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

我笑吟吟地看着陈汤,这时铜镬又像开始一样,蒸气袅袅上升,陈汤也开始大滴大滴地流汗,汗水滴进铜镬里,声音铿锵清脆。

“单于,我并不是普通的汉朝人。我们可以做个交易?”陈汤喘着气,嘶声叫道。

我哈哈大笑:“想活命也不用采取这个幼稚伎俩,还是乖乖受死罢。”

他答道:“我并没有骗你,我其实是汉朝富平侯的小儿子,家君名讳为彭祖。我化名为陈汤,不过是为了暂时躲避长兄张勃的猜忌。”

富平侯张安世,是汉朝昭帝时候封侯的,官为车骑将军,这我是知道的,张家也是汉朝名声极为赫赫的列侯世家。至今匈奴人都知道金、张、许、史是汉朝最有势力的大族。如果这竖子说的是真的,随便杀了倒真有些可惜。我登时有些迟疑。

“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我衣袋里的一块玉石,那是我们家传的玉佩,当年昭帝赐给先祖的,上面有我们张家的家训铭文。”他不甘心地叫道。

我对身边的随从点了点头:“去搜搜他刚脱下的衣服。”

那个随从赶忙下了台阶,不一会,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摇着一块玉佩,道:“单于,果真有块玉佩。”

我接过玉佩,在掌心仔细端详。这是一块淡绿色的玉佩,呈跃虎形,虎身上还坐着一个小人。虎的身形矫健,小人则好整以暇,雕琢得非常生动。虎身正面的凹槽雕琢着细细的粟米花纹,每一粒都栩栩如生,毫不含糊。背面则刻着两行弯曲的文字,应该是汉朝的篆文。多年来,匈奴和汉朝之间互赠礼物,也得到了汉朝不少玉佩,我从小经常在父亲的府库里把玩,也稍许培养了一些鉴别的能力。我觉得,无论是论雕琢的精致还是玉质的华美,父亲的那些藏品都无法望这件的项背。我有点相信这个人了。我还随即想起了当时在夷播海边他手挽双弓的情景,如果他真的仅是一个普通的鱼贩子,有这样的射术也确实不大可能,但如果是列侯家的子弟,那就很正常了。我知道汉朝的列侯子弟从小就要在北军练习骑射,成绩优良的会选入宫中当郎官卫士。他的骑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这篆文雕的是什么字?”我问道。

他叫道:“『堂堂乎张,爵禄永藏。』好热,请单于先放我下来,单于一定不会为此后悔的。杀了我,单于还只能躲在这个地方;但是放了我,单于或许可以得到取代稽侯狦位置的机会。”

他的最后一句话着实打动了我,我说:“先给他撤了木柴。”

他这时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有豆子一样大,如果再蒸下去,不死也得半条命废了。

“说吧,你有什么能力帮我。”我问。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希望单于能让我和倚苏在一起。”

我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反而松了口气。如果他不提要求,反倒要让我心生疑忌了。是的,他求我,的确是因为怕死。但是一旦暂时解脱了危险,就不一定会真心帮我。如果他肯提条件,证明他还没有那么狡诈的心肠。

“凭什么我要答应你,都是男人,美人难道我就不喜欢吗?”我“哼”了一声。

他道:“美人固然谁都喜欢。但单于是大英雄,承担着振兴匈奴的使命,应该像你们伟大的冒顿单于一样,为了国家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我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和自己喜欢的女子相伴终老。单于如果想重新统一匈奴,这点牺牲也不愿做吗?”

我有点发晕,这竖子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当年东胡王想试探冒顿单于的实力,曾派使者无礼地向冒顿单于提出要求,要他贡献自己最心爱的阏氏给自己。冒顿为此征求自己属下贵人们的意见。贵人们都说应该发兵攻击东胡,惩戒他的无礼。但是冒顿说:“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断绝两国的友好关系?”乖乖地把自己心爱的阏氏送到了东胡。东胡王见冒顿单于如此懦弱,大为放心,从此在边境上不作警戒。冒顿单于于是率匈奴人突袭东胡,斩东胡王,获地数千里,威震北漠。也许我的确应该像东胡王那样以国家为重,以女色为轻。

“放他下来。”我淡淡地说。

【二一】

士卒们把他放下,他坐在地上,汗流浃背,两手抚摩着脚踝,大概是脚脖子被捆得麻木了。他的全身是赤裸的,除了胯下一片漆黑之外,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太多毛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肌肉却还颇发达,看上去孔武有力。不过这不会对我构成什么伤害,我的侍卫都握着武器,虎视耽耽地看着他,他这条小沟,现在已经掀不起什么浪花。

我笑了笑:“说吧,说说你家族的故事,你为什么来到西域。还有,我听说继承张彭祖的富平侯名叫张勃,他就是你的长兄吗?”汉朝的四大家族世系,我们匈奴人一般还是要掌握的,因为这些显赫的家族常常对汉朝的对外策略有很大的影响。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张家的世系有点混乱,一直搞不清楚什么原因,这次或许可以弄明白了。

他点点头:“单于果然非凡,竟然对汉朝了如指掌。我的父亲名讳为张彭祖【注一】,我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庶子。孝宣皇帝神爵三年四月的一个春夜,我母亲一怒之下将我父亲杀死了。”

【注一】:张彭祖实际上并非直系的富平侯,这里为了小说的情节需要而加了改造。

“哦,具体怎么回事?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才是?”我吃了一惊,这件事我倒是毫不知情,也很自然,丈夫被自己的小妾杀死,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富平侯在汉朝又举足轻重,汉朝不想将此事外传也情有可原。

“我叫张纯,我母亲是先父的小妻。先父生前一度对我母亲非常迷恋,曾经向她许诺,如果他死后,一定将我立为太子,继承他的爵位。”

我点点头,这似乎是真的。汉朝很讲究嫡庶,但是他们又经常因为个人的喜好想绕开嫡庶制度,以便立自己的爱子。“我听说汉朝人不管是皇帝列侯还是普通百姓,都经常因为嫡庶问题而闹内讧,是不是?”我问道。

他道:“确实如此。我父亲因为爱我母亲,也陷入了同样的境遇。单于想必知道,汉朝列侯的太子都在皇帝的大行令那里记有名籍,想让哪个儿子当太子,不是列侯自己能说了算的。我长兄张勃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像个宦官,只怕日后不能生育。我父亲曾想藉着这个理由废除长兄,立我为太子。但是遭到了家丞的拒绝,家丞以汉朝律令为依据,不肯为我父亲写文书奏告皇帝。父亲无奈,只好向我母亲表示歉意。父亲的嫡妻比较凶悍,平时视我母亲为眼中钉,母亲因此非常忧惧,生怕父亲一死,自己和儿子将会性命不保,于是屡屡向父亲哀求,要父亲再想办法。父亲开始对母亲还能温言安慰,无奈后来一见面母亲就喋喋不休,父亲终于也不耐烦,两人因此时常吵架,最终弄得父亲对母亲慢慢冷落了。有一天父亲甚至向我母亲要回传世玉佩,那是父亲和母亲感情密好的见证,玉佩是昭帝亲赐给张家的,只能传给嗣子,母亲当然极为欢喜。现在父亲要回,自然是决心毁弃诺言了。母亲绝望之下,就趁父亲酒醉睡熟,用刀杀死了父亲。之后母亲把我和两个忠诚家仆叫来,把玉佩给了我,让家仆带着我逃亡。然后嚎啕大哭,用短剑朝颈上一划,死在了父亲的身边。那年我才十四岁,在家仆的照顾下逃到了河西。”

我不由得有一丝动容,这个母亲虽说有些过分,但爱子的拳拳之心,也可以算是惊天动地了。我又生出一个疑问:“既然如此,你已经丢了爵位,还能帮我什么?”

他摇摇头:“不然。我的两个家仆本来和敦煌太守辛武贤是知交,辛武贤当年在长安落魄,曾经常造访我们张家,得到过两个家仆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个家仆向我父亲请求,辛武贤未必能有发迹之日。辛武贤见他们来投奔,当即收归麾下为椽史,对我也悉心照顾。后来两个家仆相继斩首立功,分别升为敦煌西部都尉、张掖居延都尉。我也在军中学了一点弓马射术。”

我心中暗想,什么一点弓马射术,去年在夷播海边差点连我也射死了。我摇摇头,觉得现在不能计这种小怨:“这又怎么样,你还是失去了爵位。对了,那你怎么又来到了西域呢?”

他道:“我一直待在敦煌太守府第中,虽然衣食无忧,却毕竟无聊。有一次我在阳关,碰上长安来的一个熟人在敦煌和西域之间贩鱼,我觉得很有趣,同时也想去西域观光,就不辞而别,跟着这个熟人一路来了。没想到在康居市集上碰到了倚苏,一眼就被她的美貌迷住,于是再也不肯回去。至于爵位,单于,不知道你有否听说,先父被刺去世后,皇帝大怒,觉得先父治家不严,没有立后的资格,于是不许他的后嗣继承爵位。过了八年,一直到甘露三年,皇帝在甘泉宫看见先祖车骑将军的画像,想起了先祖的功德,才加恩让长兄继承了爵位。后来长兄果然不能生育,没有嗣子,皇帝也因此知道了事情始末,恼恨当年家丞没有将家父的奏疏上奏。于是下诏,说如果我能回到长安,立刻可以嗣为富平侯,毕竟我身上就藏着富平侯传世玉佩。”

他说话非常流畅,不但毫无支吾结舌,也看不出一丝边想边说的痕迹,事情的始末也有理有据,如果是仓促间的胡说八道,是不难看出破绽的。我基本上相信了他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惊奇地问道。

“我在西域的时候,才通过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知道了这道诏书,本想立刻回长安继承爵位,无奈倚苏不肯随我同去,我对她又实在恋恋不舍,所以一直在此委蛇。如果单于能帮我,我回了汉朝,一定想方设法说服皇帝,虽然不敢说让皇帝废弃稽侯狦,但是让皇帝对待单于像对待稽侯狦那样慷慨,我想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就算你回到长安立刻嗣位为富平侯,可是你毕竟流落西域多年,凭什么能影响皇帝和朝臣的意见呢?”我有点犹疑。

他笑了笑:“单于大概还不知道富平侯在汉朝的地位,可以说我们富平张家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现在的敦煌太守辛武贤、安定太守公上无忌,朝中的历陵侯陈遂、车骑将军许嘉都曾得过我们富平张家的恩惠。我本人十三岁就在未央宫侍中,今天的皇帝那时还是太子,和我年龄相仿,也不摆架子,我们曾经偷偷跑到渭水河边玩泥巴,可谓友情深厚,否则他会特意下诏书要我回去嗣侯吗?”

看他说得那么肯定,我心里愈发蠢蠢欲动,沉吟道:“你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我怎么能相信你一定就会为我办事呢?”

他赶忙说:“如果单于能让倚苏陪我回汉朝,我一定绞尽脑汁帮助单于。我也愿意盟誓,如果将来违背誓言,明神殛之。”

“嗯。”我喃喃地说,“我考虑考虑。”

我边说边脑子里打转,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从他的话来看,一切都天衣无缝,似乎不是说谎。可是万一他是说谎,我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我一时犹豫不能决断。

庭院里火把通明,我低头沉吟,正在苦恼的时候,突然耳旁“嗡”的一声,我感觉有点不对,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膀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被箭射中了,果然,一支羽箭正在我的肩头发颤。没等我自己采取行动,我的卫士赶忙扑上来将我压在地下,我晕晕糊糊地躺在地下,但奇怪的是,耳旁没有想像中的羽箭乱飞的声音。

看来是碰到了偷袭,不是进攻。

【二二】

我趴在地下,被侍卫压得生疼,幸好肩头上的箭由于角度问题,射入得不是太深,我一咬牙,将箭杆拔出,倒钩的箭头扯下了我一大块皮肉。我又惊又怒,吼道:“扶我起来,是谁暗算了我?赶快去找,要捉活的。”

侍卫赶忙把我搀了起来,另外一队侍卫已经挽满弓,齐齐对着我身后的殿门。我朝殿门望去,看见倚苏正站在房门口,帽子已经没有了,金色的长发一片凌乱,颈上水晶和玛瑙的项链也无影无踪,额上一抹淡淡的血痕,白皙的脸蛋上也沾上了灰尘,眼光中则满是绝望。她的手上握着一张弩箭,弩臂斜斜地指着我们。

“是你射了我?”我愤怒地叫道。

她默不做声,呆呆的,目光透过我的肩膀,大概是望着我身后坐在地下赤裸的陈汤,不,是张纯。张纯此刻面上满是痛苦和遗憾的表情,我看见他手捏拳头在自己身旁的地上猛捶了几下。

庭上一片沉寂,突然康居王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边来,肥大的身躯“扑通”一声扑倒在我的脚前,他打破的寂静:“单于,你饶了她,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求求你,饶了她这一次罢。”

张纯也一骨碌爬起来,翘起光溜溜的屁股,两手撑在地下大声求情道:“单于,她可能是无意的。她是担心我,其实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碰的……”

这竖子是语无伦次了。我仍旧沉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惩治她,这么美的人,杀了未免可惜;但是不杀她,在下属面前,我今后怎么维持我的权威?况且,留着她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她不属于我,她只属于张纯。她纵然是真的天仙,但是我得不到,又有什么意思呢?得不到的东西,我还可以毁灭。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将她毁灭。

“如果你肯嫁给我,我仍可以饶了你。虽然你犯了匈奴人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只要你成了我的阏氏,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在匈奴,妻子打几下丈夫,那是在情理当中的。”虽然杀她的欲望在脑子里盘桓了多时,但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己听在耳朵里,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康居王一叠声地说:“单于宽宏大量,宽宏大量,从此匈奴、康居两国将是永远的同盟之邦了。”

张纯却失声道:“单于——你答应过,让她跟我回汉朝的。”

我摇摇头:“如果她是你的妻子,就必须死。因为任何袭击匈奴单于的人都必须死。或者是死,或者是做我的阏氏,让她自己选择。”

边说我边死死地看着倚苏,虽然粗头乱服,却丝毫不掩她的国色。我希望她迷人的嘴唇能够开启,说:“好罢,我愿意嫁给单于。”这样我会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甚至可以再让她射我一箭。不,射多少箭都行,只要不将我射死,因为我还得留着这点可怜的生命去享用她。天,我还像一个日日以冒顿单于为榜样的匈奴单于吗?

“不。”她的嘴唇里最终蹦出一个字,她哀伤地看着张纯,答非所问:“阿汤,你知道我刚才醒来之后,想起你是多么痛不欲生吗?我发疯地杀死了那两个侍女,我拿来了你送给我的弩,想亲手射杀这个禽兽为你报仇。他不但侵夺了我的国家,还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可是,阿汤,我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被这个畜生蒸熟了。那真是难以忍受的想像!恐怖得让我发狂的想像……以前我并不爱你,可是后来我爱你爱得这样疯狂……阿汤,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曾经对我说,你们秦人认为地下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样的,这世上的人,到了地下可以一样的生活。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纯低声叫喊着,显然正忍受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嘶哑着嗓音说:“倚苏,我是听他们这么说,可是,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倚苏……”

倚苏的脸上顿时显出失望的表情,两行眼泪从颊上流了下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天哪,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那我可怎么办,怎么办……”

庭上的人都默默地看着她,脸上一派肃穆,似乎为这个绝世美人的痛苦所感染。我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来人啊,将她绑起来,快——”

在我的催促下,侍卫们只好举盾拔刀向前,但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很不情愿。

倚苏凄凉地笑了笑,手腕下意识地一举,对着我扣动了悬刀,我大惊,急忙向旁边跳开闪躲,但只听轻微的弩机相撞的声音,箭矢并没有从她手中的弩槽中飞出。汉朝边境一向严格禁止弩机制造技术外传,所以康居人也像我们匈奴人一样只会使用弓箭。可能倚苏并不擅长摆弄汉朝人的弓弩,致使弩机出现了故障。

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两手举起弩着急地摆弄,我命令侍从立刻上前,但这时突然听见沉闷的弓弦声,夹杂着箭射入皮肉的“嗤嗤”声,我们惊讶地看见倚苏美丽绝伦的脸从下巴到头顶都被一支羽箭贯穿,她的身躯也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扑通”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脑袋撞在台阶下,就像一个倾倒了的瓦罐,鲜血像瓦罐中的水一样,滴滴答答、不亟不徐地往外流淌。她的这张脸曾经迷倒众生,此刻却躺在了血泊之下。

康居王疯狂跑了上前,扑倒在倚苏的尸体上,嗷嗷痛哭。

我低声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下,脑子里翻江倒海,苦思冥想到底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心中的矛盾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毕竟,我是大漠上百战百胜、杀人不眨眼的郅支单于啊!

良久,我才站了起来,看着张纯。

张纯两手抱着脑袋,指缝里满是泪水。很奇怪,此刻我却没有一点恨他的意思,他的痛苦我简直感同身受。我道:“张纯,我们刚才的约定还有没有效?”

他的手缓缓离开自己的面颊,看着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擦了一下泪水,道:“当然。”

“她死了,难道你不怨恨我吗?”我说。

“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尤其是当这个女人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说。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但同时让我肃然:“很好,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我一定会帮你回到长安。”

第五章 陈汤

【一】

河西真是一个开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从金城郡的令居县,途经张掖一直到玉门,左边都是白雪皑皑的高山,高得单调,高得让人绝望,右边则是青色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里左右就有汉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着戟,在相邻两处的亭鄣间不停地游弋,看见我们这些行人,有时也笑着打打招呼,非常亲热。有时还能看见他们徼巡换岗的仪式,心中霎时会感到一阵肃穆。虽然正是七月,长安炎热得要烧起来的季节,走在这条走廊上,却不无寒意。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河西,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长安汲汲钻营,希望能升迁到一个二千石的官位。我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汉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无不具备。我的文章写得可以让兰台和石渠阁的那帮儒生们羞愧不语,我在《论语》、《谷梁》两种经书上的精湛功底连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称臣,虽然他们不好意思这么做。我的射术和超迈亭楼的矫健也不会差于期门和羽林的任何一个健儿。而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头来我却两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只能靠着当陈遂的门客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们说我品节有亏,绝不可能再将我列入擢拔的范围。难道我的父亲死了,我就不难过吗?我很想回山东服丧,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灵魂,父亲看见我仍旧是个布衣,会不会在地府也不安宁。他们就知道把“孝”字挂在嘴边,却不知道一个穷贱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孝”字的。

既然长安对我来说已经丧失了希望,我只有来西域碰碰运气。

父亲是个没用的人,还是个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记得有一天,我刚从县学回家,看见他跛着一条腿,吃力地推着鹿车前进。鹿车上竖着一根木柱,上面叮叮当当挂着一些破旧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户地叫着:“磨剪刀啊!磨刀剑啊!修理刀鞘!”看见我朝他走来,满脸脏乱的胡须顿时被笑容移动了位置,黑皴皴的额头也似乎有了光彩。他驻住鹿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粒同样皱巴巴的枣子。他把枣子塞给我,讨好地笑道:“拿着,回家告诉你阿媪,不要准备我的吃食了。刚才一户雇主请我吃枣子,我已经吃饱了。我再觅两件活就回去。”

那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头上了。那也许不是他的错。可怜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亲必然在破旧的院子里吃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里中有名的干净,她还经常对雇主的衣服式样花纹品头论足,甚至谈得出有关各种衣服式样背后的种种故事,她的谈吐也出奇的温雅。所以不但我们穷人居住的富贵里,就连附近有钱人居多的乐寿里、孝义里都有人来请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当漂亮,但穷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几件衣服,靠帮人剪裁衣服为生是不实际的。我现在能记起的有关母亲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躯坐在硕大的木盆边的样子,见了我进门,满面都是温和的笑容,她快速擦干净手掌,就去厨房为我准备食物。虽然家境困窘,我却没有挨过什么饿,所以最后我竟长成了这么壮大的一个人。母亲照顾我的衣食,教我诵书属文。有时我想起这么熟悉的一个人竟已永远离开了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等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时,母亲的头和身躯已经分离了,她的身躯愈发瘦小,蜷曲着躺着,好像一个倾侧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张开着,显出暗红的颜色。头漠然地躺在身躯的一侧,让人看不出来两者曾经是那么相濡以沫的关系。我跪在地上,抱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嚎啕痛哭。她的眼睛闭合着,永远不会再瞧我一眼。关于“孝”,我有时觉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觉得可笑的仅仅是“孝”的这个名目,这个该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虚伪得让人发指的仪式支撑着,而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仪式来支撑的,我羞于给我对母亲的感情冠上一个“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儿子,是我害死了母亲,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着对父亲说。

父亲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他不是个懂得礼节的人,也并不讲究清洁,后来我母亲将他改造过来了。当他推着鹿车四处吆喝“磨剪刀”的时候,遇见雇主,他也会鞠躬如也地施礼。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时候那种局促的样子简直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后反倒没有人笑他。

母亲死了,他被母亲苦心塑造出来的礼节顿时轰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么会恨他自己的儿子,因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媪是真真切切在这世上生活过。否则阿翁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他说。我没想到他的语言竟然这样好。

我的眼泪扑簌簌滴了下来,泣道:“可是如果没有我,母亲还会在你身边,你的梦永远不会醒。”

他看了看我,蜷着腰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脸颊。他把我的眼泪擦掉,笑道:“汤儿,你这傻孩子,这世上永远不可能有做不完的梦。阿翁我相信你阿媪的选择,你好好好奋发,一定会功成名就。你不会让你的阿媪失望,你阿媪也绝不会白死。”

我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了起来,自从我长大成人,就从没有当时那么频繁地哭过,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没本事,没钱资助你去长安求官。你阿媪……呜呜,我真想代替她死。”他开始还心平气和地说着,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父子俩不知道相拥而泣了多长时间,眼泪都哭干了。最后父亲说:“拿着你阿媪留给你的钱,去长安罢,阿翁我会在这间屋子里一直等着你挂着银印回来。”

【二】

然而长安并不是天堂,如果硬说它是,那也只是王侯将相们的天堂。

我只能躲在一侧窥视。

萭章是个讲义气重然诺的人,我相信他因着张侯的嘱托,会尽一切努力达到照顾我的使命。可我发现他对我总是礼貌大于亲热。难道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也许有别的原因罢。萭章靠斗鸡为生,也偶尔干些椎埋掘墓的勾当,但他们这种人,对于各种虚伪的道德却比朝廷的士大夫们还要看重。在正确和错误的判断上,当他听到官吏和流氓无赖之间格斗的故事时,他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流氓无赖而站在流氓无赖一边,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许正因为这点,张侯这样的列侯大吏才会和他惺惺相惜罢。他大概听说外面已经风传我告发母亲以求自保的事了。遥远的瑕丘县发生的事,竟然这么快能在长安流传。而且是针对我这么一个渺小得像灰尘的人物,大概只有王翁季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对于乐萦,我一直充满歉疚。也许我的灵魂真的很肮脏,不配生活在道德高尚的大汉。我对乐萦说不上有多喜欢的感觉,当然也算不上讨厌。和她交欢,是一种享受,可是没有了,我也不会有多魂牵梦绕。也许我对乐萦施于我的情感一直虚与委蛇的原因,在于她父亲是个有名望的乡啬夫,他拥有的钱财能满足我去长安求官的梦想罢。

对做官的渴望,我的确比对女人的渴望大。这不能怪我,在大汉天下,一个人要实现自己留名青史的梦想,除了做官,除了做足够大的官,还能有什么呢?

何况我可怜的母亲以她一腔鲜血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帮助。

我在萭章家住了将近一年,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事情。

萭欣爱上了我。

在遇见倚苏之前,我对自己一直有个错觉,我以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下决心接受萭欣的原因,在于我不能从这场婚姻中取益。诚然,萭章的家产比乐萦的父亲乐万年远要丰厚。但如今的我已不是在瑕丘县时的那个毫无凭藉的陈汤了。我梦想和权贵结亲,梦想像昭帝时的度辽将军范明友那样,他在和大将军霍光结亲之后立刻就飞黄腾达。

遇到倚苏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远没有这么势利和卑劣。虽然后来我知道倚苏是康居王的小女,但当初在康居的市集上,她只不过是普通康居女子的打扮。我是被她惊人的美貌慑服的,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完了,陈汤,你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英雄。

那么原因就清楚了,我并没有真正喜欢萭欣,就如我也不是真正喜欢乐萦一样。

我知道萭欣为此伤心,她不是像乐萦那样大胆热烈的女子,她不会对我主动投怀送抱,可是我能感觉她的渴望。我坐在房间里,似乎随时能感觉她的眼睛在背后呆呆的注视我。她就像伟大的东皇太一【注一】那样无所不在。

最后她为了救我而死,我感到遗憾。

【注一】太一:秦汉人认为天上最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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