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陈宫道:“事到如今,您注意到了吧。之所以招致如此大事,完全是陈珪父子的伎俩。证据就是,您信任陈珪父子,命其出使许都,结果怎样?他们一味讨好朝廷和曹操,巧妙谋划自身爵禄与前途的安泰,今日大祸临头,他们却连面都不露。”
“然也!然也!”有人击掌支持陈宫的说法。
陈宫继续言辞激烈地道:“所以,如果作为当然的报应,将陈珪父子斩首,把首级献给袁术,那么袁术也会息怒退兵。恶有恶报,给予他们父子的,以及解救徐州的方法,只此一策。”
吕布当场拿定主意,立即差人将陈珪父子叫到城中问罪,打算斩首。
于是,陈大夫呵呵直笑,道:“患病不死,花开不出,老朽形同枯木,脑筋老衰,不值一颗梅子。如果想要犬子首级一用,就送给你吧……唉,你是一个何等懦弱之人啊!啊哈哈哈……面对天子你就不害臊吗?”说着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吕布作色,眼冒怒气,瞪着陈珪父子道,“你说我懦弱,说就说了。你既然口吐狂言,是否有自信破敌?”
“怎能没有?”陈大夫一本正经道。
吕布逼问道:“有就说出来听听。如果确乎有良策,就饶你死罪。”
“虽有一计,但采用与否,全在于你。任何良策,如若不用,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先说出来!”
“闻说淮南大军号称二十余万,但都是乌合之众。为什么?袁术出于欲即帝位的野心,急剧扩张军容。请看,第六路军的将军韩暹,以前不就是陕西山寨中的盗匪头目吗?再看率领第七路军的杨奉之辈,原是叛贼李傕的家丁,离开李傕后又被曹操追打,身无居所,跟了袁术。”
“呃,有理。”
“这些人的出身您该知道的,又有何理由害怕袁术的势力?先以利怀柔他们,缔结内应之约,让他们扰乱敌军。而我方则遣使结交刘玄德。玄德乃温良高洁之士,如今也不会见您身陷苦境而不顾。”
陈大夫善辩,吕布听得如痴如醉,不服气地道:“不,我绝不是害怕他,只是谨慎地征求诸臣意见而已。”陈氏父子的罪,就此置之不问。
取而代之的是,陈珪、陈登二人被令担负施展谋略、采取手段、从敌军之中发起内应的任务,被准回家。
“儿子!刚才好险哪。”
“父亲大人说得可是豁出去啦!今日我真害怕会出现什么结果。”
“我也听天由命啦。”
“可是,有好点子吗?”
“不,什么都没有。”
“如何处理?”
“明天会刮明天的风。”
陈大夫一进私宅卧室,又变回衰老的病人。
另一方面,袁术那边。
在向毁弃婚约的吕布派遣复仇大军时,他检阅三军,同时迫不及待地将多年野心公之于世,亲自宣布自己将即皇帝位。
小人拥有玉玺有罪。孙策托存的那颗传国玉玺,终于造就出如此狂妄之人。
“昔日,汉高祖起身于泗上一亭长,创造四百年帝业。然而汉代之末,天数已尽,天下不治。我家四世三公,百姓归服,传至我代,如今是众望所归,力量具备,受促于天应命顺之理,我决定今日即九五之位。尔等众臣,当辅佐于朕,尽忠于政事。”
他彻底变成帝王心态,告谕群臣,立号仲氏,设台省官府之制,乘龙凤之辇,祭南北之郊,立冯氏之女为皇后。后宫美姬数百人,绮罗锦绣,尽皆华装。立嫡子为嗣,僭称东宫。
狂妄自大的暴君,不会有豁出命去真言进谏的臣下。但有一人,主簿阎象伺机道:“自古以来未有逆天道而荣者。昔日宗周,从后稷到文王,建功积德,尚且只有部分天下,事殷纣王。主公累代再盛,也不及周代之盛。且汉室之末再衰微,也未像纣王那样作恶。”
袁术听着,脸色大坏,不待众人发言,便厉声喝道:“所以如何?!”
“所以……”阎象颤抖,后面的话接不上来。
“住口!摆出学者模样,耍小聪明的家伙!传国玉玺授予我,绝非偶然!此正所谓天道。我若不即帝位,反倒违背天道。尔等与书虫一起晒晒太阳,伸伸懒腰可矣。退下!”
袁术为了不让臣下再有人说这类事情,让人发布命令,道:“以后不论何人,有议论我之帝业者,当场腰斩!”
然后,继已经发出的大军之后,又调动督军、近卫军两个军团,亲自挂帅,前去进攻徐州。
出征之际,袁术命兖州刺史金尚道:“掌管兵粮!”可听说金尚不知为何对此命令心有不服,袁术一气之下,即刻派近卫兵前去把金尚绑来,枭首血祭,以儆效尤。
督军、近卫两军团殿后,前线二十万兵马也都紧张起来,只道是:“大战在即,认真应战!”
七位将军分为七股,从七路进攻徐州,沿途烧毁各郡县民宅,祸害田地,掠夺财物。
第一路将军张勋,进攻徐州大路;
第二路将军桥甤,进攻小沛路;
第三路将军陈纪,进攻沂都路;
第四路将军雷薄,进攻琅琊;
第五路将军陈简,进攻碣石;
第六路将军韩暹,进攻下邳;
第七路将军杨奉,进攻峻山。
事实上,连吕布见到如此阵容都要发抖,不无道理。
吕布一心等着陈大夫的“内应之计”不久就能奏效,可陈家父子却再未在城里露面。
“怎么回事?!”吕布派侍臣到陈家宅邸查看,回来说,陈大夫在悠闲的病室里,呆呆地晒着太阳,无忧无虑地养老。
吕布本来就是急性子,如今又全靠陈大夫一计。
如何能够安稳了事?!速速抓来!吕布大叫。前次为他如簧巧舌所惑,原谅了他。此次见面,定要砍掉他的皓首!
捕吏飞奔而去之后,吕布还在愤恚独语,等着他们。
恰好黄昏时分。
陈大夫宅门紧闭,老父率儿子陈登及全家人正围坐在晚餐桌边。
“咦,怎么回事?”
破门而入的声音,房屋摇晃的声音,用人尖叫的声音,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音,许多捕吏和武士穿着鞋就冲了进来。
不由分说,陈大夫父子当场被带走。
父子被带到等候他们的吕布面前。吕布瞪着他们,道:“这个老不死的!巧妙地把我给骗了!今日就要问你的罪!”
说完立即命令武士,狂暴道:砍掉陈大夫的白发首级。
陈大夫依然故我,从容微笑。但还是稍稍动了动身子,举起双手,煽动道:“性子太急!性子太急!”
吕布更如烈火,大声吼叫,连殿堂大梁都为之震颤:“你,还要揶揄我吗?!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就要落地了吗?!”
“且慢。要落地的是我的头颅,还是你的头颅啊?”
“现在就让你看看!”
吕布以手扶剑,陈大夫仰天道:“啊,您的运势就要尽啦。一代名将,如此没有眼光,真是无可救药!眼看着,您就要用自己的剑砍掉自己的脑袋啦。”
“说什么?胡扯!”吕布说着,多少也有点感觉不好。
乘吕布脸色改变之际,陈大夫用锋利的舌锋砍将下去,道:“我日前的确说过的。任何良策,如果您不采用,就等于纸上谈兵。如果这颗老头的脑袋落地,还有谁施良策,解救徐州危急呢?所以,您如果拔剑,就如同断送自己的性命。”
“你的诡辩我已经听腻啦!你巧舌如簧,一时逃脱,回到家里,悠然安眠。难道不是吗?!不用计策的不是我,而是你这只老狐狸!”
“所以我说您性子太急。我陈大夫早已悄然着手施计。就是说,已经安排好啦,近日之内,我就要跟敌人第六路军将军韩暹在某处密会。”
“哦,是真的吗?”
“为何要口吐虚言?”
“既然这样,你为何紧闭私宅大门,在此战乱之中,安闲度日?”
“真谋士,不妄动。你知道这句话吗?”
“巧言骗我,是准备逃往他处吧。”
“大将军者不可像小人一样胡乱猜测。我的妻子眷属,都在将军手里。我一个老人,怎么会为一己长寿外逃呢?”
“那你打算立即前去会见韩暹,的确如你起初对我所说,是为我实施最妙计谋吗?如何?”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重要的是看你怎么想啊。”
“嗯……我的想法吗?我也希望如此啊,但不愿意悠闲地拖延时日。要干快干!”
“可是你内心里还在怀疑我陈大夫吧。好吧。既然如此,这样吧。我把犬子陈登作为人质留在城中,我一个人去。”
“可是到敌人的地盘,没有部下不行吧。”
“我对跟去的部下有一点要求。”
“要几十人啊?还是想在部将中带谁去啊?”
“不要部将。跟去的也只要一只就行。”
“什么叫一只?”
“从城里牧场中给我一只母羊。听说韩暹的大寨在下邳山中。一路上我将以树上的果实为食,喝羊奶给病体增加力量,造访山中大寨,一定说服韩暹给你看。所以,请你这边也不要疏忽大意,遣使去刘玄德处,安排好诸事。”
陈大夫当天牵着一只羊,从南门出城,飘然而去。
二十 高大金冠
下邳位于徐州东面的山地,敌军第六军的大将韩暹率军切断了由此通往徐州的道路。他的大营设在山中的啸松寺。万事俱备,只待总攻的时日。
当然,交通道路均被封锁,四周的山野和村落里都住满了军队。
——尽管如此,陈大夫却坦然而行。
他手牵着一头白羊。
一路走来,稀疏的胡须随风飘动。
“看那怪老头,他在做什么?”
士兵中有人指着他说笑着,却没有责难的意思。
士兵们奇怪的无疑是陈大夫过于平静的样态。在战场上他竟然旁若无人地行走,丝毫没有意识到暗伏的杀机,这样从容的态度终于使敌军士兵对他放松了警惕。
“已经快到了。”陈大夫喃喃自语道。
他上了山,偶尔坐在山石上小憩。山上没有清泉,只能挤点羊奶,用器物盛着喝几口,聊解饥渴。
时值盛夏。
满山都是蝉声的聒噪。山间遍是松树。陈大夫没走多久,就仰面看到了啸松寺的宝塔。
“嗨,老头,你上哪去?”
在中军的大门,陈大夫受到了敌军士兵认真的盘查。他指了指牵着的小羊说道:“我是来向韩将军献礼的。”
“你这老头,不就是个山野村夫吗?”
“不,我是从徐州来的。”
“什么,你是从徐州来的?”
“请转告韩将军,就说有个叫陈珪的老头儿,特意携羊求见。”
听到来者是陈珪,守门的将士惊愕不已。他们都知道陈珪住在吕布的城下,是徐州的客将。而且又听说前不久,经曹操的推荐,朝廷特地颁诏让陈珪以退休名将的资格年享二千石的厚禄。总而言之,这个老头名气很大。
大将军韩暹听了门将的转告之后更为吃惊。
“我一定得见见他。”韩暹说着亲自把陈珪迎入中军的大营,极尽殷勤的待客之道。
“这只是一点土产,聊表心意。”
陈大夫把羊交给韩暹的侍从后,便和韩暹开始随意地聊起家常。但他闭口不谈自己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