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十】

我当然不想听吕仲的话,这竖子群盗出身,打打杀杀惯了,殊不知廷尉府系押的囚犯想篡取出来简直难于登天。实在不行要走那条路的话,也得买通狱卒,做好周密计划。好在我并不缺钱,也不缺人手。但在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容易,廷尉田听天虽然起先对陈汤还算赏识,但陈汤的下狱也让他颇有连累,因为当年他曾经选拔陈汤为太官尚食丞,在陈汤下狱两月之后,他终究还是接到了御史大夫寺下发的诏书,免去他廷尉的职位,只保留少府一职。我的想通过田听天的判决减轻陈汤罪责的想法破产了。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让我顿时感到欣喜。

在田听天被免职之后,过了近一个月,新任廷尉才上任,而且竟是我的熟人,也就是原来担任京兆尹的陈遂,陈遂也是世家子弟,两年前他父亲历陵侯陈不识去世后,他以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爵位,不过据说他父亲一直不喜欢他,而喜欢小妻生的儿子陈览,并且想让陈览继承自己的爵位。但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朝廷任命的家丞驳回,说不合律令。他无可奈何,终于郁郁而终。虽然我很久不见陈遂了,但是那天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拜访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消息。“柳市萭子夏”这个名字还算有点面子,听说是我上门拜见,他立刻下令迎接。

陈遂长得身材纤细,好像弱不胜衣,真难把他的形象和廷尉这个官职联系起来。我伏地拜见后,他有点高兴地说:“久闻子夏从不拜见王侯,今天怎么肯屈驾光临敝舍?”

我恭敬地说:“岂敢,其实从不拜见王侯这个说法早就不是事实了,至少前年和今年,我就两次拜访了富平侯家。”

他的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血色:“哦,张侯也是我的至交,他跟你这么熟,竟从不跟我提起。”他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可惜天不假年,善人短寿,他年纪轻轻的就去世了。我在这世上的至交又少了一个。”

我心里一喜,如果张侯生前也和他是至交,那么陈汤的事,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肚子里这样盘算,又耐着性子和他好一阵寒暄,终于把话题绕到了陈汤身上,我说:“章今天冒昧造访,实在有一事相求,希望君侯能赐一间,容章禀告。”

他点点头:“以萭君的声名,没事的话,我想也不会来我这了。”他挥了挥手,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退下。”

旁边的奴仆答应一声,都陆续退下堂去,但是站在他身后的一位戴着漆纱冠的侍者仍站着不动,这位侍者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个鹰勾鼻子,非常严肃。陈遂扭头目光仰视他,说:“请长年君也回避一下罢,我和客人有重要事情商量。”

这侍者有点不情愿地说:“节侯临终前嘱咐臣,一定要好好侍奉君侯,臣不敢废职。”

陈遂嘴唇有点颤抖:“难道我一点自由也没有吗?”

侍者这才赶忙跪下道:“老臣不敢。”他站起来,倒退着到我跟前,又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对我看了一眼,急速地走下堂去。

我心里莫名其妙,从他的装束看,也不过是一位身份比较高的仆人,怎么竟然敢惹得自己的主君发脾气呢?

陈遂可能也怕我狐疑,解释道:“他是先君临终前托付照顾我的老仆,名叫陈长年,因为他为人忠直谨厚,先君在世时,对他事事听从,惯出了他一些脾气,子夏君莫怪。”

我道:“常言道『君明臣直』,君侯聪明睿智,才会有这样的忠仆啊,只怕别的列侯羡慕也羡慕不过来,章又怎么敢有什么看法呢?”

陈遂脸上又显出一丝喜色:“子夏君真会说话,说吧,君今天来我家有什么指教?”

“有一位陈汤,是张侯和我的好友,因为被人诬陷,被系押在廷尉狱。张侯临终前对我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汤,希望我能竭尽全力救得他出狱。他还郑重告诉我,陈汤是位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能为国家匡危济难,为公为私,我都必须做成这件事。章受张侯嘱托,不敢或忘,所以——”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陈遂,停住了。

陈遂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君侯能否对陈汤的狱事重新按验,我和张侯都对陈汤相识很久,都相信是有人在诬陷陈汤,望君侯明察。”我再次伏席。

“陈汤的狱事是勾结群盗,连诏书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难道你不知道吗?从上次考掠的爰书上来看,他的罪状可谓证据确凿明白,恐怕我也无能为力。”陈遂盯着我,缓缓说道。

我心里大惊,他对陈汤的狱事如此了解,可见对陈汤也早有注意。廷尉狱关押的犯人不知凡几,而独有陈汤的狱事他胸有成竹,这情形十分不妙,看来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我自己一向对律令的问题本来也不是很懂,所以一下子竟呆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词来回答他。

陈遂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瘦瘦的脸上泛着青色的光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两个眼圈乌黑,除了笑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难以想像官当得这么大而且身为列侯的一个人,竟然会这么不快乐。

他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做出一副知交的模样来,说:“我奉劝子夏君一句,君最好也不要跟陈汤这样的群盗勾勾搭搭,君虽然家资巨万,但在圣天子的眼里,终究是个不事本业的豪滑,老老实实在家里灌园治业,良衣美食过完一生也就罢了,一旦不安分,被有司找到过错,不是自掘坟墓吗?想想当年茂陵袁广汉,难道还不足以清醒吗?”

看来他的确是对我很生反感了。袁广汉这个人一直活蹦乱跳在三辅父老百姓的嘴巴里,他是孝武帝世代的人,据说也是家资巨万,光家僮就有八九百人。最闻名的就是他有一个很大的园子,位于始平原的北芒岩下,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园子里湖水假山,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了很多珍禽异兽,什么白鹦鹉、紫鸳鸯、犁牛、青兕等,可谓数不胜数。更兼池水浩阔,随风漾波,海鹤江鸥,翱翔云际。而亭台楼阁,也点缀在树木莽苍之中,不知其止。客人到来,都彷佛置身于群玉山下的瑶池仙境,而这一仙境却被袁广汉这么一个地位卑贱的商人所独有,谁能不生嫉妒?袁广汉对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还毫不知情,以为自己过着悠哉游哉的富家翁生活,没招谁惹谁,可以富贵终老,可是不久却天降奇祸,他被人告发勾结群盗,下狱腰斩,家产也全部充公,大家都认为他实际上是因为没有积极响应孝武帝“纳粟助边”的诏令而遭到厄运的。他一死,他那个经营了几十年的园林,很快就变成了上林苑的一部分。其实这件事又何须陈遂提醒,每次我想花钱给自己修筑一个大园林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会想起袁广汉的遭遇,古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钱终究会受人嫉妒,我何必如此招摇。我不知道大汉之外的宇宙之下,有没有那样一个国家,像我这样有钱的平民,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被君上剥夺财产的危险。如果有,那些住在那个国家的人,他们有福了。而我是天生没福的,只能无奈地苟活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即使我多么有钱,我也总觉得自己是苟延残喘,我之所以会毫不吝惜的散落家产,是不是也和我心中的忧虑有关呢?

【二一】

我假装顺从地答应了陈遂,就辞别了。在车中,我泪眼婆娑,没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一无所得,不可避免要走篡狱这条道路。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吕仲时,他傻眼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他问。

“你到底想不想干?”我有些不高兴了。

他抓抓头皮,尴尬地笑道:“干,怎么能不干,陈汤好歹是我的恩人啊。”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又补充道:“虽然上次在井研亭,我饶了他,已经不欠他了。”

我没有好气地说:“那你就别去了罢,我已经布置好了别的兄弟,廷尉狱的牢监狱吏我也买通了几个。”虽然我心里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连累他,他刚刚娶了妻子,刚刚过上好日子,妻子还刚刚怀孕,现在又要让他去干这种篡狱的事,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他不高兴了:“你把我吕仲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吗?兄弟有难,绝对不能那个什么——袖手旁观。”

我这时脑中盘算着,家里平时养了一些门客游侠,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人罢,加上平时结交的一些三辅少年,也有二十多个,人手基本够了。廷尉狱我也勘察过,在直城街修成里的南面,那里的狱吏数十人都已被我买通,虽然丢失犯人他们也会受到一定的惩罚,但我给他们的钱财远远超过了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我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就怕情况会出意外。虽然,我曾经也干过不少椎埋为奸的事,但篡取廷尉狱囚究竟是第一次干,万一走漏风声,我就得像袁广汉那样死无葬身之地了。虽然我受张侯嘱托,可是我究竟有没有这个义务为一句诺言卖命?我突然迟疑起来。

“子夏兄,你说的那个陈遂,当京兆尹的时候不是挺看重你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就翻脸。”吕仲突然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那还是他当京兆尹的时候,有一次招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当时我已经在三辅间有点薄名,在座的很多公卿将相一听说我,都上来跟我施礼,反倒把他冷落了。他后来很不高兴,从此再不找我,尤其不和我一起出席宴会。”

吕仲艳羡地说:“子夏兄,你可真是混得好啊。嘿嘿,说实话,当初救你,是我一辈子最自豪的事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摇摇头:“其实我并不乐意出席这些贵族们的宴会,他们表面上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把我们当成点缀,骨子里未必瞧得起。”

吕仲道:“也是。可是总比我们这些铁官徒好,就连一个屁大的小吏都敢欺负我们。”他说到这里,伸出了一个小手指,又似乎来了怒气,把脚往席上一跺:“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什么行动?好像和廷尉有关,怎么不通知我。”从帘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原来是萭欣来了,我可不想她也卷入这件事,于是急忙搪塞道:“没什么,我们过两天带上『廷尉』,准备去杜陵斗一场罢了。”

她冷笑了一声,道:“阿兄你别骗我了。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是要去救陈汤罢?”

我假装懵然:“什么陈汤?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陈汤好好当着他的官,要我们救他干什么?”

“我可是听见人说,陈汤因为父丧不归,被免去了太官尚食丞的职位,另外又有人告他勾结群盗,下廷尉狱,判了腰斩,等冬天一到就要处决。不是吗?”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萭欣把脸转向吕仲。

吕仲又抓了抓头,欲盖弥彰地说:“谁知道这么多事,陈汤是什么人,他下不下狱也不关我的事啊。”

“哼,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快就忘了,真不像个壮士。”萭欣不屑地说。

吕仲急了:“先前我就报答过他啦!怎么说我不是个壮士。”他话一出嘴,自知失言,尴尬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唉,这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妹妹说:“好了,你知道就好了,我们的确要去救陈汤,你非要打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总不会你也想去罢。”我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像陈汤这种人品的人,本来我是没兴趣管他的,怎奈张侯临死前,我在他床前亲口答应了救他,如果不践诺,只怕不好向鬼神交代。”我真有些怕妹妹还想念着陈汤,所以故意把陈汤的人品说得极为不堪。

萭欣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要去的。反正我自小也学了点舞刀弄棒,不如我也跟阿兄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果然如此,我勃然大怒:“你去干什么,你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给我添乱。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喜讯。”我的发怒是因为她的反应正好印证了我隐隐的担心,我不能想像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女人,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去爱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

看见我突然声色俱厉,萭欣吓住了,她呆了一会,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泣道:“不去就不去,凶什么?大不了我在家里布置好酒食,等你们回来庆功。”

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卧几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夺目的海棠,一丝清风从窗棂间吹了进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舒畅。

第三章 陈遂

【一】

父亲死的时候,我总算舒了口气,他的历陵侯爵位终于有惊无险地传到了我的手中,我真该额手称庆。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恨父亲,恨极了,是他一直在折磨我的灵魂,让我没有一天安生。现在他终于死了,如果人死之后真有灵魂,不知道他会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处心积虑的目的没有达到,却招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刻骨仇恨。我想,就算做鬼也不会快乐的。

我是父亲的长子,母亲是他的正妻,早年他也是非常宠爱我的,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下一代历陵侯的不二人选,是名正言顺的历陵侯太子,名册清楚地登记在大鸿护属下大行令收藏的典册上。从出生之后的十六年,我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烦恼。

然而十六岁那年,生活突然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当父亲五十岁的时候,有个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了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父亲顿时被那个女子迷住了,他不顾自己衰老的身躯,天天和那个女子躲在房里,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父亲并没有因此变得憔悴,相反,他神采奕奕,好像返老还童。第二年,那个宠妾给他生了个儿子,从此我人生的冬天开始来临。

父亲完全放弃了对我的关心,他像含饴弄孙一样,天天在堂下逗弄着他那个幼子,喜笑颜开。而且一看见我,他的笑容就好像被泥抹过的墙壁,消失得干干净净,让我不知所措。终于有一天,我听说父亲有改立太子的打算。

母亲为此积郁成疾,在我十八岁那年,抱恨而终,临死前她遗憾地说:“遂儿,我没法帮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了。你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自己谨慎,你父亲就算想废黜你也绝对做不到。”

我抱着母亲的尸体号啕大哭,心里暗暗立下誓言:“母亲,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按照大汉的制度,除非我这个嫡长子,历陵侯爵位的法定继承人犯了什么巨大的过失,否则不可能剥夺我作为太子的地位。在那个宠妾的蛊惑下,父亲虽然想方设法寻找我的过失,以便能改立他的幼子,却无计可施。我行事非常谨慎,对婢仆们也温和有礼,因此得到阖府上下的一致欢心。我母亲生前对待婢仆也一直以和善闻名,婢仆们把欠母亲的情全部偿还到我身上,父亲想从我身上寻衅的策略破产了。当然,他也没有闲着,在外面陆续放出风声,说我性格偏急,不是袭承侯爵的好人选,他可不想因为我丢了先人留下的爵位。

我偏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自以为一向是个温和的人,对可怜的人从不缺乏同情心,就算我后来当上了京兆尹,也从来不是一味地以杀伐立威。我的门客说我后来变得渐渐冷酷了,也许罢,也许在于父亲的冷酷对我潜移默化产生的影响。为什么十几年的父子之情竟然比不上一个美貌小妾的几句甜言蜜语?

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个自己着迷的女子时,才觉得父亲的做法实在情有可原。我生长在侯家,从小就不缺乏女人,但是无论多美貌的,我也只有一时半晌的兴趣,而罗敷的出现,让我颤栗,真正充分体会到女子的魅力了。

父亲临终前的两年,我一直在痛苦中煎熬,走路都怕踩伤蚂蚁,生怕被他抓到把柄。说老实话,我并不是非常在意他那个列侯的爵位,就凭我颇为自负的才能,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封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要赌的就是一口气,父亲越是想让他的爱子继承爵位,我就越不能让他得逞。

在这场拉锯战中,我赢了。父亲和我母亲一样,抱恨而终,临死前突然对我态度大变,叮嘱我一定要发扬孝悌的美德,好好照顾我才几岁的弟弟。我冷笑道:“死者可以不求,生者可以无违。这不是更好吗?”他的脸顿时变得极为愤怒,抬起头,手指着我,想要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头直挺挺地跌落在枕头上,断了气。

在正式成为一家之主的那一天,我站在祖庙门前的台阶上,命令家丞陈长年,给那个一直想要取代我的弟弟陈览分了几十亩薄田,几所田间的破宅子,让他们母子俩自谋生路。当然我知道,我这个举措会引起三辅公卿世家们的议论纷纷,可是我积怒己久,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况且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合乎大汉的风俗规范,袭承父爵的长子,本来就是家族的君主,本来就对家族的所有成员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我以为陈长年会对我的做法有些不满,可是我发现他竟然无动于衷。这很好,他是父亲留下的老臣,非常能干,在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之前,我还必须笼络他,使唤他。而且,他有个很特殊的才能,让我怎么也割舍不下,那就是他非常擅长讲述鬼故事。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这种才能,可能是天生的。

而我的最大爱好就是听鬼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命令家里所有的奴仆都到外面去给我搜集鬼故事,奴仆们倒也尽力,可惜他们的口才都不大好,本来很精采的故事,常常被他们讲得索然寡味。因此,我常常让陈长年在一旁陪侍,凡是奴仆们讲的故事,让陈长年旋即复述一遍,往往能益增其跌宕诡异,即便是那些平庸的故事,经过陈长年之口,也往往能够点铁成金。

因此我渐渐离不开长年。

每当听完一个鬼故事,我就既兴奋又害怕,这时我心爱的罗敷就笑我:“夫君既然怕,又何必听,只怕对玉体不利。”

我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亲着,边亲边说:“恐惧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宁可少活两年,也不能放弃这种享受。”

她就轻怒薄嗔道:“夫君少活两年,让妾身怎么办?”

“你放心,在我死前,一定要让你当上正妻。即便不能,也会早早安置。”我笑道。

“妾身难道是为了一点名分吗?”她真的不高兴了,“如果夫君有不讳,妾身不会独活的。”

我看着她花容月貌、滑如绸缎的脸庞,心中一阵荡漾,如此美人,将来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家中枯骨吗?这简直是难以想像的。我的手滑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那里面有我的正在生长的儿子,我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为了她,我可以给她腹中的这个儿子任何东西,因为那是她和我共同做出来的。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一生中最后几年的所作所为,对他的怨恨一霎时完全烟消云散。

【二】

萭章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惊恐之中,接连几天的睡眠都不好。这事要追溯到半个月前了。

有一天,我翻检父亲的遗物,竟然发现了几编简牍。

我很好奇,因为这编简牍收藏在一个壁橱中,非常隐秘,如果不是仔细清扫房屋,根本发现不了,到底是什么让父亲如此谨慎地把这编简书收藏得如此隐秘呢?看了简书的内容,我不由得大惊失色。

简书上全是父亲最后一年的日记,按照天干地支画成整齐的小框,每个框中都记载了一天中的事。

简书中经常出现一个人名,叫做“持辔”。这个持辔看来是位女子,而且和父亲的关系非常亲密,简书的第一枝上这样写道:

今夜月盈,持辔来,貌甚丽,吾自分年内必死,颇自伤。持辔慰余曰:“君侯亦何所伤,观妾身之命,可称幸矣。果欲成所愿,妾身亦可助之。”余答曰:“毋庸此,等为子也,何可厚此薄彼。”

此后所有的简书中,多次记载了这个叫持辔的人,不过基本上都只有『持辔来』三字,没有更详细的内容。我有些奇怪,于是阖上简书,呼道:“来人!”

奴仆们马上在外面答应:“主君,小人等在此,有事请吩咐。”

我叫进来一位老仆,问他:“先君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在外郡任职,不能时时回来侍候。我问你,先君临终前一年,侍候他的贴身婢子是不是叫持辔,她现在在哪?”

老仆显出迷惑的神情:“持辔?这个名字小人从来没有听过。”

我“哦”了一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把长年君叫来。”

但是当我问长年的时候,他也大惑不解:“持辔,府中从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奴仆。”

我越发惊异,把父亲的日记递给他:“长年君,这是父亲留下的手泽,确确实实记载了一个叫持辔的人,父亲对她很信任,晚上几乎经常和她在一起。”

长年接过简书,仔细翻看,一边翻,一边显出奇异的表情,道:“这,这似乎真是节侯的手泽,不过老臣真的从未见过这位名叫持辔的婢子。我再去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刻向主君汇报。”

我无可奈何地说:“好罢。”

长年应了一声,出去了。我又摊开简书,再次重读,心中思量这位持辔的来路,从第一枝简的记载来看,她的命运似乎也不大好。我把简书从头到尾翻了几遍,突然觉得背上发凉,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发现每当简书上记载“持辔来”的时候,几乎都会加上“月盈”或者“月差盈”几个字,毫无例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一个奴婢的来到,竟一定要月满的夜晚才行吗?而且这个奴婢的身份竟然连长年都不知道。我一边读一边内心有隐隐的不安,想起了家里人都风传,父亲临死前一年就有些魂不守舍,好像被什么蛊惑了,不由得抬头环顾室内,看到刚才发现这份简书的壁橱,黑魆魆地张着大口,房间内非常安静,每一声响动都让我心中跳一下,我终于忍不住了,迅疾地合上简书,往门外跑去。奴仆们正跪坐在堂上,看见我突然从房内跑出,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不管这么多,一直跑到庭院中,仰头看见灿烂的阳光,才弯下腰,两手撑住膝盖,长嘘了一口气。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睡不好,长年给我的汇报,仍是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叫持辔的婢女。我心中开始真的恐惧起来,下令把父亲的那间屋子封存,我自己搬到另外一间就寝。

萭章来的时候,正赶上我精神特别不好的几天。他来为陈汤求情,其实不需要他求情,我早就在想着怎么为陈汤开脱。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和陈汤有什么交情,而是因为富平侯张勃去世前也曾把陈汤的事委托给我,我在他病榻前答应了。我不知道张勃为什么要同时把事情托付萭章,难道他信不过我吗?难道萭章这么一个有点钱的游侠无赖能比我堂堂正正的大汉廷尉更有能力吗?如果不是因为张勃已经死了,我可能真的就不管这件事了。但是对死人的诺言最好不要违背,我确实有些胆小,万一张勃的鬼魂来责问我,那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

不过一个原则必须要确定,救陈汤是我的事,和萭章一点关系也没有。因此,当着萭章的面,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三】

正当我在准备找理由为陈汤开脱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让人不快的事。萭章竟然率领了几十个游侠少年进攻廷尉狱,想篡取陈汤。幸好他们内部发生分裂,萭章的一个门客在老婆的逼迫下偷偷跑来向我告密,我才知道,廷尉狱中起码有十个狱吏被萭章买通。我勃然大怒,不露声色地将这些狱吏全部系捕,又暗中调遣了上百弓弩手,埋伏在整个廷尉狱的四周。萭章的队伍一来到,就被我的部下包围,一场混战过后,萭章留下了十几个门客的尸体,自己带着几个残兵逃跑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现场的尸体中还有一位年轻女性,据认识的狱吏辨认,说是萭章的妹妹,名叫萭欣,她后心中了一箭,当场就死了。我见到这个女子的面庞,感觉有些可惜,她还真有几分姿色,可惜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有点后悔了。我做了什么?明明救陈汤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为什么我非要射杀他们?难道就为了赌那么一口气吗?要是张勃知道了,他的鬼魂会不会照样来责备我?

想到这些,我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

有一天,我听长年讲过一个惊竦的鬼故事之后,慵懒地躺在榻上,望着窗外温煦的阳光,问长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如果有的话,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长年道:“主君,鬼自然是有的,否则不会流传得这么广。天下只有两种人能看到鬼,一种是童蒙,一种是有道术的。寻常人如果在病困的时候,也偶尔可以看见。不过鬼的形状非常诡异可怕,我们一般人见不到那是最好不过,否则岂不是要把自己吓坏了吗?”

我点点头,确实难以想像自己天天能见到鬼的日子。我又问道:“什么样的地方可能会有鬼?”

“老宅子,像我们这样的。”他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房梁。

我们历陵侯的第宅是先帝赐予的,据说它当初建造好的时候,属于另一个列侯,这个列侯后来自杀了,而且是杀了他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之后,上吊自杀的。当时的孝武帝大怒,特地为此废黜了他的爵位,不让他的后嗣继承。后来命令将作大匠鸿工重新修理装饰了这所宅子,又赐给了我的大父,也就是在对匈奴的战争中立功封侯的第一代历陵侯陈珍虏。

事情过去了四十多年,这所宅子从我大父,到我父亲,再传到我手里,已经有四十多年,在我没有承袭爵位之前,我并不想打听它的事,现在我觉得自己有资格了。

于是我问陈长年:“长年君,你是我家的世仆,从出生到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也有四十多年了,侍奉过我大父和父亲,应该很了解这个宅子罢?这么多年来,它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诡异的事?”

他沉默了一下,坚定地说:“有,还不止一件两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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