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这就去凤仪亭等你。”
吕布一个人移身庭院,从树木中间走过,来到后园深处一个亭子里,等待貂蝉。
貂蝉等他离去,兴冲冲地化好妆,一个人悄悄朝凤仪亭方向走去。
柳绿花红、寂无人迹的秘园,充满晚春的芬芳。
貂蝉从柳丝中悄悄张望凤仪亭周围。吕布竖好画戟,伫立在曲栏旁边。
曲栏下面是莲池。
貂蝉的身影离通往凤仪亭的朱桥越来越近。她装束美丽,直让人以为是月宫仙女拨开花朵、分开柳枝来到人间。
“吕布!”
“哎……”
两人倚在亭子壁下,久久无语。吕布觉得周身热血燃烧,怀疑此身是真身还是梦幻。
“啊……貂蝉,怎么啦?”
“……”
“哎,貂蝉!”
吕布晃动她的肩膀。貂蝉依偎在他怀里,潸然哭泣。
“如此与我会面,你不觉得高兴吗?到底哭什么啊?”
“不。貂蝉太高兴了,心里激动。听我说,吕布。我本不是王司徒的亲生女,而是一个孤独的孤儿。但王司徒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总是说将来一定要找一个威风凛凛的豪杰让我嫁。许是为此,王司徒请将军来的那天晚上,让我与将军见了面。我一见将军的面,就想这下平生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从那天晚上起,我一直很快乐,就像做梦一样。”
“嗯……嗯……”
“可是后来,藏在心里的思念之花被董太师蹂躏。慑于太师的权力,我夜夜身心煎熬,哭泣到天明。我的身子,已不再是以前那干净的身子……就算有一颗不变的心,被玷污的身子也不能再做将军的妻室服侍将军了。每当想起,我就害怕、懊悔……”
貂蝉呜咽起来,哭声传到四周。她在吕布的怀里无限苦闷,哭泣不止。突然,她大叫道:“吕布啊,千万别忘了貂蝉这颗心啊,多么可怜啊!”说着,跑向曲栏,就要纵身投入莲池。
吕布大惊,紧紧抱住她,道:“这是干吗?”
貂蝉挣扎着甩开吕布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不,不!让我死吧。活着,今世也与你无缘,唯有内心一天比一天痛苦,身子还要变成不仁太师的供品,夜夜受人凌辱。还是结好来世缘,去冥界等你吧。”
“别说傻话!与其祈祷来世,不如享受今生。貂蝉,如今我一定与你一心,千万别再自寻短见,想着去死!”
“哦……真的吗?刚才说的可是将军的心里话?”
“今生不能娶得思念的女人为妻,还有资格被世人称为英雄吗!?”
“吕布,你说的如果是真话,就请救救貂蝉吧。现在我是度日如年啊!”
“等待时机吧。不需几日了。今日随老贼上殿,瞅了短暂空隙,来到这里。如老贼退朝,就会当场露馅。不日巧作安排,再来相见。”
貂蝉抓住吕布袖子不放,道:“听说将军英雄,举世无双,如何惧怕一老人而甘拜下风呢?”
“并非如此……”
“我听到太师的脚步声,就会全身发抖……啊,真希望永远这样跟你在一起……”
貂蝉依偎仍旧,珠泪如雨……
这时,刚刚退朝回府的董卓,面目狰狞,迎面闯来。
“咦,貂蝉也不见,吕布也不知去向……”董卓眼中闪着狐疑的光芒。
他刚刚退朝。吕布的赤兔马还拴在原处,却不见吕布的身影。他心中奇怪,乘车回到相府,只见貂蝉衣裳挂在衣架上,却不见貂蝉踪影。
“怪哉……”
他问过侍女,自己便向后园搜来,寻找男女行踪。
两人蹲在凤仪亭曲栏下哭得泪人一般。
突然,貂蝉看到对面董卓的身影,慌忙从吕布怀中跳开,道:“啊……他来了!”
吕布大惊,道:“糟糕!如何是好……”
正彳亍间,董卓已经走到近旁,怒叱道:“匹夫!光天化日你也不惧,却在此做甚!?”
吕布一声不吭,跳过凤仪亭朱桥,朝岸上奔去。两人相错,董卓吼道:“小儿!哪里去?!”刹那间夺过吕布的画戟。
吕布朝董卓臂肘一撞,董卓夺下的画戟掉落在地。董卓体肥,弯腰拾戟也很迟缓。这当口,吕布已逃出五十步外。
“无礼之徒!”董卓肥大的身躯朝前倾着,大叫道,“站住!嗨,还不站住!?匹夫!”
这时,从对面跑来的李儒误与董卓撞个满怀。
董卓像木桶一样跌倒在地,愈加生气,怒吼道:“李儒!你也要拦着我,帮那个无礼匹夫吗?!还不快去抓住那个不义之徒!?”
李儒急忙扶董卓起来,道:“不义之徒是谁?刚才在下听到后园有人说话,来看发生何事。吕布说,他本无罪,可太师发狂,追着打他,请我救他。我吃了一惊,赶紧跑来……”
“什么?胡说!我董卓没疯!他背着我,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貂蝉,被我撞见,狼狈不堪,大叫而逃。”
“难怪他面无血色,形容狼狈,不似平常。”
“快快将吕布抓来!将他斩首!”
“呃……请息怒。请太师冷静一点!”李儒拾起董卓的鞋子,整齐地摆在他脚下。
然后李儒陪他到书阁,走到座下,再拜,道歉道:“刚才误撞太师龙体,死罪死罪!”
董卓怒气未消,摇头道:“此事无妨。速速将吕布捉来,提他脑袋来见我。”
李儒一直很冷静,苦笑着听完董卓痴儿呓语般的发怒,谏道:“恕我冒昧,不可。砍吕布的头,就等于把刀架在您自己的脖子上。”
“有何不可?为何不可惩罚不义之徒?”董卓越说火越大,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斩掉吕布。
李儒却道:“此非良策。不可!”他的想法坚定不移。“太师之怒不过是一己之怒。在下进谏,乃为社稷。古时有则故事。”
李儒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故事发生在楚国庄王时。一次,庄王在楚城中举行盛宴,犒劳有功诸将。
宴会至半,突然一阵凉风刮过,吹灭满堂灯火。
庄王催促身边的人,道:“快把烛灯点亮。”在座诸将,兴味盎然,骚动起来,道:“凉爽!”
庄王宠姬陪酒招待诸将。一名武将调戏她,在她唇上亲吻一口。宠姬想要喊叫,却又忍下来,突然将这名武将的冠缨揪下,逃到庄王身旁。
宠姬趴在庄王膝上哭泣,声音发颤,道:“刚才,您的家臣中有人趁黑卑猥地调戏了贱妾。快快点上烛灯,把那武将绑了。冠上缨子被揪掉的人就是那个坏蛋。”
她夸大其词,夸耀自己的贞操。
“且慢!”庄王道。不知他此时作何感想,慌忙阻止就要点亮烛灯的侍臣。“刚才宠姬为无聊琐事向我告状。今晚本打算犒劳有功诸将,诸将愉快就是我的愉快。酒兴之时极易发生刚才之事。不如就让诸公放松,尽情享受今晚的宴会吧。我也跟大家一同开心。”
庄王又命令道:“从现在起无须拘礼,通宵痛饮。都把冠缨摘掉吧。”
等所有人摘下冠缨后,他才让人重新点亮烛灯。这样,宠姬的机智也就派不上用场,无法找出亲吻她嘴唇的人。
后来,庄王与秦国大战,被秦国大军包围,眼看就要战死重围之中。这时,一位勇士冲破乱军,飞奔来到庄王身边,宛如守护之神从天而降,拼死抵抗敌军,浑身被血染红,仍然身背庄王,终于杀开一条血路,保全了庄王性命。
庄王见勇士身负重伤,便问道:“安心养伤吧。我命已得无忧。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竟如此拼命保护我?”
受伤的勇士莞尔一笑,答道:“……是这样。我就是去年在楚城夜宴上被大王的宠姬摘掉冠缨的痴汉。”说完便死去。
李儒讲完故事,道:“不用说,他是在报庄王的大恩。这段佳话被世间传为绝缨会……太师亦可品味一番庄王的大度。”
董卓垂头听完,须臾幡然悔悟,道:“哦,我改主意了。留吕布一命。我不再生气了。”
“棘手啊!”
李儒早就看出,吕布近来心有不平,怀恨董卓,所以,正为沉溺于貂蝉的董卓和对此怒火中烧的吕布大伤脑筋。所以,他才引“绝缨会”的典故谆谆进谏。
董卓也非暗愚之人,道:“忘了此事吧!我原谅吕布了。”
见董卓悔悟,一副释然的样子,李儒放下心来,想道:此乃太师之贤明,万年霸业之基础,应该即刻将此告知吕布。
董卓命李儒退下,随即进入后堂,见貂蝉独自一人,依帐而泣。
“哭什么?!女人也有毛病,男人才来调戏。你也有一半罪过啊。”董卓训斥,非同往常。
貂蝉愈加悲伤,道:“太师总说吕布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也就把他当做太师的养子来尊敬。可他今天却脸色狰狞,拿着画戟威胁我,硬把我带到凤仪亭……”
“不不,细细想来,不是你不好,也不是吕布不好,而是我董卓愚蠢……貂蝉,我做媒,把你嫁给吕布为妻吧。他对你是那么难以忘怀,那样依恋。你也去爱他吧。”董卓闭眼道。
貂蝉扑过去,抱着董卓的膝,道:“您在说什么呀?太师抛弃我,还要我给那么野蛮的奴仆做妻子吗?我不愿意。我死也不受这份侮辱!”
说着,她突然拔出董卓的宝剑就往喉咙上戳。董卓大惊,从她手中夺下宝剑。
貂蝉恸哭,伏在地上,扭动身躯,道:“我,我明白了。这肯定是李儒受吕布之托向太师进言的。那两个人总是趁太师不在的时候窃窃私语……是的。太师已经更爱李儒和吕布,不爱我了。我这样的人……”
董卓突然抱起她的双膝,把她哭成泪人的面颊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道:“别哭了!别哭了!貂蝉,刚才的话都是玩笑!我为什么要把你送给吕布?明日回郿坞城去。郿坞积蓄了二十年军粮和百万雄兵。如果事成,就立你为贵妃;如果事不成,就让你当富贵人家之妻,享受终身……不喜欢吗?嗯?不会不喜欢吧。”
翌日。李儒毕恭毕敬地侍立在董卓面前,报告说自己昨晚到吕布私邸转达了恩命,吕布也深自悔罪。李儒接着道:“碰巧今天是个吉日。把貂蝉送往吕布家如何?……吕布为人单纯,只知感恩。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发誓为太师而死。”
董卓脸色一变,道:“说什么傻话!李儒。你会把自己的妻子送给吕布吗?!”
李儒感到意外,哑然无语。
董卓早早命令车驾出发。他把貂蝉抱上珠帘宝台,让一万兵马扈从前护后卫,车马摇摇,直奔郿坞仙境。
三十九 天飙
董太师要回郿坞。
消息传来,长安大街上挤满了跪拜的市民和前来送行的朝野贵人。
“咦,这是?”吕布在家,打开窗户,望着街道上边的天空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李儒不是说送貂蝉过来吗?”
大街上传来车驾的口音和马蹄的声响。街头传言不像是空穴来风。
“喂,把马牵来!马!”吕布一边跑向马厩,一边叫道。
他飞身上马,也不带武士,只身一人,快马加鞭,来到长安城边。这里已经靠近郊外,但听说太师要路过,菜园的老媪、田里的农民、路上的小贩和行旅卖艺的人,尽皆跪伏路旁,形同茅草。
吕布在小山脚下勒住马,躲在树后,伫立不动。不久,车驾的行列蜿蜒通过。
眼看着,一辆金花车盖、珠帘摇响的车辇通过。透过四面的翠纱笼屏,看得见里面坐着一位如画美人。那人正是貂蝉。她看上去失魂落魄,容貌呆滞。
忽然,她的双眸朝小山脚下望来。吕布就站在山脚下。他不顾一切,“哦”的一声,就要飞奔过去。
貂蝉摇头,脸上闪着泪花。前后兵马的马蹄扬起田间的尘土,很快掩住貂蝉的身影。
“……”
吕布茫然目送。他终于明白,李儒的话竟是谎言。不,李儒并未说谎,是董卓紧抓貂蝉不放。他想。
“哭了……貂蝉也哭了。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郿坞的啊!”
他双眼血红,简直要发疯。沿途的农民、小贩、旅客走过,都会回头盯着他看。
“哦,将军!……在这里发什么呆啊?”有人下得白马,从后边拍他肩膀。
吕布两眼空虚,回头望去,看见来人面孔,这才回过神来,道:“哦,是王司徒啊?”
王允微微一笑,道:“为何一副意外的表情?这里可是我家别馆竹里馆门前啊。”
“哦,原来如此啊。”
“听说董太师回郿坞,站在门前送送,顺便过来绕一圈。将军呢?你来做甚?”
“王允,‘做甚’这话可太无情啦。你不该不知我的苦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