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有时我来夷播海捕鱼的时候,倚苏也会要求跟我一起来,她和我的恋情康居王当然是一点都不知道,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他的女儿会爱上一个捕鱼和烧鱼的秦人奴仆。虽然因为我秦人的身份,他对我还算客气。

我和倚苏来到湖边,我常常先命令随从到适当的地方撒网下饵,然后我和倚苏骑马拐到湖的另一侧,在柽柳丛下边欣赏着湛蓝的湖水风光,边情意绵绵地谈情说爱。

看着倚苏的时候,我经常眼睛都舍不得眨,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也眼珠流转,发出异样的光芒,破开红唇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个秦人原来是个色鬼加无赖,否则我才不要买你回来。我真的后悔啦!”

我把她揽在怀里拚命地亲她,总也亲不够。我边亲边说:“但你终究还是买了?难道不是看我长得俊逸不凡吗?我在汉朝的时候,长安三辅地区的贵家少女都一个个对我神魂颠倒呢。”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我可不是看你长得好看,当然你的确长得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康居男子长得更好看一些。我买你的目的啊,在于我们康居国用秦人做奴仆是比较有脸面的事,汉朝是个大国,在西域很有势力,秦人不是一般的家庭买得起的。你也知道,我买你花的金币,足足可以买五个西域其他国家的奴隶。而且之前我父亲用过一个秦人当厨子,那个厨子擅长烹鱼,自从他死了后,父亲一直抱怨没有人给他烹鱼。”

我假装不服气地说:“虽然我很会烹鱼,而且你父亲因此也喜欢我。可是你起初看见我的时候,可没有问我是不是会烹鱼哦,你是一看见我就挪不开脚步了。”

她笑着摇摇头:“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子,你在汉朝,是不是骗过无数的少女?要不是你这张油滑得像蜜一样的嘴,说实话,我并不会这么爱你。还有,你这个秦人,能为我做许多康居男子不肯为女人做的事情。嘻嘻,你可以连我的脚心都舔,这我们康居男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哎哟,别舔啦,痒死了……哈哈……”

我的嘴唇在她脖子里乱拱,她趴在我肩头咯咯地笑,接着我们都忍不住,就在碧绿的草地上交欢。

可是有一天,我们的好事竟然被一个匈奴人打断,几个回合交谈下来,他不讳言自己是匈奴的郅支单于,因为游猎,偶然跑到夷播海边来了。

我当时的惊惶是难以想像的,但我很快抑止住了自己的惊惶,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虽然我那天也带了几个随从,可都是些渔夫,没有武器,也不怎么懂得打仗。我不知道郅支单于带了多少人,而且,尤使我惊恐的是他看见倚苏时的那种色迷迷的样子,恨不能把她吞进肚里。他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侍卫好像懂康居话,不停地为郅支单于当着翻译,这个年轻人好像也因为兴奋而脸色通红,他翻译的时候,时不时飞快地瞟倚苏一眼,看得出来,对倚苏的美貌他也感到极为惊讶,并由此显露出少年的羞涩。

那一刻我真是又惊惶又恐惧。多少年来,我都带着要去塞外击贼立功的理想,没想到今天能在草原上碰见一个敌国的单于。如果我能捕获他,封为列侯,拜为二千石的美梦就可以立刻成真。但是现在,我全然没有名利的欲望,我整个心都牵系在倚苏身上,我一定要保护倚苏。不管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倚苏受到这几个蛮夷的伤害。

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弓箭,我则只有一柄长剑,武器上占了大大的劣势。我只能通过虚声恫吓保持镇静。没想到我的恫吓竟然有了效果,这个匈奴单于竟然要和我比试射术,我听说郅支单于一向勇猛,以擅射闻名北漠,他曾经声称,如果匈奴单于是比试射术所选出的来话,他也应该被立为真正的单于。

这么一个凶悍的酋首,自然会欺负我们汉朝人一向不擅长使用弓箭,却没料到射箭这是我的绝技。我心里暗暗欢喜,但是假装膂力不足,向他借了两张弓。他死也不会想到一个汉人竟能拉开两张并在一起足有五石的强弓,我多年来一直练习的膂力和射术没有白费,在一百步外,我拉开两张弓,一箭将他的坐骑射杀,接下来我又射杀了一匹对方的马和两个匈奴人,如果不是当时众寡悬殊,我又心里过于牵挂倚苏,我完全可以将这个酋首生擒。

在和他比试之前的最后对话中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要和我比试射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在倚苏面前展示自己男人的强悍,可是适得其反,让我货真价实地在倚苏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在回康居国都的路上,倚苏满眼都是盈盈笑意,她执意要跟我骑一匹马,倚在我怀里絮絮叨叨地问:“没想到你这个秦人色鬼,有这样的力气,能拉那么强的弓。”

我自豪地说:“那当然,其实你夫君可是在汉朝做过射声校尉的,当年在长安北军中垒秋射大赛中获得第一啊。那个狗屁单于岂是你夫君的对手。”

她噗哧笑了:“你是谁的夫君?也不害臊。射声都尉是什么官,怎么没听你说过?”

“过去好久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可不喜欢把自己以前的光辉经历拿出来骗无知少女。射声校尉在我们汉朝,是二千石的官,二千石你知道的,就是像西域都护那么大。”我假装不屑一顾地说。康居人对汉朝官制不一定了解,但是汉朝西域都护威震天山南北,她应该不至于没有耳闻。

她也假装一本正经道:“啊,那么大?好厉害,可是为什么却被人稀里糊涂贩卖到康居来做奴隶了。”她边说边歪着脖子回头看我,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出很迷惑不解的样子。

我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道:“这叫做英雄常被小人害,等我哪一天回汉朝捉到那个商人,要狠狠打他一顿。”

“仅仅是打一顿吗?要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每天还在康居市集上站街吃灰呢?瞧你宽容的。”她笑道。

我也笑了:“本来想剥了他的皮解恨,不过想想,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到我的美人你啊。所以啊,我就打他几拳解气算了。”

她突然又蛮横无理了:“看来你还不是真心喜欢我,否则你为什么还想打他呢。我命令你把身上所有的钱送给他,向他表示感谢。”

“好好好。到时脆我们一家三口干拜他为义父算了。”我笑着说。

“什么一家三口?”她刚问完,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脸忽的红了,“你这小竖子,不说好话。你不打他就是了,我们干嘛还要拜他为义父?”

“当然要的。”我笑道,“你想想,见到了你,我好像获得了重生。而这都是他给我带来的,他就是我再生父亲啊。”

她的头摇的像?鼓似的:“不,那是你,我们两个没有这么感激他。”

我穷追不舍:“哈哈,你们两个。”

她脸又羞红了,反手来抓我的脸:“不许笑,再笑我不理你了。”

虽然知道是玩笑,但这句话仍很有效,我马上投降:“好好,不说了,回到康居,我一定要向你父亲下聘求婚。”我望着前方隐隐约约出现的城郭,心里充满了欢喜。

【九】

回到康居不久,就发生了让人头疼的事。位于康居西南边的乌孙和我们发生了冲突,仗着汉朝的支持,乌孙的军队屡次击败康居的士卒,索要去了不少金钱。那段时间,倚苏也很忧虑,担心康居有遭到覆国的危险。我则安慰她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汉朝在西域奉行着“势力均衡”,保持西域各国领土现状的策略,让其中的任何一国过分强大,都是汉朝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去龟兹附近的乌垒城走一趟,劝说那里的西域都护不要支持乌孙在西域挑起冲突,以免让匈奴渔翁得利。我虽然这么说,但对能否成功实在没有半分把握。在堂堂的以二千石的骑都尉兼摄的“都护西域使者校尉”面前,我一个前未央宫郎中插得上什么话?我跟人家又没有什么故旧关系。也许再打上一次富平侯张勃的名头或许可以管用罢,我心里想。

倚苏这时也变得很依恋我,当初她把我买回去的时候,对我颐指气使的。不过我似乎真的占了强大汉朝的光,偶尔她会时不时来找我说话,好奇地打听有关汉朝的风物。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用我那巧舌如簧的嘴巴,添油加醋,把汉朝描绘得像人间天堂,那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数不清的绫罗绸缎,数不清的青山绿水,数不清的俊男美女。那儿的百姓家家富足,个个快乐。这些勾起了她无限的向往,甚至她还想有一天让我带她去实地游玩。我又拍拍胸脯,大包大揽地答应了,继而我又骗她说自己实际上出身于汉朝的官宦人家,家里仆从如云,良田千顷,庄园内假山池沼,雕梁画栋,西域人都闻所未闻。有一次我吹得过火了,她终于产生了疑虑:“照你这么说,你在汉朝是个王子了。可是为什么待在我们康居当奴仆也不想回去呢?”

我一看要露馅,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我中了胡人的幻药,才被贩卖到这里,成了王宫的奴隶。起初也巴不得马上能回到家乡,可是自从见到公主后,我整个的心都被公主的美貌夺去了,如果回了汉朝,固然可以安享荣华,可是再也见不到公主,就算到天上做神仙也没有意思,何况一个汉朝。”

她果然被感动了,睫毛上挂着泪花,说:“你真的这么挂念我吗?”

“句句是真,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无耻地说。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我相信你。”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一些心灵的秘密,她见了我也有些忸怩,在我这个奴仆面前倒似乎放不开。我心里有数,在以后无数个日子里,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赢得了她的完全信赖,我们成了秘密的恋人。

当然她的父亲并不知道。

现在我心里并不想真的去乌垒城见西域都护,我宁愿自己能率领一支康居军队迎接乌孙的挑战,可惜这个想法不可能实现。康居人几乎被乌孙人打得吓破了胆,看见乌孙的兵马就望风而逃。何况我这种宫中奴仆的身份,康居王怎么可能把一支军队交给我。

但我万万没料到康居王会派使者偷偷把匈奴人请来,等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其实就算不晚,我又怎么能阻止?

“如果那次我们在夷播海边碰到的果真是郅支单于,他一定会认出我们,那可怎么办?”我对倚苏表示了这个忧虑。

她也摇摇头:“上次的事,这次我终于告诉父亲了,他非常惊讶,完全不相信你用弓箭真的能吓跑一个匈奴的单于,他说郅支单于是这个世界上最精湛的射手,他之所以下定了决心把他请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只有他才能使乌孙人望风而遁。”

我苦笑着摇摇头,的确,这事谁会相信。就连我自己也不信,郅支单于就算落魄,又怎么敢带着几个小亲信跑到那么远去狩猎,也许我吓退的仅仅是个匈奴的小头目罢。

【十】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

而康居王很快就尝到了他自己酿就的苦果。

郅支单于带来的匈奴士卒虽然很少,他的威名却果然还有余威,他几次三番打得乌孙人丢盔弃甲。我只能躲在王宫里默默地悲哀,凭什么那个在我弓箭下成为败将的人仍旧可以叱吒风云,而我却只能堕落到为康居王捕鱼地步呢?

当郅支单于在几次胜仗后势力增大,变得嚣张后,康居王才逐渐认识到他自己在引狼入室。在倚苏的劝告下,他终于把我叫去商量。

“你们真的在夷播海上遇到过他?”他神情紧张地看着我们。

我道:“当然,如果不是当时当心倚苏的安危,我会一箭将他射杀。”

“父亲,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请他来呢,真是引狼入室啊。现在他恐怕没有想走的意思,康居国马上就要变成匈奴的土地了。”倚苏道。

康居王胖大的身躯来回踱了几步,哀叹道:“我怎么会料到,当时我也是被乌孙人打得无可奈何嘛。”

倚苏道:“乌孙人不过是要我们一点赔偿,不会贪婪到占领我们的国家,可匈奴人……”

“不要说了。”康居王突然有些愤怒,“当初我跟他说好了,打下乌孙,他就可以占了乌孙的土地,他们会走的。”

倚苏吓得抖索了一下,不敢说话了。我有点心疼,于是对康居王说:“现在郅支单于下令徵发民众修缮城池,将城墙增加三层,原有的城墙也加宽加固,分明就是想长期居住,怎么可能会离开?何况乌孙有强大的汉朝作为靠山,匈奴人现在哪有力量跟汉朝抗衡?他绝对不会走了。”

康居王气咻咻地面对我:“你这该死的秦人,鱼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为我想一个办法,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天天对我女儿大献殷勤。你号称曾经做过汉朝的射声校尉,难道汉朝的射声校尉就是射鱼为生的吗?”

原来他对我和倚苏的事已经知道了。我的脸也红了,大声道:“射鱼又有什么不对,那是我们中原士大夫传统的礼节,很多天才的射士都是从射鱼开始的。”

康居王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我才悟到自己羞愧得过了头,竟跟他扯什么中原礼仪。我恢复了常态,认真地说:“大王,如果你肯组织一支军队来归我统辖,任由我自由调度训练,我一定帮你除掉那个该死的单于。”

他鼻子里哼出了轻蔑的声音,道:“你有什么本领让我相信你,就凭你会射鱼吗?”

“你当真以为我只会射鱼吗?”说着我叫道,“把我的弓弩拿来。”

门外跑进来两个仆人,那是倚苏派来叫我的,我让他们带了我的弓弩一起来。他们把一张硕大的角弓递给我。这张弓是我自己做的,弓臂采用不同的木质复合而成,弓的内芯用整条的橡木,外面用犀牛皮裹了一层,我自己亲自测量过,有五石的弓力,寻常的人根本就拉不开。我踏着弓臂,给它上了一条蚕丝绞成的弓弦,原本向外弯的弓臂马上变成了内弯的长弧形,蓄势待发。我把弓递给康居王,道:“大王,请你试试这张弓。”

康居王疑惑地接过弓,握住弓臂,右手拉弦,只听得弓臂咯咯响了几下,康居王已经是面红耳赤。他喘了口气道:“这弓只有像你们秦人那样用脚踏着才能拉开。”说着他把弓臂顿在地下,就想伸脚去踏。

我从他手中抢过弓,道:“这不是蹶张弩,这是一般的擘张弓。”说着我握住弓臂,搭箭上弦,将弓拉成了满月,突然转身对准了康居王。

康居王大惊失色,两手下意识地举起,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笑了笑,手臂转了个方向,对准门外的旗帜,道:“看我射断那根绳索。”说着我手指一松,羽箭带着呜呜的声音飞了出去。这是一支镂空的宽扁刃鎞箭,很轻松地切断了悬挂旗帜的绳索,戴着红色太阳花纹的康居大旗登时从高高的旗杆上滑落了下来。旁边的人都惊呼了一声。

康居王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惊奇地看着我:“原来你的射术果然了得。”

我趁热打铁地吹嘘:“射术只要愿意练,每个人都可以达到我的水平,如果大王信任我,我可以帮大王训练一支这样的军队。而且,我还可以帮助大王仿制汉朝的弩机,训练一支强弩部队,那时又岂怕什么匈奴人。”我边说边从另一个仆人手里接过弩机。凑到康居王的面前。

我的勇气似乎镇住了康居王,他凝神端详了我一会儿,紧张而又欣喜地说:“好,我信任你,康居郊外有座小城,叫附墨城。你可以去那里秘密训练一批士卒,我暂且和郅支单于虚与委蛇,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再除掉他。”他说到“除掉”两个字的时候,语音颤抖,看来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实在是和恐惧相伴的。

【十一】

可是我还没等到时机成熟,就在那天晚上被郅支单于发了先机。我在睡梦中就成了郅支单于的俘虏,接着被带到了康居王宫。当我看见王宫的庭院中火把鲜明,而康居王抖抖索索站在郅支单于面前时,我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

很快我被赤裸地吊在木架上,头朝下,脚朝上。一个硕大的铜镬正在我的头下袅袅地冒出蒸气,铜镬下的木柴仍在熊熊燃烧。我绝望到了极点,闷热的水汽笼罩着我的脑袋,我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曾经呼唤倚苏救我,但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如果我这么哀求,即使我能苟延残喘,也会永远失去倚苏,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看见倚苏在为我求情不成,当即晕倒在地时,心痛和恐惧弥漫了我的心胸。水汽越来越浓,我的肺都闷得要炸裂开来。实在不甘心,死亡的恐惧之下让我狂吼了一声,我撒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谎言:“单于,我其实不是普通的汉朝人,我是富平侯张彭祖的小儿子。”

仍旧是汉朝的强悍威名救了我,作为汉朝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富平侯的爵位果然将郅支单于镇住,虽然他脸上仍旧布满了怀疑。

谎言一旦出口,接下来我就信口开河。连我自己都惊讶,在那种状况下,我的谎言竟然编得那么天衣无缝,那是即兴的创作,我自己都逐渐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谎言迷惑了。我慢慢相信,吊在铜镬上方的这个可怜的人,我自己,的确就是富平侯张彭祖的贵胄。我口袋里那枚玉佩,的确就是我父亲传给我的继嗣凭证,而不是张勃当年送给我的一件贵重而没有任何内涵的礼物。

像中了幻药一样,郅支单于被我的谎言打动了,他命令自己的士卒相继抽去了铜镬下的木柴,接着又把我从木架上放了下来。我仍旧赤裸着身体,坐在郅支单于前的地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然忘了自己一丝不挂的尴尬。

我坐在地上,在郅支单于的提问下,继续流利地进行我的谎言。我知道富平侯张勃家的世系有一些混乱,其中隐藏着外人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并不知道张彭祖到底为什么被自己的小妻所杀。我只能张冠李戴地将历陵侯的尴尬家事安插到张彭祖的故事当中,这些半真半假的编造逐渐让郅支单于深信不疑,并不是因为他愚蠢,而是因为我编造得足够好。他开始放下心来,正儿八经地和我谈合作事宜了。我则一面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一面假装锱铢必较地和他讨价还价。

可是一丝尖叫声让我旋即又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不应该出来,尤其是不该在这时候出来。

直到现在,我站在郅支城下,想起当时那一幕,仍不觉热血奔涌,我的拳头捏得死死的,恨不能把郅支单于一拳砸成齑粉。

她竟然端着我给她制作的弓弩,射中了郅支的肩膀。要是她对弩箭掌握得足够熟练,她或者可以一箭射死郅支单于,不过那样我和她都会死于乱刀之下。她的弓弩在那个时候突然出了毛病,以至于她不慎将自己的头颅射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白白地枉死。

我要报仇。

※※※

※※※

【十二】

长安还是旧日的模样,我回来了,却依旧只能投奔陈遂,在寂寞中默默等待时机。

好消息终于来了。

得到车骑将军许嘉赏识的陈遂,终于向许嘉推荐了我,我还得以认识当年如雷贯耳的大英雄甘延寿。

甘延寿已经近五十岁,手脚矫健却一如青年。虽然我自认一直保持练习弓马的习惯,但自问和他比试,依旧没有胜算,虽然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那天深夜,我被召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的夜景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高大的殿阁檐角在暗夜中显出狰狞的剪影,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以前我都是作为执戟的郎中,担任着特定殿阁的守卫任务,从来没有敢进过殿内。这是第一次,我作为商议政事的官吏堂堂正正地被召进温室殿。

温室殿中灯光明亮,堂上四角都点着枝形的油灯,总共有数百点火光在殿中闪烁。许嘉正坐在温室殿的东面。正南面的座位是一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黑色绣花的便服,头上戴着缀满明珠的皮弁。西面位置则坐着廷尉陈遂和甘延寿两个人。虽然灯光黯淡,我似乎仍旧看见陈遂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一个宦官匆匆走到我身边,轻声道:“赶快上前拜见皇帝陛下。”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真见着皇帝了。我急匆匆紧走两步,跪在皇帝面前,稽首行礼,嘴里道:“草莽臣山阳布衣陈汤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一挥手,道:“免了。赐坐。”

许嘉这时开口了:“陛下,这就是臣向陛下推荐的陈汤。”

“很好。”皇帝把头转向我道,“你的策书我都细细看了,文字华丽,见识不凡,果然有才。如果朕派你去西域,你能保证比胥楗和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区的安全吗?”

我大声道:“臣不敢以生命担保,但臣一定夙夜匪懈,千方百计消除陛下的忧虑。”

皇帝似乎有些惊讶,笑道:“君敢请缨去西域镇守,竟然如此惜命乎?”

“臣不敢惜命。”我说,“臣的一条犬马之命算什么,岂值得用来担保西域的安危?如果西域果真有恙,便是斩臣一千次,也不足以塞责,所以臣只敢用臣的一片赤心担保。”

“很好。”皇帝高兴了,他叫道,“据说你对西域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臣流落在西域康居有两年之久,每过一个山川都会画图做记录,臣就是做梦,也能知道哪些地方有河流,哪些地方有山脉。”

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很好。”他把目光移向陈遂,果断地说:“陈遂听旨。”

陈遂赶忙跑到皇帝面前跪下,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跪下的时候差点全身瘫了下去,好在他马上挺身跪直了。

皇帝道:“朕拜你为光禄勋,掌管宫廷防护事宜。”

陈遂道:“谢陛下。”

皇帝道:“为陈君结印绶。”

两个宦者立刻上前,摘下陈遂原来的廷尉印绶,换上光禄勋印绶。廷尉和光禄勋都是九卿之一,也都是中二千石,看似地位一样。但光禄勋是在宫中侍卫皇帝的长官,廷尉却只是掌管断案的法吏。在大汉的初期。廷尉曾经一度在九卿中地位排行第二,但到现在,地位已经远不如前了。陈遂迁为光禄勋,可以说是升迁。

陈遂结好印绶,谢恩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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