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啊,恩人哪!想起来了。你不是鸿家的武士张翼德吗?!几年前,我从黄河回涿县,路遇黄匪包围,陷入险境,是你出手相救的呀!”

“正是。”

张飞突然张开手,紧紧握住刘备的手。铁打一般的手掌握住刘备的手之后,还富余出五指。

“你还记得在下。在下还是当时的张飞。留胡子,改相貌,是因为后来不得志,要隐于世间。其实,刚才是在试探公子是否认得出我。失礼之处,还请原谅啊。”

礼数太多,与大丈夫不太相称。

于是,刘备更加殷勤地道:“豪杰!应该责备失礼的是我。不管你与当时相比有多大变化,我认不出你这位恩人,都对不起。请恕刘备之罪!”

“哎呀,言重啦,不敢当。就算两抵了。”

“豪杰!你现在住在这个县城里吗?”

“不不,说来话长。我不是说嘛,想要夺回被黄巾贼抢去的县城,于是藏身民间,兴兵讨伐,兵败之后,再藏回民间。就这样,多次举事。无奈黄匪势力逐渐强大起来,最近我已经箭尽刀折啦……前不久,流浪到涿县,在山野打野猪,宰掉以后把肉拉到集市上卖。活命而已,见笑见笑!这段时间,张飞可是一副落魄相啊……”

“原来如此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既然这样,怎么不到楼桑村我家来啊?”

“不不。我是有心去见你一次的。不过,见面时有一事要请公子答应,我还没准备好呢。”

“有事托我刘备?什么事?”

“刘君。”

张飞睁着圆镜一样的眼睛。刘备从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胸中燃烧的烈火。

“你今天在集市上看到县城的布告了吧?”

“嗯。那个榜吗?”

“看了布告,你怎么想?看了招募军队讨伐黄匪的布告后……”

“没有啊。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没有?!”张飞用逼问的口气说。

“是的。没什么想法。因为我有一个孤独的母亲,所以不想当兵。”回答得静如止水。

凉风吹过桥下。翠鸟飞离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像彩色羽毛的飞矢流过。

“瞎说!”张飞突然朝着安静的对方怒吼,从落座的石头栏杆上跃起,道:“刘君,你隐藏真心,对我张飞也深藏不露啊。噢,是了,你不信任我张飞!”

“真心?……我的真心刚才已经说啦。对你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么说,你看着当今天下,就没有任何感觉?”

“黄匪之害我看到了。可我穷困潦倒,家徒四壁,连母亲都养不活……”

“别人不知道,跟我张飞说这些,我张飞也不可能把你当做一介黎民。请你说吧。我张飞也是个武勇之士,决无二话。”

“真不好办。”

“无论如何都得说。”

“没法儿回答你。”

“啊……”张飞茫然若失。凉风吹着他漆黑的胡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了佩带的剑,道:“你还记得吗?”

张飞握着剑柄,把剑横在刘备面前。

“这是上次你当做谢礼赐给在下的宝剑,也是我渴望的宝剑。可是,在下不才,一直想有机会再见时还给你。匹夫张飞不配佩带这把宝剑。”

“……”

“在血光四溅的战场,在落败逃散露宿醒来的时候,在下不知多少次挥舞过这把宝剑。每次,在下都能听到宝剑的声音。”

“……”

“刘君,你听到过吗,这把宝剑的声音?”

“……”

“一挥断风,啾啾剑泣。一剑刺星,俯仰剑柄到锋芒,错把剑光当成朦胧月夜里的云。在下看,那都是宝剑的泪。”

“……”

“不。剑在向主人诉说:你要藏我于室中到几时,无所作为?!刘备君,你若觉得我胡诌,就让你亲耳听听剑的声音,让你看看剑的泪光吧!”

“啊……”

刘备也情不自禁地从石头栏杆上站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张飞嗖的一声挥剑斩风。真真切切,宝剑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打动了刘备的心,让他断肠。

“你没听见吗?!”

张飞说着,第二次、第三次挥舞宝剑,剑光在空中划过。

“什么声音,你听呀?!”张飞吼叫。

看着刘备还是一言不发,张飞感到恼怒,一只脚踏在虹桥的石头栏杆上,望着桥下,自言自语道:“可惜啊!治国爱民的宝剑,身处末世,无人敢佩,也是无奈啊!剑若有灵,就请饶恕我吧。与其挂在一个卖野猪肉的腰里,不如葬身池中……”

啊呀呀,眼看宝剑就要被扔到虹桥下面。刘备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抢到张飞面前,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叫道:“豪杰!且慢!”

张飞本意并不是要把难得的宝剑扔进污泥。刘备上前制止,正中他的下怀。可他嘴里却说:“有何话可说?”

说着,故意把身子向后撤了撤,看着刘备,等他说话。

“你先等等。”刘备平心静气道,安抚张飞悲壮的神情。“人说‘真勇士不慷慨’。又有‘大事漏于蚁穴’的比喻。有话慢慢说吧。不过,可以肯定,足下不是虚伪之徒。我一度对大丈夫的心事抱有怀疑,恕罪恕罪!”

“哦……这么说……”

“风有耳,水有眼,大事不在路边谈。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乃大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景帝玄孙……怎么会打草鞋编席子,看着黄荒末世而无动于衷呢?!”

声音很小,语韵宛如耳语,但话里藏着凛然大义。说完,刘备莞尔一笑。

“豪杰。已经没有必要多吐言语。找机会再见吧。今天是到集市上去,晚了家母该担心了……”

张飞探出狮子脑袋,圆睁双眼,眼神深邃,半晌无话。这是他感慨至极时的习惯。过了一会儿,沉吟似的吐了口气,胸脯起伏,道:“原来如此啊!张飞没看错!现在我想起跳塔而死的老僧所言……嗯,原来你是景帝后裔。在治乱兴亡的漫长岁月里,名门望族都像泡沫一样纷纷消失了,只要还留着一滴血脉,肯定会在天下某地传承下来。啊,难得啊!我活得有意义!今月今日,我张飞遇到了该遇之人啦!”

他独自低吟,突然跪在石桥的石头上,手捧宝剑,对刘备道:“谨将宝剑归还于你。这原本就不是在下这等人所佩之物。不过,只要您接受了这把剑,佩带了这把剑,就要把这把宝剑的使命一起承担起来。”

刘备伸出手去。一身庄严。

“我接受了。”

宝剑回到了他的手中。

张飞礼拜再三,道:“我会很快造访楼桑村。”

“好啊,随时欢迎。”

刘备用这口宝剑换下一直佩带的那把剑,还给张飞。因为那把剑是几年前张飞救他时交换而来的。

“太阳下山啦。就此别过!”

黄昏中,刘备先行告别,快步离去。虽然被风吹动的淡蓝色衣服有点脏,但黄昏里满眼所见的万物当中,那口宝剑独放异彩。

“他身上的品位无可争辩,有贵公子的风采。”

张飞目送着刘备,独自伫立桥上,许久才回过神儿来,道:“对了,赶快说给云长听听,让他也高兴高兴。”

说着,他一路小跑,飞也似的离去,就像一阵风化作一团黑色,不知去向,全然不似刘备。

七 童学草舍

城墙上的鼓方才已经响过。市镇上开始灯火闪亮。

张飞回了趟集市的十字路口,收起白天摆的野猪肉摊儿,把野猪臀尖和屠刀放进蒲包扎好,拎起来就跑。

“哎呀,晚啦。”

城里通城外的城门已经关闭。

“喂——开门!”

张飞仰望望楼大叫,像个任性的孩子。

城门边的小兵舍里陆续出来五六个人,好像看着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似的,半戏弄地斥责道:“咳,咳!喊什么喊!城门已经关啦,雷打也开不了啦。你到底是谁呀?”

“卖野猪肉的,每天都到城里的集市上去。”

“没错儿,这家伙是卖肉的。怎么现在才迷迷糊糊地到城门这儿来啊?”

“办事晚了,关门的时候没赶上。开开门吧。”

“说的可是真的?”

“我可没醉。”

“哈哈……这家伙一定是醉了。转三圈鞠个躬。”

“什么?!”

“转三个圈儿,再拜我们三拜,就放你过去。”

“那可不行。不过可以这样给你们行礼。好啦,开门吧。”

“回去回去!鞠几百个躬也不能让你过去。在集市的屋檐底下睡上一宿,明天再出城吧。”

“如果可以明天再出城,就不来求你们了。如果不让我过去,我就把你们踩扁,从城墙上跳出去。”

“这小子……”一帮人听傻了。

“甭管你喝了多少酒,差不多就得了。不然,砍掉你的脑袋!”

“这么说你们到底是不让我过去啰?那还让我行礼做甚?!”

张飞环视了一下周围。虽然感到醉意,但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汉,面对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毫不畏惧,噔噔噔走上前去,站在城墙下,一只脚踏在禁止官府以外人等攀登的铁梯子上。

“咳,哪里去?!”

一个人抓住张飞的腰带。其他城门守兵挺着枪对着他。

张飞从胡须中龇出白齿,亲昵一笑,道:“别说咱不会办事,这样可好……”

他把带来的野猪臀尖肉和切肉的刀推到他们面前。

“这些都给你们。就你们这身份,很少吃到肉吧。睡觉前拿这些肉下下酒,远比被我打杀要强得多咧。”

“这小子,叫我说就……”

又上来一个人揪住张飞。

张飞挥起野猪臀尖,把挺过来的枪搅成一束打落在地。然后,把抱着自己的腰和脖子的两个兵卒,当成苍蝇一样,甩都没甩就登上了两丈有余的铁梯子。

“这,这家伙……”

“野蛮人!”

“有人闯关啦!”

“上啊!上啊!”

官兵们狼狈不堪,喊声一片,城墙上又冲他们飞下来两个人。当然,被扔下来的人血浆四溅、粉身碎骨,垫底的人也被砸成肉饼。

望楼里的守兵和官府的人被这动静惊扰,跑出来看。这时,张飞已经从两丈多高的城墙上跳到城门外的大地上。

“黄匪!”

“奸细!”

门楼上擂鼓报警,城门上下一片混乱。张飞头也不回,疾风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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