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献帝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再次深深地回忆起今年夏秋的可怖经历。
急报传来,说李傕、郭汜二军后来整备大军,卷土重来,攻到洛阳。
“派往曹操那里的敕使尚未归来,朕何处藏身啊?”献帝向众臣急问,心里却在为可咒的命运哭泣。
“无可奈何。”董承垂头丧气道,“……既然如此,弃掉临时宫殿,投曹操处去方为上策。”
于是杨奉、韩暹二人道:“依靠曹操,却不了解他的内心。他野心如何,不可得知。不如臣等率所有兵马拒敌。”
“话虽勇猛,连城门城墙都没有,兵马又少,如何挡得住啊。”
“休得侮辱!我等也是武人。”
“不不。万一败下阵来,可就来不及啦。让天子移驾何处?一旦毁灭而落入暴贼之手,个人的骁勇也就……”
正争吵间,室外有两三人大声喝道:“吵什么呢,没完没了的。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啊。敌人的先锋已经马尘滚滚,战鼓隆隆,攻过来啦!”
献帝惊愕,从御座上站起,拉着皇后的手,从皇宫后面钻进御辇。侍卫人等、文武百官,有随有留,一时陷入混乱之中。
御辇向南落荒而去。
街道路旁,倒着许多饥民。
饥饿的农民孩子和老头,到处在挖枯草根。找到冬天的虫子,便狼吞虎咽地吃掉,像饿鬼一样。有幼儿腹胀如鼓。有女人舔着泥土,眼神呆滞,木木地望着天空,好像在说:“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奔马、皇帝的御辇、赤脚的公卿们、荷戟的士卒和将军,像激流般的沙尘,裹挟着惊慌的叫喊声,从饥民面前通过。
“咦,什么人……”
“啥人啊?”
可悲的现实,在无知饥民眼中似乎并无任何异样反应。
即使看见大戟的血光,听到悍马的嘶叫,他们的眼睛里、耳朵里都已失去惊恐。一群连恐怖的知觉都已丧失的饥民!
可是,很快。李傕、郭汜的大军追赶皇帝御辇,黑压压地铺天盖地,从后而来。瞬间,原野上连一个饥民的影子,一只小鸟都看不见,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皇帝御辇被沙尘和哀号包围着,历尽艰辛,跑出数十里。忽然,一座山横亘在前方旷野上。可以看到,山的一头马烟升腾,茫茫一片。
“咦?哎?”
“谁的大军?”
“莫不是敌人吧?”
“啊呀……前面也有敌人啦?”
扈从的宫人们骚动起来,献帝也愕然地缩紧肩膀。
御辇进退维谷,随从人等惊慌失措,叫唤不已。皇后也哭出声来,献帝也屡次在珠帘里叫道:“改道!”
但事到如今,就是改道奔逃又能怎样?后面也是敌军,前面也是敌军。
想到这里,扈从的武臣朝官们有的大叫大限已到,有的两眼血红,琢磨逃命。
这时,对面只有两三骑不像武将扮相的人,拼命大声喊叫着飞奔而来。
“啊,好像见过……”
“好像是朝臣啊。”
“是的。就是先前下山东的敕使。”
出乎意料。片刻之间,来人气喘吁吁,滚鞍下马,匍匐在御辇前,奏道:“陛下!我们回来啦!”
献帝疑虑未消,道:“出现在那边的大军,是谁的军队?”
“事情是这样的。山东曹将军迎到我等,拜受敕诏,即日号令全军,以夏侯惇为先头部队,拨帐下十余将和五万兵马,迅速出兵到此。”
“哦……这么说是飞驰而来的自己人山东兵咯。”
紧紧围在御辇边的人们听到敕使的话,一下子活了过来,雀跃狂喜。
这时,一队骏马,盔甲锵锵,光亮闪闪,迅速来到近前。
以夏侯惇、许褚、典韦等人为首,一共来了十数位山东猛将。
“行礼!”见到御辇,一声口令,刷地翻身下马,动作整齐。
然后列队齐整,上前十步,夏侯惇代表诸将道:“一如陛下所见,臣等长途急行而来,甲胄在身,宝剑横挎,故阙下谒见,衣装不整。愿以军礼直奏,恭请圣允。”
真不愧是山东骁将,闻名遐迩,言语明晰,态度卓然。
献帝岂止是一时喜上眉梢,更觉心中底气大增,道:“长途奔驰,鞍马劳顿,怎可以衣装责问。今日朕处危急,尔等驰援而来,功劳忠节,他日必定重加恩赏,以为回报。”
夏侯惇诸将恭敬再拜。
后来,夏侯惇再次奏道:“主公曹操因调动大军,需要数日时间,臣等为先锋,姑先到此,以安圣心。任何事情,恭请交给我等。”
献帝点头,眉头舒展。
围在御辇周围的武臣、宫人异口同声,山呼万岁。
这时,有人来报:“东面看见敌人。”
“不,不会是敌军。敢请镇静!”夏侯惇立即驱马,在马鞍上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片刻回转,告诉一行,道:“正如所料,现在东面不断显现的军队并非敌军,而是曹将军的弟弟曹洪为大将,李典、乐进为副将,继先锋部队之后而来的步卒三万人马。”
献帝格外高兴,道:“又是自己的队伍啊!”圣心大安,却又觉得失望。
不久,曹洪的步卒队伍钟鼓齐鸣,到达此地。大将曹洪在万岁声中,走到圣驾前行礼。
献帝见曹洪,道:“汝兄曹操才真正是社稷之臣!”
御辇来时,把落荒逃出都城的车辙印刻在大地之上。转眼,御辇又拥有八万精兵,掉转车辙,返回洛阳。
郭汜、李傕的联合军队突破洛阳,蜂拥而来,并不知情。现在看到前方有意想不到的大军冲过来,目瞪口呆,不禁惊讶:“啊呀!?”
“怪哉!莫非朝臣中有什么人施妖邪之法啦?刚刚才带着仅有的几个近臣逃走的献帝,身边不可能马上出现如此军马。一定是虚幻之兵,使用妖术,蒙蔽我等眼睛。不用害怕。冲破他们!”说完冲将上去。
虚幻之兵很厉害,在实战中展现出山东军队的精良装备和高昂斗志。
贼军何堪一击。
形同杂军,且故态复萌的李傕、郭汜的军队被山东兵摧枯拉朽般彻底打垮,四散而逃。
“血祭第一仗!杀!杀!统统杀光!”夏侯惇进一步为凶猛的兵卒鼓舞斗志。
血,血,血!从荒野到洛阳,血路相连,血如潮水。
那日只半天,被枭首的敌军尸体就号称一万有余。
黄昏时分。献帝龙体无恙,进入洛阳故宫。兵马扎寨城外,篝火兴旺。
时隔数年,洛阳再次驻屯八九万兵马。篝火通红,渲染天空。尽管如此,献帝当夜一定久违地睡得很香。
不日,曹操也率大军来到洛阳。单凭威势,就可让敌军望风而逃。
“曹操到洛阳啦!”
“曹操的大军到洛阳啦!”
人心盼望曹操的到来如同仰望日轮。他的名字客观上被巨大的人望包围着,浮现在洛阳的紫云之上。
曹操进入都城那天,旗下全部装备红色头盔、红底金襕战袍、红色旗帜,队列呈八卦吉瑞之形,把大将曹操围在中央,一鼓六足,踏响大地,入得城来。
欢迎的人,景仰的人,无人不惧,道:“他才是兵马之王!”
可是曹操不骄不傲,马上觐见献帝,而且只要献帝不准,他就低身屈于阶下,虽是窘迫的临时皇宫,他也决不僭越上殿。
四 火星与金星
曹操进而上奏,向献帝起誓道:“用生命保卫国土,用生命报答皇恩,此乃臣平素所抱之志。今日被陛下选中,召到殿阶之下,拜受大命,无有比此更合我之所望者。卑臣旗下精兵二十万,皆为体现臣之意志的忠良。恭请陛下安心勿虑,万代太平之朗朗乾坤诚可待矣。”
曹操在“万岁万岁”的呼声中退出,皇宫御苑也久违地变得如此明亮。
然而另一方面,如今明确被称为贼军的李傕、郭汜却大感意外,不知如何进退。
“什么?!曹操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远道而来,赶路太急,一定人马疲惫。”
二人意见一致,求战心切。唯独谋士贾诩进谏,不同意出战,道:“不可小视曹操。不论如何,他都是当代颇具特色的骁将。尤其与以前不同的是,近来屈指可数的文官武将都汇集在他旗下。不如舍逆从顺,脱盔出降。如果硬碰硬打,恐怕连后人也会嘲笑我等太自不量力啦。”
忠言逆耳。
李傕、郭汜道:“劝降吗?!战前竟出不吉之言!还说我等自不量力。无礼之徒!”
他们把贾诩推出寨外,就要斩杀。贾诩的同僚却怜其为人,拼命进言,为其保命。于是二人道:“且留你一命。以后若再出言无礼,决不饶你!”
当天夜里,贾诩咬破幕帐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晨,贼军按照二将的意思开始前进,去硬碰曹操大军。
李傕有两个外甥,一个叫李暹,一个叫李别。二人常以铁腕自诩。他们并驾齐驱,首先冲破了曹操的前卫。
“许褚!许褚!”曹操在中军用手指着,道:“你去!看见了吧,那两个敌将?”
“遵命!”
许褚就像离开主人拳上的鹰一样,跃马扬尘,飞驰迎敌。刚刚靠近目标敌将,便手起刀落,一刀把李暹斩落马下。李别大惊,狂奔逃窜。许褚见状,大喝:“站住!”拍马便从背后追来,一把抓住李别的脑袋,咔嚓一声拧断脖子,然后拨马返回,静默从容。
许褚刚毅沉着,就连近在眼前敌人也不敢再追。许褚把两颗人头摆在曹操面前,表情好似捡来院前掉落到地上的柿子一般,道:“是这个吗?”
曹操拍着许褚的背,称赞道:“正是!正是!你真不愧是当世樊哙!我就像看到樊哙的化身一样啊!”
许褚原本出身于田夫,来到曹操麾下时日未久,所以很不好意思,道:“没,没那么厉害。”
许是觉得他的样子可笑,曹操竟不顾眼下大战正酣,大笑道:“啊哈哈哈……可爱的家伙!哈哈哈哈……”
看到这番情形,诸将无不感慨,暗忖这辈子一定要让曹操拍拍自己的背。
战斗的结果,当然是曹操大胜而归。
李傕、郭汜之徒终究不是曹操的对手,全军大乱,连连被斩,一如漏网之鱼、丧家之犬,被追赶着,茫然西逃。
曹操的英名随即响彻四方。
他完成对贼军的讨伐之后,将斩获的首级悬于街头示众,发令安抚百姓,严肃军纪,屯扎城外。
“无所事事。如此下去,我们都要变成他的垫脚石啦。”眼见曹操的势力与日俱增,越来越强,杨奉向韩暹流露心中不平。
“你也这么想啊。”韩暹虽然现在在禁门做事,原来可是贼将出身,跟李乐一起结党绿林,所以当即露出本性,言语腌臜地道出自己对曹操的妒忌之心。“我们保护皇帝直到今天,忠心勤勉,功劳甚大。像这样下去,一旦曹操声名鹊起,真不知会怎样了得。曹操一定会把自己那帮人的功勋放在第一位,不认可我们的存在。”
“是啊,不会认可啊。”
杨奉在韩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察言观色看着韩暹。
“噢……嗯……干!”韩暹两眼放光。
之后的四五天,两人一直在秘密策动。一天晚上,他们突然把宫门的守兵统统邀出,向外转移。
朝廷大惊,四处寻找,终于弄清真相:杨奉、韩暹二人声称去追赶先前逃散的贼兵,却率兵朝大梁方向而去。
“问问曹操后再作决定。”献帝在朝官们商议之前,派出一位朝臣为敕使,前往曹操大寨。
敕使带着圣旨来到曹操大营。
曹操听说是敕使,恭敬出迎,礼毕,乍见其人,莫名感动。
“……”
人品之高雅!
人格之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