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曹操审视此人,恍然忘我。
许是世风日下之故,近年来世间人品实在低下。连年饥馑,人心颓废,自然反映在人们的脸上。不论看哪一张面孔,都是眼睛暴鼓,耳轮薄如纸,唇色发紫,肤无光泽。
有人如豺,有人若鱼骨披人皮,还有人好似乌鸦。那就是当今人间的面孔。
“而此人……”曹操看得出神。
来者眉目清秀,口唇如丹,皮肤白皙,不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病态之美。他的外表清雅飘逸,内心深处却藏清冷之物,散发着芬芳。
“这才是所谓尚佳人品吧。很久啦,终于看到一个像样的人。”曹操心内暗自低语,却又觉得此人很讨厌。
不,是觉得恐怖。
因为曹操感到敕使那清冷的目光已经看透自己的内心深处。
曹操觉得,如果此人不能为己所用,纵使不是敌人,也会变成自己的障碍。
“呃……你究竟为何被选为今日敕使来到此处?你生于何处,现在哪里啊?”很快坐定后,曹操若无其事地问道。
“承蒙下问,不胜羞愧。”敕使董昭简短回答道,“三十年间,徒蒙恩禄,无有寸功。”
“如今官居何职?”
“任正议郎。”
“何处人氏?”
“我乃济阴定陶人氏,名董昭,字公仁。”
“哦,也是山东人氏啊。”
“以前任袁绍的从事,闻听天子还幸,驰来洛阳。现在朝中任职。”
“啊,刨根问底,没有教养,还请原谅!”
曹操设酒宴,又叫荀彧入席,共论时局。
这时有人来报,有部队声称是朝廷亲卫军,昨晚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城外南下,到地方上去了。
曹操闻报,欲派兵,道:“是谁随便调动禁门守兵的?速将指挥活捉了来!”
董昭制止道:“杨奉心怀不满,韩暹是白波帅山贼出身。二人密谋,逃去大梁。此乃嫉妒将军威望之盲动,能成何事?!不值得您劳心。”
“可李傕、郭汜之徒也逃到了地方……”曹操强调道。
董昭微微一笑,道:“不足为虑。撼动树梢抖落下来的片片枯叶罢了。窃以为伺机扫拢,以一炬之火,焚之可矣。倒是将军另有更重要的当务之急啊。”
“啊啊,我正要问你,乞赐忠言。”
“将军大功,天子看在眼里,百姓尽人皆知。然朝庙旧壳如故,传统、门阀、官僚中心胸狭窄之人,各自在用异样眼光、异样心胸注视着将军。加之洛阳之地也不适合革新政事。窃以为,宜将天子之府迁至许昌(今河南许昌),在所有部门断然厉行生机勃勃的革新。”
曹操一直在倾听,然后话别,道:“最近承蒙含蓄教诲,今后也请示教啊。曹操一旦成就大业,定当厚报。”
是夜,又有客来,对曹操等人如是说:“近来,侍中太史令王立观天文发现,自去年起太白星横穿天河,彗星也向太白星运行,两星就要相会。王立预言,此象千年只出现一两次。传闻如果金火两星交会,必定出现新的天子。如此想来,大汉皇脉不正是气数将尽吗?而且,这天象不正是新天子兴于晋魏之地的征兆吗?”
曹操倾听来客之言,默然不语,等客人离开,遂带着荀彧登上楼台,道:“荀彧,即使天象如此,我也不懂天文。刚才客人所言怎讲?”
“也许是上天的声音。汉室家族本属火(正朔为火德)。主公乃土命。许昌的方位正属土。若以许昌为都,曹家必隆盛。”
“噢,原来如此!……荀彧,速速遣使往王立处,叫他对人闭口不谈天文之说。好不好?”
此非迷信。
而是哲学,是对人生科学的追求。至少在那个时代,从知识阶层到普通百姓,对天文历数和易经五行之说是深信不疑的。
这是崇高的命运学说。在他们的命运观中,既有星辰运行、月食、天地变异,也有易经的暗示。此外还有一种习性,那就是对预言家通俗易懂的声音倾注自身莫大的关注。
身处渺茫黄土大地,不论是汉室天子,还是曹操、袁绍、董卓、吕布、刘玄德,抑或是孙坚等其他豪杰,人人深知“自我”的弱小无常。面对大自然的伟大力量,就连如此英雄豪杰,也都深知人类之渺小。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而知之的。
例如。黄河和长江的泛滥。蝗虫带来的饥馑。从蒙古刮来的黄色沙尘暴。大雨、大雪、暴风,还有其他各种自然之力。
他们都是英雄豪杰,身处这种变化之中,却对这些现象束手无策。
所以,除了恐惧之外,他们在黄土大地之上,时而尽力地建设,时而不遗余力地破坏;时而尽情满足情欲贪欲,时而自暴腐败,自我瓦解;时而战,时而和;时而骄奢淫逸,时而遭遇磨难……既像存在规律,又像全无秩序……一直在悠长的历史长河中勾画着治乱兴亡的人间百态图。在漫长的经历之中,人们自然而然地,根深蒂固地恐惧、信服的只有“人受命运支配”。
就是这样。
命运,仅靠人的智慧无法了解,但上天知道,大自然能够预言。
天文和易理是了解命运的最高学问。不,是天地万物的学问。比如,连政治、兵法、伦理,都是以阴阳二元和天文地象的学理为基础的。
曹操恭谨地向天子奏道:“臣深思,洛阳之地已经化为如此废墟,其复兴谈何容易。且从将来文化兴旺的角度看,交通运输不便,地里表象不好。民心也是如此,离开这片土地,便不再思念。”曹操继续道,“与之相比,河南许昌土地丰饶,物产丰富,民情也不粗野。更有利的是,那里城郭、宫殿齐备。故此希望将国都迁于许昌。迁都的仪仗、御辇也已准备妥当。”
“……”
献帝只是点头。
群臣哑然,却无人提出异议。大家害怕曹操,曹操上奏又巧妙。
再次决定迁都。
护卫、仪仗的大队人马簇拥着天子,从洛阳出发,来到数十里外的山丘下。
“曹操休走!”
“劫夺天子,往何处去!?”
这时,大漠之中冲出一标人马,一边大叫,一边猛袭过来。
原来是杨奉、韩暹的兵马。杨奉的下属徐晃也身在其中。
徐晃手提大斧,战马四蹄腾空,冲将过来,口中喊道:“齑粉末将,不中用家伙!让曹操来见……”
“哦。许褚,许褚!那只饵食送给你啦。取他首级来!”
曹操命许褚替自己出战。许褚从曹操身边出阵,让战马像鹰鹫般朝徐晃的战马冲撞过去。
徐晃是绝伦的汉子。
许褚也是万夫不当,被誉为“当今樊哙”。
“棋逢对手!来呀!”许褚舞枪挑战。
徐晃挥舞大斧,大放豪言道:“敌手正如我愿!可别打到一半就逃啊!”
两雄单挑独斗,大战五十余合。战马浑身如浸水之纸,汗水涟涟,而两人却毫无疲劳之相。
“谁人能胜?”
好大一会儿,两军都在观战,鸦雀无声。旺盛的生命力之间相互搏杀,好似魔王与兽王相互咆哮。其壮烈绝伦之“美”,世上任何动物之美皆不足以与之相提并论。
曹操远远观战,突然想起什么,命道:“鼓手!鸣金!”接着赶忙补充道,“鸣金收兵!”
“是!”鼓手敲响铜锣,发出号令:全体收兵!
全军撤回寨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当然,许褚也抛下敌手撤回寨中。
曹操集合许褚和幕僚,道:“许褚可能不解。突然鸣金收兵,实是因为不忍斩杀徐晃其人。今日一见徐晃,真乃稀世勇士,大可成为卓越大将。虽说是敌人,可惜啊,让如此英才死于无益之战,可悲!我愿请他前来,成为帐下之宾。谁能说服徐晃,让他降服于我?”
于是出来一人,主动担当此任,道:“我愿前往。”此人乃山阳人氏,名满宠,字伯宁。
“是满宠啊。好,命你前往。”曹操准许道。
满宠当夜只身混入敌境,悄然造访徐晃大寨。
月光从树间泻下。月光之下,徐晃身不解甲,展帐而坐。
“何人来此窥视?!”
“啊……久违久违!徐晃啊,别来无恙乎?”
“哦,这不是满宠吗?!为何到此啊?”
“想起旧交,越发怀念……”
“战场之上,敌我分明,何谈旧交……”
“啊呀呀。正因如此,大将曹操才特意选中我,让我密受机宜,潜来此处。”
“什么?是曹操派你来的?”
“今日一战,曹操派手下第一猛将许褚迎战于你,见你作战骁勇,曹将军真心相惜,突然鸣金收兵。”
“哦……原来是这样啊。”
“像你这样的勇士为何要仰拜杨奉这等暗愚之人为主公呢?人生不足百年,恶名却千年难以挽回。人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啊。”
“不不。我也深知杨奉无能,但主从之宿缘如之奈何?!”
“谁说无奈?”
满宠凑近徐晃,在他耳边低语。徐晃叹息,摇头道:“我素知曹将军英雄豪迈。但我已拜杨奉为主公,哪怕只是一天,我也不愿斩其首级前去投降。”
五 二虎竞食之计
杨奉有个手下向他密告,道:“徐晃把敌方人员让入自己帐中,现在正在密谈。”
杨奉当即起疑,道:“抓来审问!”说完派数十骑前去,把徐晃大帐包围起来。于是曹操的伏兵群起,将其击退,救出满宠和徐晃,一同撤回曹操寨中。
曹操如愿得到徐晃,道:“这是近来我最为高兴的事情。”
曹操爱士胜过爱女人,所以如何厚待徐晃,自不待言。
杨奉、韩暹尝试奇袭,但因徐晃逃去敌方,没有胜算,便朝南阳(河南南阳)落荒而逃,投奔那里的袁术。
就这样,献帝御辇和曹操大军很快来到许昌都门前。
这里有旧时的宫门殿阁,城下有现成的街衢。曹操先定中宫,营造宗庙,增建司院官衙,使许都面貌一新。
同时,封旧臣十三人为列侯,自己任要职大将军、武平侯。
此外,董昭很快被登用为洛阳令。他就是先前作为敕使前来,被曹操看中人品的董昭(字公仁)。
满宠因功被擢升为许都令。
荀彧任侍中、尚书令。
荀攸为军师。
郭嘉任司马祭酒。
刘晔任司空仓曹掾。
毛玠、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催督钱粮。
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近臣中的近臣,个个晋升为将军,乐进、李典、徐晃等骁将均叙校尉,许褚、典韦举为都尉。
曹操自己出入则常有铁甲精兵三百护卫,弓箭枪戟,刀光剑影。相比之下,故老朝臣只有名义,虽然称为大臣、元老,但影响式微。而且,这些人现在也完全慑服于曹操的威望,惯于任何政事首先报告曹操,然后再禀奏天子。
“啊,除掉一人,又起一人。汉家的命运已经日薄西山了吗?”
叹息者不敢说出声来,只能任由毫无生气、呆滞的眼睛默默地流着泪,像木雕一般伫立在献帝身旁。
军师,谋士。还有铮铮幕将,聚会豪饮。
人群中央是曹操。他的脸上气宇如虹,正畅谈天下,偶尔说到刘玄德。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一本正经地当上了徐州太守。听说他把吕布放在小沛,加以扶持。吕布之骁勇和玄德之器量相结合,堪为将来之忧啊。若两人齐心协力,集中力量来攻,即使以现在的实力相抗,也很麻烦。有何防患于未然之良策?”曹操道。
“此事易耳。请拨精兵五万于我,回来便将吕布和玄德的首级挂在马鞍两侧。”许褚道。
于是有人笑道:“哈哈哈哈……又不是酒坛子……”说话的乃是荀彧。他一边把酒往笑意盈盈的口中送,一边用谋士般的细眼乜斜着许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