,章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君侯的托付。”

“呵呵,”张侯道,“如果我还能好好活下去,任何事我吩咐下去,或许都有人肯为我办,现在我很快要死了。遍想平生所交,除了子夏君之外,竟没有一个死友,我一生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君侯过谦了,三辅谁不传颂君侯品节淑清,为天下士大夫之表。”

张侯摇摇头:“我和君本来就不以利交,我想只有君在我死后,能够像我生前一样对待我托付的事情。”

我再次伏席道:“请君侯吩咐。”

“你能肯定可以应允我吗?”他道。

“只要章力所能及,死亦不悔。”

张侯点了点头,叹道:“唉,其实还是为了陈汤子公的事。”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陈汤,他病势加剧,也完全可以说是陈汤给他带来的,但是他竟然一点不在乎。难道陈汤真有这么重要吗?

于是我脱口而出:“还是为了陈汤?”

张侯道:“我想你肯定会对我感到不可理解,我曾经跟你说过,陈汤在井陉救过我的性命。其实这只是其一,甚至是个很小的方面。性命固然重要,可是我这条命就算多活几年又能怎样?我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享受朝廷和先人的恩典,却从不能对朝廷有所补益,尸位素餐三十多年,每一念及,便愧疚于心。但是当我遇见陈汤之后,我敢说,我终于可以对朝廷有所补益了,我在长安可谓阅人无数,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陈汤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像鹰隼一样翱翔的。”

我心里有点不服气,陈汤怎么会有你说得这么好,不过我倒不想和他辩驳,只是心中的疑虑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可是据说陈汤因为父死不奔丧,连累君侯削户二百啊。”

“其实人哪有那么完美的。”张侯道,“我并不认为陈汤完美无暇,这世上也绝对不存在完美无暇的人,所以我们不应该求全责备。我自己虽然平庸无能,但看人这一点还略微有点自信。陈汤出身贫苦,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心情,这点是我们没法体会的。而能让他出人头地的只有他的才能,现在他被关进监狱,不过是小罪,以后还有再起的机会。我希望在我死后,君能够帮助陈汤,其实如果不是我的举荐,他也不会舍不得郎吏这个职位,也就不会犯父死不奔丧的罪了。”

天,他真是吃了迷魂药,竟然把陈汤的犯罪归咎于自己的举荐。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辩论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辩论,既然他把陈汤托付给我,我就一定要答应,一定要践诺,这是我做人的准则,至于他托付的人值不值得我这么做,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这些游离于朝廷之外的人,是从来不考虑这点的。受人之托,虽死不负,是我们这帮人立身的根本。何况,当年陈汤在田听天面前,也曾救过我一次。

我安慰他道:“父死不奔丧,不过是小罪,我想君侯不用这么担心。我一定多方活动,让陈汤尽早出狱。君侯且安心将养玉体,不要为这点小事伤神。”

张侯再次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简直嵌进了我的手掌中,然后对我欣慰地笑了笑,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多谢!”突然松开了我的手,仰身跌落在床上,不动了。

我站起来,俯下身体,伸出手,颤抖地放在他的鼻孔上,没有感觉到出的气,心里感到一阵伤心,又一代富平侯消失了。人生就是这样,送往迎来,直到自己也变成别人送的对象,看见他的尸体,我忽然想像自己日后也是这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九】

张勃的丧事一完,我马上去狱中探望陈汤。他关在廷尉的监狱,看见我,脸上有些羞愧。我告诉他张侯的事情,他当即嚎啕哭泣。等他哭够了,我又安慰他:“张侯临终前托付我,一定要我想方设法救你出狱,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一丝光芒:“多谢萭兄,实在麻烦了。”

我从来没看过那样一种热切的目光。

接下来我和他又寒暄了一会,回到监狱的前室。那个长相粗蠢的狱吏见到我,脸上笑眯眯的,显然我刚才给他的钱还让他余兴未尽。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问:“我这位兄弟的狱事究竟会怎么样?”

他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只是先系押着,就等廷尉府判决了。”

我道:“我仔细读遍了《神爵元年律令》,没有发现父死不奔丧要下狱的条文,难道是今上为此特别下诏系捕陈汤的吗?”

他脸上略微有些惊讶:“萭君,难道你真不知道,陈汤的下狱不仅因为父死不奔丧,而在于他勾结群盗啊!”

“勾结群盗。”我心里一沉,“谁说他勾结群盗的?”

狱吏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太行山井研亭和群盗勾结,掠杀过往的行人官吏。”

又是“井研亭”,那就是说陈汤和吕仲认识的事有人知道了,告发他的到底是谁呢?如果这个罪行坐实,则陈汤一定被判腰斩。大汉的刑律规定,五人以上的群体抢劫就算“群盗”,而对“群盗”的处罚比单个强盗的惩罚要重得多,凡是参加“群盗”的人,哪怕是为群盗通风报信活着送食物的人,都要全部判处腰斩。我看这回陈汤是死定了。

可是我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否则我还叫什么“柳市萭子夏”,天下谁不知道我萭章为朋友可以不顾生死,何况我答应了张侯要救陈汤,如果做不到,将来死了,怎么去面见张侯?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当即把吕仲请来商量。

吕仲现在已经是衣着光鲜,因为有钱,连脸上星罗棋布的麻子都好像减少了许多。听了我的话,他也非常惊异,把宽大的深衣袖子一挽,怒道:“哪个禽兽这么诬告,当时我在井研亭就怕这个,所以极力装着不认识他,没想到还是逃不脱这些小人们的诬陷。”

我心里叹道:要说完全是诬陷,也未必。陈汤他确实救了你啊,如果这还不算勾结群盗的话,那些仅仅是给群盗送点衣食的人就死得更冤了。我心里有些烦躁,于是打断他:“吕兄,现在抱怨也没有用,你觉得谁会看出这一点,偏偏要致子公于死地呢?”

吕仲搔搔头:“当时屋里有二十多人,张侯的侍卫就有十来个,我想他们不至于去告罢。另外就是那个即将上任的左冯翊王翁季一家,难道是他们告发的吗,也不会罢?子公可是对他们不薄,要不是子公求情,他们家那个美貌娇娘早就被我带上太行山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唉,幸好没被你带上太行山,否则就被你生生糟蹋了。你自己也东躲西藏的,怎么安顿人家。”不知道是相处久了,还是因为我给他的钱让我心安理得,现在我也可以随便跟他开开玩笑了。

他傻笑了一下:“嘿嘿,也是。只有靠萭兄的照顾,我才能混得像个人样。”他新近娶了妻子,据说他妻子的肚子也鼓起来了,也难怪他这么得意。想到他的幸福全是我给的,我心里也一阵满足的快乐,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仗义疏财,图的就是这个。

然而我马上又忧虑起来,现在我面临着更艰钜的任务,怎么样才能解救陈汤。

吕仲也无计可施。“实在不行,我们就只好去篡取了。”他说。他倒是个爽快人。

我摇摇头:“这不是个好办法。我先做做别的努力罢,但是,如果实在不行,恐怕也只有篡取这条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到处打听陈汤狱事的具体细节,渐渐地知道了,他的下狱可能和右扶风王翁季确实有关系。据说告发他的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和陈汤家乡山阳一带口音非常相近。我心里犹疑,王翁季为什么要害陈汤呢?我问吕仲:“当日在井研亭发生的事,你没有记错罢。”

“千真万确。如果不是陈汤相救,王翁季的孙子都成了我的儿子了。王翁季为什么会害陈汤呢?你有没有搞错?”吕仲道。

“应该不会。我已经通过廷尉府掌管文书的小吏打听到了,千真万确就是王翁季做的。至于王翁季为什么要害陈汤,我也想不通。”

“我们也不要想通了,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就去劫狱篡取。”吕仲有点焦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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