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知道。”长年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但是他的脸却非常惊恐,嗫嚅地补充了一句,“也许她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罢。”

我被他的表情感染了,虽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感到阴风飒飒,我追问道:“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道:“在节侯的旧居出现了很奇怪的事,主君先看了再说罢。”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家,家门前果然有穿着绯色公服的长安县廷的吏卒来回彷徨。我几步跨进院子里,长安令已经匆匆出来迎接,我是列侯,秩级也比他高得多,他对我自然非常恭敬,深揖道:“君侯回来了,下吏接到贵家丞的报告,马上就赶来了。”

我心里有些生气,这个陈长年,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叫来长安令,这不是让我难堪吗?我客气道:“多谢明廷,不知明廷发现了什么没有?”

长安令的神情也非常严肃,低声道:“据狱吏查验,婢女的确是死于恐惧,不知道她死前看见了什么?据说那间房子是君侯的先父节侯居住的,自从节侯去世后,就一直被封闭,君侯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要封闭吗?”

我敷衍道:“因为是先君的旧居,我怕一进去就会想起先君,乃至心情悲伤,所以命令封存。”

“哦。君侯真是天性孝悌,下吏好生景仰。”他夸赞道,“那么,是什么导致这个婢女平白吓死了呢?”

我无暇跟他罗嗦,道:“这个就倚仗明廷的勘验了,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撇开长安令,我径直走进父亲生前居住的房间,发现这间房子已经布满了蛛网,灰尘也将厚实的橡木地板薄薄地铺了一层,只有婢女躺倒的周围被清扫过。想当年这是我父亲和他的宠妾纸醉金迷的地方,是历陵侯府中最豪华热闹的一间居室,现在人去楼空,竟然变得鬼气森森,往日繁华恍如一梦,让我不由得不在心里慨叹人生易逝。

这个年轻的婢女躺在地板上,她的脸朝着左侧墙壁,双腿微曲,可以看见细而秀丽的脚踝骨。我走近她认真端详,忍不住轻叫一声,头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她面色发紫,本来清秀的脸庞现在显得狰狞,的确是一副极为惊恐的表情。我轻声问身旁的长年:“你刚才说发现了古怪的东西,那是什么?”

长年对身旁一个奴仆道:“把那幅画拿出来。”

一个奴仆马上过来,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绢帛,我一见之下,顿时浑身发凉。那绢帛上画着一个年轻女子,正骑在一匹栗色的款段马【注一】上,身材绰约,面容姣好。她的身体略往前倾,双手紧紧持着马髻头,正脸注视着看画的人,表情似喜非喜,似忧非忧。尤其是她的鼻子左上角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愈增清丽。她的肚子也微微凸起,好像怀着身孕。这些特征让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持辔,她就是持辔。这幅画哪里来的?我从前没有见过。”

【注一】款段马:指身材矮小的马。

长年道:“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它当时正挂在墙上,这个死去的婢女惊恐的眼睛就注视着这幅画。我感到奇怪,就让人把它取了下来。”

我的牙齿格格打战,感觉周围鬼影幢幢,大声叫道:“快,快把那个掌管洒扫的老婢给我叫来!”

府中一片喧哗,不一会那个老婢身体颤抖地跪在我的面前。我强打精神,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安排这位婢女打扫节侯故居的?”

“昨天下午,主君。”她的身体也打颤,但其中的原因肯定和我不一样。

“我没有吩咐,你为什么要派人打开这个房间进行洒扫?”我问。

她抖抖索索地说:“主君,婢子听家中仆人们说,他们经常在夜间听见节侯的旧居内有奇怪的声音,婢子认为肯定是因为屋子长久缺乏打扫,导致老鼠横行。想到这间屋子是节侯曾经居住过的,婢子从小侍奉节侯,节侯对婢子恩重如山,婶子不忍心让老鼠盘踞,故此命令婢女莲花进去洒扫。没想到第二天听其他婢女说莲花一夜没有回房睡觉,婢子赶忙带人寻找,才发现她死在节侯旧居里面。”

我强自摄住心神,道:“那么,你看见过这幅画像没有?或者说,你以前是否见过画像中的这位女子?”我的手指了指那绢帛。

她的眼睛朝那幅画火速地扫了一眼,又迅疾低头摇了几下:“没有,婢子从来没见过这幅画。也没见过这幅画中的女人。”

我喃喃地说:“她,叫持辔。她可能不是人,是鬼魂。”

老婢低声叫道:“持辔,天哪,婢子曾经听以前府中的老仆说过这么个人。”

“什么?你听说过。快说,听过她什么?”我双手死死钳住她的胳膊,疼得她尖叫起来。

她的话语有些扭捏:“婢子也是听婢子从前的一个相好说的,他说他年轻时就在这宅子里当仆人,那时的主人是西阳侯,他有个爱妾叫持辔,据说被人害死了。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

我叫了一声:“果然是鬼魂。”我的头“嗡嗡”作响,好像千百个蜜蜂在耳朵里乱叫,这让我感觉天旋地转,我无力地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七】

我一连病了两个多月,卧床不起。这两个月中,我命令长年请了三辅著名的巫觋来家禳解。巫觋说不但看见有一个女鬼在宅子里出没,而且还有一个男鬼,胡须长长的,五短身材,走路时一条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概是关节有病。这些描述让我深信不疑,那个女鬼就是持辔,男鬼则是我父亲历陵节侯,他生前确实久犯风湿,腿上关节有毛病。

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巫觋:“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时从巫觋嘴里发出我父亲活着时候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对你弟弟那样残酷?为什么?呢!”声音真是惟妙惟肖,连声音停顿处轻微的咳嗽都惟妙惟肖,让我感到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浑身冷汗直冒,毛孔像无数个小泉眼,慷慨地散发着我身体中的水分。如果说以前我只是莫名地怕鬼,对是否真的有鬼还抱着怀疑态度的话,这回我是深信不疑了。

“父亲,好,好,我把弟弟接回来。如果你还是怪罪我,我情愿把爵位让给弟弟,求父亲饶了儿子,原谅儿子的不孝之罪。”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丝线一样在阴风中摇曳,好像时时都有断绝的危险。

那个巫觋蜷着腰,咯吱咯吱地在床前转了一圈,满意地轻笑了一下,就像父亲生前的轻笑:“你好自为之罢。呢,好自为之罢。”说到最后,那声音好像游魂般渐渐远去了。

然后巫觋摇头晃脑地挣扎了一下,又恢复了他自己本来的声音,道:“好累,快拿水来。”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感觉眼冒金星,很快又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看见罗敷把我揽在怀里,眼圈发青。看见我睁开眼睛,惊喜道:“夫君,你终于醒了。”

我开始脑子里还有一些憯然,很快我又想起了晕倒之前的事,道:“长年,快,找长年!”

长年就一直在房前侍候,听到我的叫声,马上跑了进来,我立即命令道:“快,替我拟奏书,上大行令,说我病体不堪,请求皇上允许我死前能将列侯的爵位传给弟弟陈览。”

罗敷抱紧我,轻轻哭泣起来:“夫君,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把侯爵给他们就是了,给了他们你就会好的。”

我惨然笑道:“听天由命罢。”

秋天快过的时候,皇帝的诏书下了,同意我把爵位让给弟弟,并对我的孝悌之行表示嘉奖。但同时也提醒我,我因病取告已经快到三个月了,如果身体还不能胜任吏职,不能去廷尉府视事,就必须免去我廷尉的职务。我在罗敷的照顾下,身体开始逐渐有了好转,这封诏书让我突然想起了陈汤,心里顿时吓了一跳,我答应张勃解救陈汤的诺言还没有兑现,如果我不马上去廷尉府视事的话,恐怕陈汤会活不过即将到来的冬天。我必须得赶在秋天结束前了结陈汤的狱事。

我马上回奏,说自己已经病愈,可以视事。第二天,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廷尉府,我的那些下属官员早就得到了消息,整整齐齐地在廷尉府前列队拜接。他们已经知道我不是列侯,不再称呼我为“君侯”。我心里慨叹了一声,隐隐想埋怨死去父亲的不公平,可心头立即凛然畏惧,把思绪转到其他方向。

我坐在几案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新近的爰书,廷尉府缺了我这个最高长官并没有因此瘫痪,廷尉右监一直完美地代替行使着我的职责,各封爰书上都有他整齐而合理的批覆。我看了一会,下令把今年应当处决的犯人爰书呈上来,从中我很快挑出了陈汤。

我道:“去,把前秀才陈汤给我提上来。他的爰书我看还有问题,需要覆案。”

过了不长的时间,陈汤就在狱吏的簇拥下来了,他武装到了牙齿,颈上箍着铁钳,手上戴着栓桔,脚上拖着镣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似的,看上去面色远没有两个多月前那么光鲜。一看见我,他脸上陡然露出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头,急急道:“府君好久不见,小人听说府君玉体有恙,心忧如焚,好在终于看见府君康复,小人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放下了。”

我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君恐怕是担心我不来,自己的狱事没人平复罢?”

他脸红了一下,并不否定:“小人早知道府君大福大贵,生来就是要给小人这样的人赐福的。何况天既降斯文于府君,区区小病,又能奈府君何?”

他引经据典的拍马让我心中非常受用。

廷尉府公廷的光线非常好,秋日的晨晖这时正铺满着外面的整个庭院,庭院里的桂花也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这让久病的我感到一阵舒泰,我对身边的吏卒说,你们且去外廷侍候,有事我再呼唤你们。

狱吏们鱼贯退出,我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向前,对陈汤道:“我还想从上次我们中断的话题谈起,君难道真的认为,这世上并没有灵魂鬼物这种东西吗?”

他眼中有一些迷茫,但随即显出豁然开朗的样子,夸张地叫道:“廷尉君还记得两个月前小人的胡说八道,真是记性了得。难怪皇帝这么信任府君。”

我打断了他:“不要谄媚了,君还是说些有用的罢。到底鬼魂之事,君有什么看法?”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该死,小人认为,鬼魂应该是没有的,至少小人从未见过。记得从前在瑕丘县的时候,常常有人风传某某家里闹鬼,小人常常表示怀疑,认为不过是活人有所图,故意借鬼来制造混乱罢了,后来真相大白,每每和小人心中的怀疑应验。”

我顿时来了兴趣,鼓励他道:“真的?君且说一件来听听。”

“既然府君有兴趣,小人就讲一个。”他跪在地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绞尽脑汁,一会儿,他叫道:“有了。”

“好,快讲。”我鼓励道。

【八】

“大概是我十六岁那年罢,有一个早晨,我在睡梦中被喧哗声吵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隔壁富贵里公乘张彭年家的屋顶上有人在『皋皋』【注一】地乱叫,显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张家有人去世了。这世上有丧事本来很寻常,但这次的情况很有些不同,据说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岁的张彭年,而且他这么年轻,并非老死户牖之下,而是被厉鬼掳去了魂魄。后来更进一步的说法是他的妻子因为难产死了,魂魄为祟,据说那个难产妇女生前在张家过得很不顺心,张彭年对她非常悭吝刻薄,就连她的难产而死,也是因为张彭年不肯花钱请医师医治导致的。所以那妇女怨愤不释,为祟报仇。府君你知道,我们百姓向来把难产而死的鬼称为『乳死鬼』,这种鬼非常凶厉,一旦被它惹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注一】:同“嗥”,古人叫魂的声音。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虽然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青天白日,恐惧仍旧如春草般潜滋暗长。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实的墙壁,我问:“真的乳死鬼有这么厉害吗?她为什么这么凶厉,为什么会在众鬼中排行第一?”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反正民间有这种传说。至于乳死鬼为什么会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确有她超过常人的怨愤罢?府君不妨设身处地地为她们想想,那种因难产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为人母亲的哺育之乐,临到快要达成所愿,却要和腹中的儿子一同归于地府,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大的不甘心了,难道她们不应该怨毒愤惫吗?”

我感觉心头豁然开朗,的确像是这么回事,人世间的所有遗憾,大概真的难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罢,本来怀胎十月,浑身充满了希望,最后却连儿子长什么样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沧池中传说的那个女鬼持辔也一样,她死了已经有四十多年,难道真的还没有解除她的怨愤吗?

我道:“子公君,继续说你的那个故事。”

听见我称呼他的字,他显得受宠若惊,语气变得更恭敬了:“张彭年的死,据说还因为他在妻子尸骨未寒之时,就在灵前和家中婢女你欢我爱,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时本就怨愤,见到这种薄情寡义的事,哪里还咽得下这口气?也无怪乎他的上吊而死,大家都风传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蛊惑所致,连他家的仆人也都这么说。而且他的姊姊后来特意请了巫觋来禳解,巫觋对此也加以证实,但小人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一则小人究竟没有见过鬼神。二则,张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谁将会得到好处。”

“哦,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愈发好奇了。

他解释道:“君侯有所不知,张彭年家产丰饶,却守财如命。他妻子临产时,他确实不肯花一钱为妻子请医师,导致他妻子难产而死,如果说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问题是,那种怨恨有没有达到切齿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张彭年家产大概有百金之多,却没有一个儿女继承,他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后律》,他死之后,只能由他的姊姊继承家产,而这个姊姊和张彭年一直就很少来往,据说也是因为张彭年悭吝。”

“这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啊。”我说,“你是说你怀疑他姊姊害死了他?张家既然殷实,奴仆想必也有几个,防护周严,他姊姊怎么能害得了他?”

“关键在于因为张彭年的悭吝,家仆们对他也一向很是不满。但是他一死,他姊姊就大方地解除了奴仆们的奴籍,还分别给他们赠送了钱财,让他们自谋生路,这些难道不是疑团吗?”陈汤道。

我说:“可是究竟没有证据。”

他道:“君侯说得是,由于邻里对张彭年在为妻子服丧期间就和婢女奸合表示鄙视,里长也深信张彭年的死是神鬼报应,所以谁也没有对之提出异议。他姊姊最后将他田产的一部分赠给仆人,大部分变卖后就回了夫家,一切都皆大欢喜。虽然我有疑问,却也人微言轻,轮不到我管。但是半年后张家原来的一个家仆去县廷举报,说出了张彭年死亡的真相。”

“哦,什么真相?”我听得津津有味了,虽然“真相”,两个字似乎带点诡秘的色彩,让我不由得有些怵然。

陈汤道:“原来张彭年实际上是被几个家仆一起杀害的,因为张彭年对家仆悭吝,而且脾气暴躁,非打即骂。张彭年的妻子对奴仆们倒是很好,主母悲惨的死亡让奴仆们都义愤填膺,他们觉得今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再加上张彭年在服丧期间和婢女偷欢,让家仆们愈发怀念死去的主母,忍无可忍之下,他们商量好了一个计策,派人扮成主母的鬼魂去吓唬张彭年,开始收到了一定效果,可是接着张彭年有所怀疑,家仆们于是铤而走险,勒死了张彭年,然后统一口径,宣扬张彭年被鬼魂索命而死。他死之后,家仆们很庆幸逃脱了官府的惩罚。后来一个家仆因为酒醉,失口说出了这段故事,才被他的赌友威胁告发。”

“好诡秘的故事。”我叹道,脑子里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个威胁家仆去揭发的赌友大概是你罢?”

陈汤的脸红了一下,悻悻地说:“君侯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也是觉得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所以才要那家仆去官府告发的。张彭年虽然违背礼制,伤风败俗,但毕竟罪不当死,请君侯明鉴。”

这竖子,脸皮还真厚。从律令上来看,他的确毫无瑕疵,做了他该做的事。只是焉知他的告奸,不是出于赌徒之间的相互拆台?何况他可以从告发中得到不少钱财上的好处。不过这竖子头脑的确清楚,他说的这个故事对我大有启发,我的心里隐隐有一丝触动。对他我何必求全责备呢?我咳嗽了一声,道:“子公君随时想着告奸,为皇上分忧,实在佩服。以后不要叫我君侯啦,我已经把列侯的爵位让给我的弟弟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谄媚道:“府君真是天生孝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像府君这样忠厚的人现在可以说是寥若晨星了,小人实在崇敬得五体投地啊。”

真是有才华的竖子,拍马屁还能随口引用《诗经》。我暗赞了一声,道:“那么在君看来,这世上是真的没有鬼魂罗?”

他点点头:“虽然不敢这么肯定,但是小人活了二十多年,像上面那样的事,碰到了起码也有近十起,从来没有一起被证明是真实的,全是活人装鬼,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九】

我看他这么肯定,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悲伤吐露了出来:“可是我亲眼看见巫觋能模仿我先父的声音和我对话,那是绝对不可能冒充的。”当下我就把近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必须装出一副兄弟怡怡的姿态,也许我心底里早已接受陈汤本来就是个无行的人,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也完全是浪费表情。

果然,他丝毫没有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反而赞扬我说:“小人没想到令尊生前竟然对府君如此不慈,俗话说父慈子孝,父既然不慈,子又何必愚孝。府君是小人所见过的最明智的人了。”

虽然我知道他擅长谄媚,但对这样的话仍是大吃一惊。我赶忙说:“自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像无不是的君上一样。子公君千万不要这样妄说。我猜想,先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这当儿子的的确不争气罢了。”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底里其实也大不以为然,不管按照才能还是容止,难道我不比那个小妾生的儿子更优秀吗?只是既然大汉的天下以“孝”为本,我不得不假装自责罢了。

他好像一个老练的商人,随时能随着我的意愿供应商品,立刻脸上换了一副悔改的神色:“府君说得是,小人只是想到像舜帝这样的大圣,也免不了会遭到他父亲的误解,所以才忍不住要为府君抱屈啊!”

我打断了他:“罢了。你且说说,巫觋真的能招致先父的灵魂和我说话吗?”

陈汤的脸上登时有点鄙夷不屑:“类似的事,小人的确也曾一耳闻。不过府君要明白,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才能。像府君这样的,自然天生就适合做那治民的劳心者,但是那些劳力者虽然愚昧,有着好生之德的上天也不会就此抛弃他们,上天会赐给他们不同的技艺,以便使他们能够敷衍生活。他们中有的人或许就因此天生的擅长模仿各类声音,一般人要是不亲眼看到,简直以为他就是神仙。所以小人想,府君可能中了别人的计了?小人敢肯定,府君提到的一切所谓宅中闹鬼的事全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此话怎讲?”我的额头汗滴涔涔而下,久病初愈的身体简直有点支持不住。

他兴奋起来了,两个眼睛炯炯有神,兴致高涨,刚才畏缩的样子一扫而光,简直换了新颜。他侃侃而谈:“府君请想,府君的先父,也就是历陵节侯一生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爱妾和爱子遭遇不幸,一直想让他的爱子替换府君立为太子,但是朝廷的制度粉碎了他的企图,长久以来他一定会有所安排。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是深切了解府君有着敬畏鬼神的美德的,因此可能会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他去世后,府君果然立刻斥逐了他的爱妾和幼子,而他的忠实老仆陈长年却对此不置可否,这不符合府君所描述的他的性格。小人觉得这其中一定大有秘密。”

这竖子口才真是不错,明明是我怕鬼,他竟然也可以粉饰为我有敬畏鬼神的美德。“哦,快说下去。”我兴奋地对他招了招手。

陈汤道:“按照府君的说法,那个陈长年口才极好,而且对令尊极为忠心。小人认为,节侯生前或许和陈长年有过计虑,思索怎样才能从府君手中夺过列侯的爵位。陈长年之所以后来在府君面前装得那么老实,有可能正是在等待时机,实际上他早已在一步步实行他的计划。首先,他借鬼故事来吓唬府君,让府君心中留下这所宅子曾经闹过鬼的假象;然后,他又故意让府君发现了节侯生前的日记,显示节侯生前曾一度和一个叫持辔的女子交往,而这个叫持辔的婢女府中没有人见过,只有一个老仆听说她曾是前西阳侯的侍妾。这让府君更加坚信宅中确实曾经闹鬼,而且这个鬼还有出现的可能;最后,陈长年又安排了一个婢女被杀的案件,引出一幅不知来历的鬼画,将府君吓倒。很可能那个巫觋也是陈长年买通用来实行这个计划的,府君这位家丞果然是个忠仆,不欺死人。只可惜府君忠厚,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我感觉脑子像打开的窗户一样,一片透亮。这竖子分析得确实头头是道,而且合情合理。我感到一阵受骗的侮辱,嘶声叫道:“陈长年他已经不是我的家丞了,既然我把列侯的爵位让给了弟弟,那他就是我弟弟的家丞。”接着我发现自己有点失态,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子公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并不在乎一个爵位,只是我恨自己竟然被他们一伙竖子丑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太不甘心。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厚彼薄此,同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偏要处心积虑地这样对我,死了也不放过我。还好,虽然我对自己的被骗感到痛心,但从另一面来看,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让我相信,并没有所谓鬼魂在萦绕着我,子公君,你算是解开了我的心结了。”

这些倒都是我的真话,我感到屈辱,但是同样感到轻松。一个爵位没什么了不起,但是被骗却很让人不适。我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报答他的义务。

于是我立刻大声叫道:“来人,把掾吏们全部召来,我要重新覆案一些爰书。”

站在门外的狱吏马上大声通告:“府君有召……”

很快廷尉左、右监,廷尉左、右平和一些高级掾吏们全部鱼贯而至,按照官爵秩级在廷中陆续跪坐。我把陈汤的爰书往几案上一扔,威严地说:

“陈汤的爰书大有疑问,肯定是诬告成罪,本府今天要与诸位一起平订覆案之。”

廷中掾吏面面相觑,继而齐声恭谨道:“下吏敬闻明府命令。”

【十】

夺回我的爵位暂时是不可能了。扪心自问,我的确不是把那个爵位看得很重,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奢华生活的人,对那笔历陵县八百户的税收,有固然好,无也未必多坏。但是我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当初我在祖庙前,将父亲的爱妾和幼子驱逐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我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胜利的喜悦,现在屈辱重新堵塞了我的毛孔,而且这些屈辱是我心甘情愿找回的。

有一段时间,我简直想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手段,可是陈汤浇灭了我的复仇之火,他说:“府君千万别莽撞从事,虽然府君受了蒙骗,但这屈辱中生出的一个好处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什么好处?”我惊讶道。

他道:“好的名声,也就是孝悌的名声。这是今上最喜欢的。我想起今上确实是一个柔仁好儒的人,对伦理孝悌非常重视,即位以来,很快提拔了很多儒生,都是以品德着称的。如果我也能因此获得好的名声,恐怕真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我首肯了。

公平地说,我自己所做的事的确有些不地道,当初我诱杀那些救陈汤的人,一方面是不服气,一方面也是想讨好新即位的皇帝,哪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在先帝看来是“大治”的功绩,在新皇帝眼里却得到“惨刻”的评语。不但官没升上,还险些降职。有个术士曾对我说:“主君的行为有伤阴德,所以难以升官,能不丢祖先的爵位就算不错了。以后好好积善救人,或许子孙还能发迹。

也许陈汤的劝告是对的,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一天天好转了。

我得到了好的名声,孝悌友爱的名声。当初三辅的列侯们对我是多么不理解啊,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驱逐我的弟弟,就如不理解我为什么又把爵位拱手让出一样。这时我可以向他们解释,我之所以对弟弟前倨后恭,是想让他先吃点生活的苦头,从此明白先人爵位的来之不易,以便将来能谨慎守职,不致给先人蒙羞。我的解释虽然不是那么自圆其说,但也颇有一些人对之深信不疑,朝廷的大多数公卿们也似乎对我从此另眼相看。

我还需不需要再对父亲怨恨,对弟弟仇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简直无所适从了,好像孤身站在九衙的大街上。

“府君现在可谓因祸得福,我看小小的历陵八百户不算什么,下走认为,府君应该好好利用现在的名声,力争另谋大邑,光宗耀祖。”有一天,陈汤这样劝谏我说。他被我救出后,如今已经成了我的门客。

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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