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两个喜讯,母亲反倒冷静地低声问道:“否极泰来。好像你的时运来咯。刘备啊……你准备好了吗?”像是确认刘备的思想准备。
时运……是啊。
经过漫长的冬天,桃园的花儿终于破蕾绽放。泥土长出嫩草,枝头发出新绿,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萌芽。
哐当。
咔嗒。
……
织机重复着单调的声音,但刘备的胸中却不单调。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春天。
我是青年——
他想对天说。哎呀,不知哪里飘来桃花一瓣,飞舞到老母肩头,落下一点桃红。
这时外面有人唱歌。一个十二三岁少女的声音。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刘备竖起耳朵。
少女甜美的声音越来越近。
……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共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是家住附近的少女。早熟的她小得还像一棵青枣,却恋上刘家邻居的儿子。繁星下的夜晚,静无人迹的白天,她都会来。每次走到墙外,她都要唱歌。
“……”
刘备在眼睛里描绘出戴着木莲花和黄金耳环的少女容貌,莫名其妙地羡慕起邻家的儿子。
忽地,他也在心底里想起一位丽人。她就是三四年前旅行中在古塔下那位老僧拉来相见的鸿家小姐鸿芙蓉。后来她杳无音信。
“她怎样了?”
问张飞,他一定知道。
下次见到张飞……刘备暗忖。
这时,墙外一直在唱歌的姑娘好像被狗咬了,突然“哇”地哀号一声,逃得不知去向。
少女没有被狗咬。
她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佩剑蓄须的大汉,在这一带从来没有见过。
“喂,小姑娘,刘备家在哪里啊?”来人问道。
小姑娘一回头,仰脸看到大汉。就这一眼,大汉的样子就让她魂飞天外,“哇”的一声逃之夭夭。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
许是蓄须大汉觉得小姑娘的惊恐挺滑稽,独自大笑。
笑声刚停,后面墙里的织机声也“咔嗒”一下,同时停下。
说到墙,为了防备贼匪,这一带,就连百姓家的墙都是用土垒石砌的。只有刘家,还是按太平时期建造的旧宅习惯,用细竹在大树和灌木之间搭编起篱笆。
所以,个子很高的张飞从脖子往上都在篱笆上边,从刘备的院子里也看得见。
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
“嘿。”
“呀。”
互相招呼,如同十年知己。
“啊呀,就是这儿啊。”
张飞从外面找到木门口,进到院里。地面嘎吱嘎吱直响。刘家有史以来,这么大的脚步声踏进院子还是头一遭。
“昨天失礼啦!我把见到你的事儿和宝剑的事儿,都跟母亲说了。母亲昨晚也很高兴,一整夜都沉浸在希望里,一直聊到天亮。”
“噢,这位就是母亲大人咯?”
“是啊。母亲,就是他。我昨天见到的那位豪杰,叫张飞,字翼德。”
“噢。”
刘母麻利地从织机前站起身来,接受张飞行礼。不知怎的,张飞从这位母亲的做派中感受到更甚于刘备的高贵的威严。
实际上,刘母身上具有自然天成的名门气质,不似世间平凡的嗲母亲那样,因为是儿子的朋友,就胡乱行礼奉承。
“听刘备说了。失礼啦,一看就知道,你是位靠得住的大丈夫。今后请多多呵斥我柔弱的儿子,相互鞭策,共成大事。”
“呃!……”
无论如何,张飞自然不能不佩服。这不仅仅出于对长辈的礼仪。
“母亲大人,请放心!我们一定实现男儿的志向。不过,有件事挺遗憾,所以来跟公子商量商量。”
“那么是男人之间的事儿啦,我去屋里,你们慢慢儿聊。”
母亲进到屋内。
张飞在身后马扎上坐下,说起了自己的盟友,不,是仰为兄长的云长。
云长也是张飞看好的汉子,凡事都不瞒他。昨晚拜访他,详细叙说刘备之事。不曾想,他一点都不高兴。
非但如此,他还训斥张飞,说:景帝后裔之类的话值得怀疑;跟路边的骗子之流谈论大事非常荒唐。
“遗憾得不得了。这个云长,他在疑心……劳驾,请你这就跟我一起去趟他家,让他见到你,恐怕他就会相信我张飞的话了。”
张飞不喜欢怀疑别人,也讨厌被别人怀疑。他万万没想到,云长会不相信自己的话。
所以要领着刘备,让云长亲眼看看刘备其人。这种想法倒也符合张飞的个性。
但是,刘备“这个……”了一声,陷入沉思。
人家不相信自己,就来把自己生拉硬拽拖到人家面前让人家相信,刘备觉得不大合适。
这时,过道传来母亲的声音:“刘备,去吧。”
母亲在那头听到张飞说话,看来有点担心。
当然,张飞的声音本来就大,在这所房子里,哪儿都听得见。
“噢,母亲大人允许啊。既然母亲大人都允许,刘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张飞一催,母亲也跟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总觉得,天机已经到来。不要被微不足道的心思困扰,接受邀请,听张飞君的安排,去吧。”
刘备听从母亲的话,道:“那就走吧。”
两人并肩向过道走去。
“我们去了。”
打完招呼,他们走到墙外。
就在这时,远处路上一支约百人的军队飞驰而来。他们中既有骑马的,也有徒步的。尘土中,青龙刀在簇拥的人群中闪着白光。
“啊……又来了。”
刘备对张飞的自言自语感到纳闷儿。
“他们,什么人?”
“城里的兵呗。”
“好像是守城门的兵啊。大概出事了。”
“没准儿是来抓我张飞的。”
“什么?!”
刘备吃了一惊,道:“就是朝廷这边来的军队吗?”
“是啊。已经毫无疑问。刘君,我去收拾他们。你就找个地儿休息一会儿,看看热闹。”
“这下麻烦了。”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要是杀了州郡官军,在此就无法立足啦。”
说话间,百余名州郡兵卒就把张飞和刘备包围起来,喊声一片。
可是,他们并未轻易下手。大概是因为不想再次领教张飞的厉害。
不过,张、刘二人也无法挪动一步。
“谁敢挡路,我踹死他!”
张飞吼叫着,朝一个方向走去。兵卒们一齐后退,但背后却飞来箭和铁枪。
“真烦人!”
张飞天生性急暴躁,立马抓住剑柄。
这时,远处一人骑着骏马飞奔而来,口中喊道:“且慢——等等!”
州郡兵、张飞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大丈夫,胸前黑髯在春风中飘动,腰间长刀佩环哗哗。他挥舞着缀有绯红缨子的鲸鞭,越来越近。
来人正是云长。
童学草舍的村夫子,武装起来竟也如此威风凛凛。云长的风貌令人刮目。
“等等,诸位!”
云长滚鞍下马,扒开兵卒走到中间,把被包围的张飞和刘备护在身后,展开大手道:“我看你们是太守派来守备城门的兵吧。不过,就凭这区区百八十号人,究竟想做什么?要抓捕这个人。”他用下巴指了指张飞,接着道:“得有心理准备。先得来上个五百、千把人的,一多半儿还得变成尸体留下。否则抓不住他。诸位,这个人叫张飞,字翼德,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他有多大力气。他可是条颇有骁勇之名的汉子。在幽州鸿家做家将时,舞一杆九十斤重的丈八蛇矛,冲进黄巾贼的大军中间,打得尸垒成山,血流成河,令黄匪闻风丧胆。就你们这几个人,几乎是赤手空拳,想来绑他,简直就是入笼斗虎。如果你们个个都愿意拼死来对付这条汉子,我也不管闲事。别干这种不要命的勾当行吗?还想要命的就趁大难临头之前,赶紧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云长,你们先撤吧。”
云长委实雄辩。一口气讲到这儿,让对方听得胆战心惊。他接着道:“我这么说,各位可能会怀疑我是何许人也,疑心我耍花招放跑张飞。其实不然。不才乃关羽,字云长,开办童学草舍,以熏陶子弟为己任,常以圣贤之道为本,尊敬国主,遵守法令,以身作则,教诲子弟。而且,这里的翼德张飞是我无话不谈的结拜兄弟。但是,听说张飞从昨晚到今晨,杀了官府的官吏和兵卒,大闹城关,酒后撒野。我想,这是不可饶恕的。但与其让你们做出更多牺牲,不如通过结拜兄弟我的手抓住他,绑去报官。这才快马加鞭,飞奔到此。张飞让我云长来抓,回头送到城里交给太守。各位,拜托你们看清这里的情况,先回去报个信儿吧。”
云长掉转方向,严厉地面向张飞,大喝一声:“你这个鲁莽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