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的脸色煞白,他站起身来,急匆匆走到门前,拉开门左右望了一眼,又将门关上,回来坐下,颓然道:“廷尉君当真好大的胆子。”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其实往日皇上宴见我,也曾对我坦白当今的确是个乱世,皇上自己也未尝不因此忧心忡忡,只是积年的流弊,想要一朝蠲除,未免太难了。”
我道:“既然如此,朝廷用人就不应该再开口闭口道德,而应该唯才是举。初元五年,郅支单于杀我使者谷吉,我大汉至今不能报仇,在西域传为笑谈。当今西域形势越发紧张,郅支单于已经击破西域诸国,威胁到我驻扎在车师南地的戊己校尉。如果再坐视不管,恐怕西域诸国将因此离心,四郡之西,将非我大汉所有了。”
“嗯,所以我想向皇上推荐甘延寿。”他道。
我提醒道:“可是怎么能过中书令那关?”
“形势所迫,中书令想要阻扰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我说:“那就好,但下吏以为,甘君况固然佳,而究竟势单力孤,最好有个得力的帮手,将来在西域才可以得心应手。因此下吏认为,可以让陈汤作为甘君况的副将。请君侯明鉴。”
“那个陈汤果然有你夸奖的那么有才能吗?”他狐疑道。
我肯定地说:“君侯不妨试试。下吏看人可能走眼,但是去世的张侯看人一向很准,下吏认为他是不会妄夸别人的。”
“那么,”他犹豫地说,“我先保荐他为郎官再说罢。”
【十五】
过几天,在五日一间隔的朝会上,许嘉告诉我,举荐陈汤的奏书发下了,皇帝的批覆是可以。很快,陈汤就接到了光禄勋官署发来的文书,要陈汤即刻去赴职。
我也很快得到了好处,虽然照旧当着廷尉,但是得到了侍中的加官,可以时时被召入内廷,参与枢机。我每天从家里去府中视事的时候,心情也不再是那么灰暗的了。我感觉这辈子封侯有望,对弟弟也完全丧失了怨恨之心。
有一天我还曾经想到去看看弟弟。一个心中具有绝对安全感的人,是不会对过去的失意耿耿于怀的,要是换了以前,我的确没有这么淡然的心情。而且得知自己受骗后,我曾经一度痛心疾首,恨不能把陈长年碎尸万段,才能解得了心中的怨恨。
但是现在我一点也没有,反倒是他在我面前显出有愧于心的样子。
他亲自奉茶到我的几案前,膝行前进,恭敬地说:“廷尉君,别来无恙,臣想念得紧。”
虽然我的确不在乎了,可是也许由于惯常的性格罢,嘴里却无端冒出一句:“能得家丞君想念,下走真是太荣幸了。终于可以侍奉新主,也算是了结了心愿罢。其实,我还是习惯于听『主君』这一称呼呢。”
他的笑容霎时凝住了,但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笑逐颜开:“廷尉君见笑了,臣职位卑微,哪里敢有什么心愿可言。虽然廷尉君是臣的故主,可是在臣的心中,永远是一生的主君。只是称呼一事,朝廷有明法,臣不敢造次。”
我已经后悔了,所以赶忙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长年君不要介意。”我把目光转向我的弟弟陈览,“许久未来拜访,君侯还无恙罢。”
陈览长得已经肥头大耳,看来几年的列侯生活已经把他彻底改变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畏畏缩缩、身材削瘦的弟弟。他穿着黑色的丝衣,头上带着三梁的黑冠,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是神态还比较拘谨,大概早年的记忆还留给了他相当的印象,在我这个同父异母兄长面前手脚还不知道怎么放置。看来我曾经真是一个凶恶的兄长,我为此深深感到后悔,其实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势固然是快乐的,但是让人在自己面前感恩戴德,这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更是无可比拟。现在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
他满脸堆欢,那程度之深,连他脸上的肥肉也丝毫不能遮掩。他笑道:“不知道兄长大驾光临,小弟荣幸何似!”
“罢了。”我举起酒爵,“以前我这个当兄长的公务太忙,没有时间来看望君侯,君侯碍于身份,又不能时常枉驾光临敝舍,致使我们兄弟两人常常缺乏亲情交流,以后有机会我会常来的。”
好像伸手在我嘴边紧张侍候,以便接住我嘴角洒落的食物残屑似的,陈览赶忙回应:“阿兄言重了,其实阿兄深知小弟无能,所以才把爵位让给小弟,小弟因此得以衣食无忧,这一切都是阿兄的恩赐。小弟应该时时前去拜望阿兄,只是怕阿兄见了小弟反而心情不快。”
我脱口而出:“哦,为什么会怕我心情不快?”我紧盯着他的脸,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他也好像悟出了什么,紧张地看了陈长年一眼,有些尴尬道:“阿兄知道小弟驽钝不才,见了当然会不高兴。”
他的反应还算合格,我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年一样:“君侯有长年这样有才干又忠心的家丞为辅佐,怎么会驽钝不才?要说才能,你阿兄比起他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话里好像又露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讽刺他们的意思。
陈长年也坐不住了,对我长跪道:“廷尉君见笑了,如果臣能及得上君的万一,又岂能一辈子做个家丞。”
“那你想做什么?”我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他吓了一跳:“廷尉君息怒,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恨才智驽钝,一辈子只有侍候贵人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刻:“很好。君最近有什么好的鬼故事,不妨讲来听听。自从离开这座宅子,就再也没机会听到君讲的故事了,想起来独有这件事是人生最遗憾的啦。”说着我把双手一摊。
他沉默了一下,咳嗽了两声,道:“承蒙廷尉君厚爱,臣这就讲一个。”
我的兴致来了,本来我只是随便提提,没想到他真的肯讲,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于是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个太守,性情非常仁厚,一向敬奉鬼神,善爱百姓。有一天他去郡监狱巡视,囚犯们纷纷隔着囚栏喊冤。这太守尽心尽责,把所有喊冤的囚犯都叫出来一一询问,让他们讲述冤情,这样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我按照惯例应了一声“哦”,表示鼓励。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家人自然很着急,到处延医求治,可是竟然用药万方都不见效。这太守属下有一个掾吏,听到主君病危,就去拜见,说太守或许不是一般的病,有可能触犯了鬼魂。因为太守前一天巡视的监狱已经建了四五十年,里面冤魂无数。太守家人慌了,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小吏说不妨,他学过法术,能见到鬼神,可以想办法为太守禳解。于是他袖出一卷竹书,在房间里念念有词,左看右看,发现床前有个恶鬼,僵直地坐在太守病榻之前,口中喃喃地呼喊冤枉。这掾吏于是使用法术将这恶鬼驱散,太守真的很快就病愈了。”
“如此神奇。”我不由得接上一句,暗想自己以后看来不能随便去阴暗的老监狱巡视了。我见长年停住了,再次鼓励道:“不要紧,你继续讲。”
他又点点头道:“事后太守问掾吏到底用什么办法治好了他,掾吏把所看到的一说,太守大惊,说我一生敬奉鬼神,也从来没有冤杀好人,竟然被冤鬼如此欺负。而我的前任是个酷吏,杀人如麻,却身体壮健,官运亨通。何况那些受冤的鬼魂所受的冤枉也许就是得自那位前任,鬼魂不去找他反而找我,难道它们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掾吏说,我也这样问过那个恶鬼,那冤魂说其实任何鬼本身都没有力量祸害生人,但是如果生人自己怕鬼,鬼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鬼由心生,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我看见长年停住了,一怔:“完了?这叫什么鬼故事,一点都不恐怖。长年君,怎么你这么多年来讲故事的水平不升反降?”
他又伏地一拜:“廷尉君说的对,我们君侯一点都不喜欢听鬼故事,我就算讲得再出神入化,也没有用武之地啊。望廷尉君明察!”
“那好吧,搞得我白白兴奋了一场。如果你有什么擅长讲鬼故事的朋友,一定要及时向我推荐。”我悻悻道。
他点头道:“府君这么吩咐了,小人一定留意。”
【十六】
回到家,我越发感觉这次对弟弟的造访很不成功,但是究竟我想达到什么目的,自己似乎也想不明白。人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餔时过后,天色还很亮,夕阳泻在房间的一角,显得很亮堂。我斜倚在案几上,跟罗敷说起这事,她笑话我:“真是吃一堑,不长一智。当初你就是因为爱听鬼故事,一直自己吓自己,搞得连爵位都丢了。今天见到长年叔叔,又故态复萌,我看他心里都会觉得好笑呢。”
“哈哈,他爱笑不笑,我是死不悔改了。”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笑得仰面朝天,倒在莞席上。
罗敷搬着我的头,放在她大腿上。她的腿软软的,我的头枕在上面,非常舒服。她从头上摘下发笲,将我的头侧摆,开始给我掏耳屎。这是我一直喜欢的一件享受。
笲尖在我的耳朵里旋转着,我觉得痒酥酥的,快乐得简直要呻吟起来。她笑道:“是不是比干那事还舒服?”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亲眼看见她一步步从纯情羞涩的少女变成说话不避房闱秘事的温顺妇人的。我也开玩笑道:“似乎可以比较一下,等下掏完了,我们再干一回那事,我就可以说出答案了。”
她“噗哧”一声笑了:“色鬼。”虽然是这样的轻笑,她的手仍是抖了一下,我感觉耳朵有点疼,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她兴奋地说:“看,一个大的。”说着把笲子伸到我面前,笲子尖上果然挑着一块硕大的耳垢。她知道我喜欢看自己耳朵里挖出来的这种巨大的片状物,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恶心的爱好,也许是天生的。但这并不值得责备,每个人都有一些隐藏在内心的恶心习惯,不是非常轻松或者外力的强迫下,一般不会显露出来,我有这个经验。我做廷尉这么多年,用刑具逼供过无数的犯人,这是大汉的律令所允许的。而有些时候的逼供,都能让我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很多犯人在刑具下精神恍惚,什么都招了,包括和他们罪恶毫不相关的内容,诸如饮食习惯、排泄怪癖、性交方式等等等等,实在不忍耳闻。
我把那片耳垢放在掌心,欣赏了许久:“一个人吃了精美的食物,耳朵里却长出这样奇怪的东西,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中长年叔叔的计。”罗敷似咳似笑地责备我。
我伸手捏了捏她丰满滑腻的面颊,笑道:“他骗你夫君,你却还称他为叔叔!”
罗敷道:“没什么呀,可能长年叔叔也是不得已,也许他之前答应了你父亲,要帮你父亲达成心愿。虽然你父亲去世了,但他不欺死者。我听说一个人最高的道德境界,就是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而长年却做到了,这难道不是忠仆吗?”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其实我早已不恨他了。”我眯着眼望着窗外的蓝色天空,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几行大雁在上面欢快地拍着翅膀。我感叹一声:“能这样一辈子躺在你怀里,享受你的温情,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了。”
罗敷突然俯身,用嘴唇衔住我的嘴唇,低声道:“谢谢你这么喜爱妾身!妾身也非常喜爱你!能嫁给你真是妾身的幸福。”
我双臂一环,环住了罗敷的身躯。她的身躯又软又温,我的情欲也像火苗一样窜了上来,我微微用力,已经将她压在我的身下。
我们于是又赤裸裸地在莞席上交欢,膝盖都硌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兴致。
等事情完毕,我们都气喘吁吁。我把罗敷揽在怀里,脑中又想起长年说的那个故事,道:“我总觉得长年讲故事的本领不该退步那么大罢?平铺直叙,语气毫无升降,简直味同嚼蜡,面目也像个木偶,要不是他就坐在我面前,我简直都不相信是他本人。”
罗敷笑道:“其实妾身猜想。长年恐怕是想表达点什么。他或许想说,夫君你之所以中了你去世的父亲和他的计策,只能怪你自己心中有鬼。他又提到你弟弟不喜欢听鬼故事,所以他无所施其计,恐怕也是想暗示,如果你自己不怕鬼,他们纵有千般计策也将无所施展。这就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当即拍案坐了起来:“他妈的,这算什么话?得了便宜还卖乖,岂有此理。老子一定要找他们算账!”
罗敷吓了一跳,忙安慰我:“妾身也是瞎猜的,夫君不要生气。也许他没有别的意思呢。”
“不,你分析的确实很对。”我气咻咻地说,“丢了一个爵位我的确不在乎,但是这样轻视我,就必须得付出点代价。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们!”
“算我说错了话。”罗敷跪在席上求道,“其实长年叔叔也许没有别的用意,只不过想表示他自己也是不得已,他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去世主人的吩咐,如果夫君能够不中计,他也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对得起故主了。可是偏偏夫君你又中了计,你叫他怎么好?夫君你想想,他只不过是个臣仆,对主人如此忠心总是一种美德。一个有这样美德的人,夫君何必一定不肯容忍呢?”
她认真的样子非常可爱,我伸出手,抚摩着她浓密闪亮的头发:“算了,不跟他计较。”我又用手指着天空,“封侯也没什么,就算王侯将相也不能留名青史,我却要做到留名青史,就像你说的,这比封侯拜相要有意义得多。”
“这才是妾身的好夫君。”她莞尔一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十七】
终南山北麓乐游原附近有一片巨大的竹林,三辅百姓一般称它为“绿云海”,它的确像一簇绿云漂浮在天际,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现在是初秋,天高气爽,前几天我突然来了雅兴,力邀陈汤找个休沐日一起去乐游原打猎。陈汤和我的休沐日不是同一天,他为此专门和同僚换了值日时次,一早就和我趁着蒙蒙晨曦驾车出发了。
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开始还缓辔而行,边走边聊天,我心里藏不住事,顺口就把前几天去见弟弟、又听到长年讲故事的经过告诉他。他笑笑:“他们设计欺骗府君,这件事是我们自己推断的,他们不应该知道我们已经猜到真相了啊。下走以为,他的故事未必有什么深意罢!府君也不用管他们了,现在府君深得车骑将军赏识,又加官为侍中,戴惠文冠,插华貂尾,系海贝带,人臣之荣耀莫过于此,我想封侯拜相都是翘首可待的。”
我皱着眉头说:“不说这事还好,说来气人,虽然车骑将军对我甚为器重,但是中书令石显和尚书令五鹿充宗却对我非常冷淡。按说我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呢?我虽然加官侍中,现在看来倒不如做个单纯的廷尉好。”
“这只是暂时的。车骑将军毕竟是大司马,总管宫内一切事物,石显不过是个阉人,不可能长期榄权。日后君可以暗示车骑将军,讽喻外廷的御史劾奏石显,我想车骑将军也不愿意石显在他面前老是晃来晃去的。”
我摇摇头:“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石显深得今上宠幸,权势熏天,谁敢得罪他?只怕车骑将军也只能让他三分。何况这阉宦非常狡猾,他怕人家说他排挤贤人,还把才华横溢的儒生谏大夫贡禹推荐为九卿,很快又升到御史大夫,弄得朝臣们大多数改变了对石显的看法,认为他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前天我在禁中值日,石显又当面向皇上推荐郎中谷永,称赞他才学过人。”
陈汤道:“谷永这个人我知道,他不就是前几年被匈奴人杀掉的使者谷吉的儿子吗?”
“对,正是他。”我看见陈汤脸上似乎有点兴奋,“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挺想认识的。我非常想出使西域,而谷吉以前就经常出使,家里一定藏有不少西域诸国的文书图籍,如果能向他儿子谷永借来读读,一定能够得益匪浅。”
我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去西域呢?对了,上次听你说前年在西域贩鱼去了康居国,遇见了康居公主,遭到了巨大侮辱。如今你已经是郎官,是不是想做为大汉的使臣,扬眉吐气地去康居国走一遭?”
“呵呵。”陈汤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想去西域,也很好办。我向车骑将军说一声就是了。”我见他尴尬,于是收起玩笑。
他立刻施礼道:“那多谢府君了。”
我们这样聊着,已经上了白鹿原上的亳亭,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空气湿润润的,满是草木的气息,道旁的青草上也是点点晶亮的露水。我站在亳亭上四望,可以望见远处终南山的竹林细枝摇荡,真像一团团绿云在飘来飘去,我甚至彷佛能听到它们叶子瑟瑟相撞的声音。每次来到这,一看到那片绿云,我胸中就会油然涌起一阵兴奋,我喜欢绿色,尤其是这样轻盈的绿。于是我命令家仆解一下驾车的骖马,跳下车,飞身上马,笑着对身旁的陈汤道:“子公君,我们比比骑术如何?”
他看着我笑道:“府君虽然高才,但若论骑术,请恕汤大胆,只怕府君未必比得过汤。”
我有些不信:“虽然我不是武夫,但究竟在长安长大,家父从小就要求我跟北军骑士学习骑射,就算朝廷不徵发去守边,至少可以强壮体魄。而君是山东人,不像我们长安这样出产骏马,只怕学习骑射的机会并不多罢?”
“可我究竟离开家乡也有十来年了。”陈汤突然叹道,他斜倚在车耳上,眼睛仰望着天际。
“那好罢,”我道,“口说无凭,我们就比试比试。”说着也不等他搭话,我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就像箭似的窜出,一阵风奔下亳亭,向远处的终南山麓驰去。
我策马朝着竹林飞跑,耳边只听见风声呼呼,显然陈汤暂时不可能追上来。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想和他比试什么,否则我就会等他也解下驾车的马,我只是忍不住想在这无垠的美景中驰逐。我的马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身斑驳陆离,是我花了百金才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到的,它值得起这个价钱,虽然跑了几里,足力丝毫不见衰减,我回头望去,陈汤的影子也没见,显然他并没有立即出发。我的马风驰电掣一般就要奔进竹林,我腾出手从背上摘下弓,准备开始射猎。竹林里有很多野兔和松鼠,是练习骑射的好场所。我很快就看见一只兔子在竹林的地上穿梭,于是一手握弓,另一手往背上的箭壶里拔箭,等我搭上箭,兔子却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只好颓然地放下弓,再游目四顾地寻找。
竹林里动物很多,但是我突然浑身汗毛都直立起来,我看见身边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团暗黄的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条蛇,它背上的颜色和半枯黄的竹叶混杂,如果不动,根本看不出来。我一向最怕的东西就是蛇了。我骑在马上,屏息不敢动,只盼这蛇没有发觉我,游得越远越好。但是我的马似乎也发现了这条蛇,神情不安地连连后退。我浑身直冒冷汗,心里暗暗骂道,该死的马,难道你也怕蛇不成?我干脆勒转马头,准备狂奔,可是已经晚了,竹林深处突然传来“嗡”的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右臂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捏不住缰绳,惨叫一声,从马上被抛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摔在那条蛇的身边。疼痛和惊恐让我魂飞天外。
【十八】
那条蛇大概也吓了一跳,陡然向后扭曲,头“呼”地竖了起来,脑袋迅即变成了三角形,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
我平时看见毛虫都怕,何况这种又凶又毒的东西。以前我断案的时候,碰见顽固不化的囚犯,就会命人捉来一些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放到这些囚犯的敏感部位。长安县县廷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揪树和杨树,树上就盛产这种粗如儿臂的毛毛虫。我常常命令掾吏去采,不管多么顽固的囚犯,一看见这种毛毛虫将要放到他们的嘴里、脖子上、两腿之间,没有不赶快招认的。个别死硬的顽固分子会得到他们该得的待遇,他们的脖子肿得老高,胯下的那玩意有如平常的几倍大。我不是一个酷吏,我认为这种方法比用刑具拷打好,那样太伤筋动骨。
是谁躲在这里暗算我?我做廷尉这么多年,就算是个善茬,也免不了会得罪不少人。我相信很多犯人乃至他们的亲属都对我充满仇恨。据说我的前任也就是现在的丞相于定国做廷尉做得非常好,所有经他判决的犯人都夸他公平,不但不怨恨他,而且就算他们犯了死罪,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所以先帝很欣赏于定国,让他在廷尉的位置上干了十九年,这恐怕是大汉立国以来在一个职位上待得最久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有关他的传闻并非那么确凿无疑的,前个月我就提审过一个囚犯,他自述当年于定国对他的判决不公,相信我会给他昭雪。所以,廷尉是个难当的官,谁要不信,就来做做试试。
可是,谁会挑我还在任的时候就来实施报复呢?岂不知大汉对攻杀现任官员的罪行判决非常严酷,一旦抓住,全部袅首,妻子连坐。所以那些挟私愤想报复的人,即便恨之入骨,一般也要等到那位官员卸任之后方才动手。
说来很难相信,在恐惧的威胁下,一霎间我脑子里竟有这么多画面闪过。那蛇见我害怕的样子,越发胆大,开始向我游来。我忍住疼痛,想用左手撑起身体逃离,可是一动才发现半身已经麻木,刚才被摔得很惨。我的那匹驳马倒是马上回过头来,在我身边踌躇。我刚想抓住它的缰绳,紧接着又听到两声弓弦响,我就看见我的马左眼被一支箭射穿,几点清澈的水花从它的眼中迸射了出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另一支箭则射入了它的胸部,它仰天哀鸣了一声,向前跑了两步,趔趄倒下去了,嘴巴呼哧呼哧喘气,血沫一起一伏。
接着竹林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厚而松软的竹叶地窸窣作响,我看见两个蒙着面纱的男子跑了出来,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但从步伐的矫健来看,第一个还比较年轻,第二个则一条腿似乎有些问题,因为他的脑袋在跑动时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让人找不准刻度。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张弓弩,腰间还挂着长剑。他们脚步生风,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为首的重重踢了我一脚,大声道:“你这狗贼也有今天,老子终于等到你了!”他嘴上说话,手也没闲着,取出一根很粗的牛皮绳索,绑住我的脚,然后把牛皮绳索的另一头往肩上一搭,撒腿就往山坡上跑。
要在一般地上,我非被他拖死不可,好在竹林地上到处都是腐败的和新鲜的竹叶,泥土也由于竹叶的长年腐殖而发育得非常松软,加上我穿的衣服也比较厚实,一路上倒也没有十分痛苦。
拖了大概几十丈远,来到一堵矮墙边,我依稀看见矮墙旁有好些个土堆,平常走过根本不会注意。那拖我的汉子停住了脚步,对他的同伴点点头,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来,右手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墙上。那汉子也大踏步过来,朝我身上猛踢。两个人拳脚交加,我趴在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么叫疼。
那汉子大概打累了,对他同伴说:“就这样罢。”他的瘸腿同伴点点头,把身上的弓箭和长剑全部解下,放在矮墙边。那汉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长剑,对瘸腿同伴说:“先把他拖过去。”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坟墓。他们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杀死,用来祭奠那些土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肯定也冤杀了不少人,但没想到会这么集中。他们之所以要解下刀剑,显然是因为有一种《日书》上说不能带刀剑上死者坟墓前拜祭,否则会惊扰死者。三辅地区的人对这种习俗大多比较信奉。
他们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为首的汉子冷冷地道:“给我跪下,对着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头请罪。”
还能怎么样?我听话地对着坟堆重重叩头,希望自己良好的认罪态度能换取眼前两个活人的怜悯,以便保全性命。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见我头叩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又冷冷地说,同时从袖间掏出一根绞丝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伸地拉扯着,发出“嗤嗤”的声音,显然他想用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我心里很绝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间还有那么多没有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的幸福没有享受,这样死实在不甘心,我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叫了一声:“两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恨,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还没回答,那个瘸腿蒙面人已经怒道:“你他妈的使用奸计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让人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止住他:“也好,让他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亲手报了仇,我们自己也可以更觉得快乐。”说着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纱巾。
我看见那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的脸,面容还比较英俊,沿下巴一圈长着密密麻麻的胡须,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这张脸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企图拖延时间,叫道:“慢,你到底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你认错了人,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杀错了人,自己也不算报了仇,又岂不是白白冒了一场险,白白损了自己的阴德?”
这中年汉子冷笑道:“哼,我怎么会认错人,你不就是现任的廷尉陈遂吗?对了,据说前不久还加官为侍中。我说得没错罢?”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头绝望到了极点,既然他这么了解我,那自然不会杀错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死啊!我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可是我真的认不出你,我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说出来,我也算死而无恨!”
我话音刚落,那个还蒙着脸的瘸腿汉子就喊道:“这畜生大概想拖延时间,指望有人来救他。咱们不要理他,动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