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李乐拾起一根细竹,不停抽打牛屁股,道:“跑呀!跑呀!”

车上的御座就像在大浪尖上一样,咔嗒咔嗒地摇晃。点灯时分,才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叫做大阳的村落,借到农家小屋,当做皇帝的御辇停泊处。“有贵人住下啦。”村里农民交头接耳,但他们并不知道,这贵人居然就是汉朝天子。

有一个老媪,做好小米饭送来,道:“请贵人用。”

杨奉接过献上,献帝、皇后正在饥饿之时,马上把饭扒进嘴里,却立刻显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

天刚亮,在乱军中被打散的太尉杨彪和太仆韩融二人带着若干人等找到这里,道:“啊,原来在这里啊。”

“这么说,昨日随后乘渔船渡过黄河的就是你们咯?”杨奉等一干扈从人等皆大欢喜。

尤其是献帝,此时自己的人哪怕增加一个,都会感到心里有底,道:“平安无事,太好啦!”说着,又淌下御泪。

尽管如此,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扈从人等又在牛车上铺好素席,让献帝和皇后坐在上面,一行人离开村庄,再向前行。

“虽然不知成功与否,但郭汜、李傕是信任在下的。我想仗着这点旧缘回去,豁出命去劝他们收兵。我想,他们也不见得不肯。”太仆韩融在路上向众人道别,一个人返回去。

献帝漂泊,形同流民,又持续多日。

虽然不断有自己人从后面赶来,但几乎都是李乐的手下,粗野狰狞。

所以,一行之中只有李乐拥有手下二百来人,比谁都霸道。

太尉杨彪劝献帝道:“先去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暂时找个临时皇宫,以保玉体如何?”

“好吧。”献帝显得万念俱灰。

“既如此……”

牛车御驾向安邑赶去。但此地并无房舍适合做临时皇宫。

“权且在这里……”人们找到的地方,虽有土墙,却无门户,处在茂密的离离荒草丛中。

“真是适合朕居住的地方。你看,四面尽是荆棘。是荆棘之狱啊!”献帝对皇后道。

但是,再差的废屋,一旦变成皇帝的居所,马上就是禁宫、禁门。

绿林头目李乐跟随献帝以来,也受赐正经头衔征北将军。他不了解长安、洛阳,即使在这里,也是心情大好。

“陛下。我手下这帮家伙这样为陛下吃苦,请你给他们个一官半职。御史啦,校尉啦,给个头衔儿吧。”随着势力的增长,最近他不等侧臣上奏,就跑到御座旁,无礼强逼。

由于太过卑劣,侍臣们加以阻止,于是李乐原形毕露,一个耳光扇倒朝官,道:“你们住口!”

这算温柔的。雷霆大发时,不是一脚踹开献帝的朝臣,就是拧着朝臣的耳朵把他们扔到门外。

献帝知道这些,便依李乐所言,事事点头。可是,赐官职得有玉玺。笔墨纸张可以设法搞到,但玉玺现在手头可没有。为此献帝道:“稍等一时。”

李乐不认这个账,胡言乱语道:“玉玺不就是皇帝的印章嘛。你用手刻一个不就有了吗!?”

“砍根荆棘树干来!”

他强求献帝用树木当印材,没有刻刀就用锥子,亲手刻出一方印章来。

李乐十分得意。

他来到手下营中,摆出一副居功面孔,讲述经过,道:“好啦!给你个御史。给你个校尉的官干干。你们要给我好好干!今晚庆祝一下。什么,没有酒?!到村里找找。掀开地板,总能搜出一两缸。”

丑态和暴虐之相,不忍目睹。

这时,河东太守王邑送来些许食物和衣服。献帝和皇后靠这点施舍总算从饥寒交迫中解脱出来。

先前,太仆韩融告别献帝一行,半途离开,只身去会李傕和郭汜,劝其罢兵。不久,他带着很多宫人、兵卒回来。

他当场伏拜,上奏道:“恭请放心!他们也听从了我的劝告,罢兵停战,把很多俘虏全都放了回来。”

李郭两个狂暴之将,听了一番劝告,居然也会回心转意,真是神妙。众人奇怪,但听韩融细细道来,都说:“哎,与其说是他们的良心使然,不如说是饥馑的影响迫使战争停下来的。”

秋去冬来,当年的大饥馑在老百姓的生活中深刻地显现出来。农民们摘啃枣子,煮草喝汁,草枯之后便吃枯草根和泥土。这所茅屋宫殿虽然因宫人数量陡增而使献帝心中底气大增,但眼下却穷困于朝官们食物的匮乏。

“还幸洛阳吧。”献帝频频说道。

李乐总是唱反调,道:“去洛阳,也躲不过这场饥馑。”

朝臣们都认为:“如此狭小之地,圣驾不可久留。洛阳自古就是天子建业之地……”人人盼望还幸。

但因李乐一人顽固坚持,朝议总是半途而废。

于是,一天夜里,趁李乐又带手下去村里搜寻酒和女人,不在茅屋宫殿之时,早已合计好的朝臣和侍从的将军突然拉出御辇,宣布道:“还幸洛阳!”

杨奉、杨彪、董承等人一边守护御辇,一边在黑暗中急速行进。赶了几天几夜的艰难路途,很快到达箕关(今山西垣曲和河南济源市间)的关门。当夜四更时分,万山黑暗之中,有点点火把,闪着光亮,逼将过来,喊声四起,道:“李傕、郭汜在此埋伏多时了。”

献帝大惊,杨奉安慰道:“不会不会。李傕、郭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依我之见,定是李乐冒名来袭。徐晃,徐晃何在?”

“徐晃在此!”徐晃在御辇后面答道。

“你当殿军。今日可以不必再忍啦。”杨奉命道。

“遵命!”徐晃大喜,英勇无比,催促御辇道,“快快先行!先行!”

然后自己留在原地。不久李乐追赶而来。徐晃在马上张开大手,大声喝道:“禽兽!且慢!再往前走就是洛阳都门,不是兽类走的路!”

徐晃扫开叫喊着冲上来的敌兵,雷声一击:“我已忍耐到今天了!”平日里千忍万耐积累下来的怒气一朝发泄,手起刀落,把李乐一劈两截,干净利落。

三 改元

献帝几度逃出虎口,渡过千难万险,终于回到旧都洛阳。

“啊呀,这就是洛阳吗?”献帝怃然伫立。

侍卫而来的百官无不泪下,道:“面目全非咯。”

洛阳千万户,紫琉璃黄金玉的城楼宫门,如今安在?

极目远望,唯余一片原野,野草茫茫。有石头的地方便是楼台遗址,有水的地方就是朱栏桥和水亭玉池的遗迹。官衙、民舍,只在草丛中留下一片烧焦的石头和木头。秋天将尽,冬天已近,废都萧萧,鸡犬之声不闻。

“这一带莫不是温德殿的遗址吧。这一带是商金门的遗迹……”献帝怀旧,回想当年禁门省垣的情景,徘徊半日。

见到眼前情景,献帝不由得想起董卓当时抛弃此都,强行迁都长安的粗暴,想起可怕的兵乱,心中悔恨交加。

不过,那董卓,当时的暴臣们,大多已在他乡变成白骨。如今,董卓的遗臣郭汜、李傕二人已经变成汉室恶瘤,依然祸害着献帝。

汉室与董卓,想起来像是一场大恶因缘。

“没有人居住吗?”献帝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望着扈从人等,问道。

“好像在以前的城门街一带,有数百间破烂茅屋。里面尽是因连年饥馑和病疫而生活困苦的百姓。”侍臣答道。

后来,公卿们编制户账,核对居民人数,同时改年号为“建安”。

皇宫的建造最为紧急。但在这种状况下,朝廷大兴土木既无人力,也无财力,只好建起一座极为简陋、聊以避雨、处理政事的临时宫殿。

然而,虽然建好了临时宫殿,但既无贡粮,又无百官的粮食。

尚书郎以下人等,尽皆赤足,挖起废园的瓦片,在园中耕田种地,扒树皮做饼,煮草根做汤,天天为生计劳作。

反正眼下朝廷也没有像样的政事可做,尚书郎以上的官只要有空,也得进山采野果,捕鸟兽,砍柴火。集中起来,艰难地凑出献帝的贡粮。

一次,太尉杨彪向献帝奏道:“我们看到了可怕的世道。但长此以往,难有忠臣来建万户,恢复昔日洛阳。得有个方案才是。”

皇帝本来也在想“如有良策……”,于是下问杨彪“如何是好”。杨彪说他有一策,便将自己的意见告诉献帝:“臣闻,如今山东曹操集良将谋士于麾下,蓄兵数十万。他现在所缺的,只是写在他那大旗上的大义名分。如果天子现在下敕,命其保卫社稷,曹操定会望风而来。”

献帝采纳了杨彪的意见。不久敕使出发,离开洛阳,急下山东。

山东之地虽然遥远,但献帝还幸洛阳的消息却很快传来。

黄河之水一日千里。每天天一亮,都会有船客把新消息散布到各地。

“肉眼看不出,却在高速运转。天体和地球,时时刻刻都在运行不止。啊……永恒的运行,真伟大啊!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如何能不抓住真正的生命价值!我也是那群星中的一颗啊!”曹操仰天感叹。

山东还是晚秋气温。城楼上银河朦胧,星夜里天空美丽。

曹操已经不再是当年慷慨激昂的白面青年。

自从镇抚山东一带以来,一跃被封为建德将军,叙爵费亭侯,养兵二十万,帐下谋士骁将甚众,就是现在,也足以实现他的大志。

“从现在起!”他对自己道,“从现在起,我曹操就要真正抓住自己的生命。吾生于此土矣。看哪!一切从此开始!”

他不是甘于眼下小成、荣华、爵位的人。

他的兵,不是保一方平安的卫兵,而是不断把进攻当做目标的军队。他的城池,不是眼下偷安享乐的温床,而是前进再前进的基盘。他的抱负大不可测。他的梦想也许带有诗人式的幻想,但他的意志却不似诗人那般脆弱。

“将军……原来在这里啊。宴席上看不到您的身影,大家都在议论您去哪里了。”

“噢,是夏侯惇啊。今晚不知不觉喝醉了,一个人出来醒醒酒。”

“今晚真适合长夜飨宴啊。”

“欢乐,我还远远不能满足于此啊。”

“可……大家都很满足啦。”

“这帮小人!”

这时,曹操的弟弟曹仁神色紧张地登上楼台。

“兄长!”

“怎么啦?慌里慌张的。”

“刚才县城快马来报,天子的敕使从洛阳来了。”

“来我这里?”

“当然。来报说,敕使一行已经从黄河上岸,继续行进,明日就进入我们的属地。”

“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怎么,兄长早已料到了吗?”

“没有什么料到不料到的。该来的理所当然地来啦。”

“哦?”

“正好今晚大家都在宴会上吧?”

“是的。”

“传我的话,大家漱口净手,洗净酒脸,到大会议阁集合!我也马上就到。”

“是!”曹仁跑着离开。

曹操走下楼台,在冷泉边上洗漱更衣,大步走过石廊,佩剑锵锵作响。

群臣已经聚集会议阁大厅。诸将刚刚还在酒席上喧闹,转眼已经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迎接大将军曹操。

“荀彧。”曹操指名道,“把你昨天对我说的意见一字不落地在这里再讲一遍。敕使已下山东,曹操决心已定,请荀彧讲明大义。荀彧,起立!”

“是。”

荀彧站起身来,有理有据,滔滔不绝,把当今辅佐天子乃英雄大德,是收拢人心之大略的意见讲述一遍。

敕使下山东一个月后。

“出大事了!”

洛阳的朝臣就像连树根都被撼动的树上的落叶一样,在临时宫殿的宫门进进出出,个个面无颜色。

一骑。又一骑。

这天,快马飞奔,来到窘迫的宫门前,探哨武士飞身下马,跌跌撞撞,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门里。

“董承,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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