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鞍上的马元义不时回首南望,嘴里嘟哝着:“那帮家伙还没赶上来,咋的啦?”

帮他扛着半月枪跟在马后的手下甘洪道:“没准儿在哪儿搞错了路吧。反正到了冀州(治所在今河北柏乡北)会碰面的。”

刘备猜想他们大概在说贼人同伙的事儿。

“无论如何,假装顺从方为上策。总会有机会逃脱的。”

刘备背着贼人的行李,被夹在马和半月枪中间,默默走着。一连走了四天,翻过丘陵,渡过河流,穿过平原。

所幸连日无雨。秋天,万里碧空,没有一丝云彩。黍子细长的穗儿有时甚至遮没了马和人的肩背。

“哈——”

旅途疲倦,马元义打了一个大哈欠。甘洪也倦怠地半睡半醒,挪动着双脚。

就在这时,刘备突然被一种冲动攫住:现在就跑!

他几次意欲出手拔剑,但又想起了母亲,万一失败……考虑到身怀大志,每次都默默隐忍下来。

“喂,甘洪!”

“哎。”

“能吃上饭啦!有凉水啦!看哪,那边有座庙呢!”

“庙?”甘洪伸长脖子,“谢天谢地!大方,肯定还有酒呢。和尚都爱酒咧。”

这时节,夜晚天凉,白天却炎热得要把人烤焦。所以一听到水,刘备也不由自主踮起脚尖。

远处现出低矮的丘陵。

丘陵环抱着一丛树木和沼泽。沼泽里开满红莲和白莲。

走过庙前石桥,马元义在破败的寺门前下马。两扇门坏了一扇,另一扇徒有其形。门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苍 天 已 死

黄 天 当 立

岁 在 甲 子

天 下 大 吉

大贤良师张角

“大方,快看!这儿也贴着咱的盟符呢。这座庙也入了咱黄巾的伙儿啦!”

“有人吗?”

“这么叫都没个人出来呢。”

“再喊喊!”

“喂——有人吗?!”

甘洪喊着,朝微暗的堂房里张望。里面空空如也,一位皮包骨头的老僧坐在堂房正中的佛椅上。可是,不知老僧是睡是死,像具干尸,空洞洞的眼睛冲着房梁,寂然不答。

“哎,老头儿!”

甘洪用半月枪柄去打老僧的小腿。

老僧好容易睁开呆滞的眼睛,挨个儿扫视一下眼前的甘洪、马元义和青年刘备。

“有吃的吧。我们要在这儿填饱肚子。赶紧准备!”

“没有……”

老僧有气无力地摇摇那张蜡一样苍白的脸。

“没有?!这么大的庙怎么会没吃的?!你以为我们是谁!看看我们头上的黄巾!我是大贤良师张角的方将马元义。我们要搜啦,要是搜到吃的,砍下你的脑袋!”

“搜吧……”

老僧点点头。

马元义回头看了看甘洪,道:“没准儿真的没有。老家伙挺镇静的。”

老僧举起搭在椅子上的骨瘦如柴的臂肘,转圈儿指了指身后的祭坛、墙壁和四周,道:“没有!没有!没有!……连佛像都没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中带着哭腔,呆滞的双眼充满仇恨的光芒。

“所有东西都被你们的同伙抢走了。这里,就像大群的蝗虫糟蹋过的庄稼地啊……”

“可是,总得有点什么吃的吧?”

“没有!”

“那,打点儿凉水来!”

“井里已经投了毒,喝了就死。”

“谁干的?”

“那也是你们戴着黄巾的同伙干的。跟前面的庄子打仗时,为了不让残兵藏身,在所有的井里都投了毒。”

“那,总还有泉水吧?池塘里开着那么漂亮的荷花呢,肯定有地方有凉泉。”

“那些莲花儿,多么美丽啊!我看哪,红莲、白莲都是无数老百姓的幽魂。每一朵花儿都在诅咒、仇恨、哭泣、颤抖……”

“老家伙胡说八道……”

“你要认为我是胡说,可以去池塘里看看。红莲的下面、白莲的底下全是腐烂的死人尸体,都是被你们同伙杀死的善良百姓和妇女的死尸。还有不愿意入伙黄巾被吊死的庄主、庄主夫人和战死的官差。有好几百人的尸体啊……”

“……”

“得得,废话少说!没吃没喝的,你是吃啥活下来的?!”

“老衲吃的嘛……”老僧指了指自己鞋子周围。

马元义若无其事地环视一下地面。咬掉根的野草、虫子的腿、老鼠的骨头什么的散落一地。

“这家伙,真拿他没办法!喂,刘备、甘洪,咱们走!”他说着走了出去。

这时,老僧才注意到跟着贼人的刘备的存在。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青年刘备的脸,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啊!”他突然大叫,声音里带着被人重击似的惊愕,从佛椅上站起身来。

老僧大睁塌陷的眼睛,目光惊异地凝视着刘备的脸庞,一眨不眨。

不一会儿,老僧独自哼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啊,啊!就是你!”

说着,老僧屈膝跪在地上,好像见到了文殊菩萨一般膜拜不已。

刘备莫名其妙,道:“老师傅,您这是做什么?”说着去拉老僧的手。

老僧触摸到刘备的手,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动。他把刘备的手放在额头上,道:“年轻人,我已恭候多时啦。我要等的人就是你啊!你就是那位打退鬼魅跳梁,辟乐土于黑暗国度,指明路于如麻乱世,救大众于涂炭深渊的人哪。”

“瞧您说的!我就是一个从涿县糊里糊涂跑到这儿来的卖席子的穷小子。老师傅,放开我吧。”

“不不,你的面相骨相已经显露啦。年轻人,告诉我,你的祖先是皇帝一脉,还是王侯血脉?”

“不是。”刘备摇摇头,说,“父亲、祖父都是楼桑村的百姓。”

“再往前……”

“不知道了。”

“你若不知,就听我的。你佩带的剑是谁给的?”

“是亡父的遗物。”

“很久以前就在你家了,是吗?虽然旧了看不出痕迹,但那决非凡人所佩之剑哪。原来还该挂着琅玕珠子,而且剑带还该配有皮或锦的腰帛呢,人称帝王之佩。总之,剑身肯定是举世无双的宝剑!你试过这把剑吗?”

“……”

贼人马元义和甘洪已先走到外面,见刘备迟迟不出,便收住脚步,一边竖起耳朵偷听老僧的喃喃话语,一边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呵斥道:“喂,刘备!干啥呢,要拖到啥时候啊?赶快拿着行李出来!”

老僧继续说着什么,被马元义的大嗓门儿吓得哆嗦了一下,突然闭口不语。刘备趁这当口,走出堂房。

刚刚跨出拴马的旧门,马元义就叫正在给马解缰绳的甘洪停下手来,一边指着一个树根,道:“刘备,你坐下!”

说着,自己也坐在石阶上,摆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派头。

“刚才听说你小子有出人头地的面相啊。怕是当不上王侯、将军吧。不过说实话,我也看你小子有前途。怎么样啊,入了黄巾,做我的部下吧。”

“哦,太谢谢您啦!”刘备彻底装老实,“我在老家有老母,虽然蒙您好意,但我不能入你们的伙啊。”

“有老妈也没关系啊,给她饭钱不就得了?”

“可是,就我出门的这些日子,她挂念儿子,人都瘦了,太爱替孩子操心啦。”

“那倒是啊,一直让她过穷日子嘛。你要是入了黄巾军,让她吃饱了饭,她还会担心你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接着,马元义开始大谈黄巾一伙的势力、世间的未来,想要吸引容易为功名而冲动的那颗年轻人的心。

“眼光短浅的人会觉得我们光欺负良民了,但也有相当多的地方像神一样崇拜我们的主将张角。”

他定了前提,便先从黄巾军的发祥开始讲起。

十多年前。有个无名之士,名叫张角,巨鹿郡(治所在今河北平乡西南)人氏。

传说张角在乡里乃稀世秀才。一次,他进山采药,路遇一个长相奇异的道士。道士手拄藜杖,向张角招手,道:“我已候你多时。”邀他同行,把他引进白云深处的一处洞窟之中,授书三卷于他,道:“此书乃《太平要术》。你可体味此书,救天下涂炭,兴道施善。如若醉心于一己之荣耀而生歹心,将立遭天罚而亡。”

张角再拜,问老翁名号。道士答道:“我乃南华老仙。”语毕,化作一缕白云飘然飞去。

张角下山,亲口将此事告诉乡里的乡亲。

乡人们诚实,信以为真,纷纷道:“咱乡的秀才神仙附体啦!”他们立刻奔走相告,尊崇张角为救世方师。

张角闭门谢客,身着道衣,斋戒沐浴,常带南华老仙所授之书,静心修行。一年,恶疫流行,村里每天死人甚多。张角道:“今天乃神命我出山之日!”

他庄严地推开草门,出去拯救病人。此时,他的门前已经猬集了五百之众,磕头请张角收为弟子。

五百弟子遵他之命,携金仙丹、银仙丹、赤仙丹等秘药,去往各地巡治恶疫。他们讲述张角方师的功德,给男人金仙丹,给女人银仙丹,给孩子赤仙丹。神药功效显著,不出数日众皆痊愈。

如此仍不能痊愈的人,张角便亲自前往,大声唱咒,口称把病魔赶出家门,施以符水之法。受法的病人没有下不了床的。

不仅是身体患病的人,接着连那些心里患病的人也云集而来,在张角面前忏悔。穷人也来了。富人也来了。美女也来了。大力士和武师也来了。这些人或拜在张角的帐下,或下厨干活儿,或侍候在张角左右,或在众多弟子中夸耀自己成为张角弟子。

转眼之间,张角的势力遍布各州。

张角让弟子设三十六方,划出级别,分成大小,称领头的为军师,并授“方师”称号。

大方领万余人,小方领六七千人。各方内部有部将,有方兵。张角还让人们称自己的两个胞弟张宝、张梁为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让他们拥有最大权威。自己则君临他们之上,称“大贤良师张角”。

这就是黄巾军的起源。起初是张角经常用黄巾扎发髻,后来风靡全军,逐渐成为同伙成员的徽章。

此处插叙几句,交代一下黄巾军起义时的世间现状——

黄巾军用黄色做成全军旗帜,大旗上书有宣传文字:苍 天 已 死

黄 天 当 立

岁 在 甲 子

天 下 大 吉

黄巾军乐谣部给这段文字配上柔和的曲调,让党徒士卒唱,唱得这支歌谣像热病一样从村庄到县、郡都流行起来。

大贤良师张角!

大贤良师张角!

连三岁孺子都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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