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厉声叱责道:
“此话若不是心中无父母无君臣的人,怎么说得出口!人生在世,怎能不知忠孝为立身之本?曹操乃相国曹参的后裔,从祖上至今四百年一直仕宦于汉室,食汉室的俸禄,受汉室的恩惠,如今眼见汉室衰微,他不思报恩,却反而露出乱世奸雄的本性,意图篡窃皇统,他不是贼子又是什么?!我看你只不过想将天数循环的历史妄加附会于现实中的某个人身上,为他寻找篡统的理由罢了。这种做法难说不包含着逆心。试问,若你家主君势力衰微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像曹操一样,立即不把吴主孙权放在眼里?”
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回答。
紧接下来,来自吴郡的陆绩,字公纪,也上阵同孔明辩论。
“不错,正如先生所讲,曹操的确是相国曹参的后裔,祖上累代为汉朝之臣。可是刘豫州刘备又如何呢?他自称是中山靖王的后裔,可是听说其实他以前只是个织席贩履的贱夫。两相比较,谁个是珠,谁个是瓦,不是不言自明么?”
孔明哈哈大笑,回敬道:“你就是以前在袁术宴席上将橘子揣入怀中的陆郎吧?你且听我慢慢说来。昔日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但仍仕宦于殷,孔子曾称颂周文王之德行曰‘至德’。后来殷纣王竭尽恶虐之极,武王起而伐之,伯夷、叔齐也曾拦住马首劝谏过他。不过曹操的情形却是,对于累代的主君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功勋,反而还常常伺机加害于帝,其门第虽高贵,但越是高贵罪责就越深重。再看我家主公刘玄德,大汉四百年,其间治乱继举,兴衰万变,其血族旁支流寓荒僻之地也是很自然的,即使隐血脉于田间又何耻之有?只要时运到来,于草莽之中掘地而起,洗去泥土,便会在世人面前一显金玉之质。若因为织席便视之为贱,贩履便小瞧蔑侮,以这种眼光来看人生、看世界之辈,竟然也能参与一国政事,真叫人汗颜哪!对百姓而言,比起天变地异来更加可怕的,是盲目无知的为政者,看来尊公便属于这种人吧!”
一席话说得陆绩心口郁结,再也不吭声了。
随后起立应战的是来自彭城的严畯,字曼才。
“真不愧是诸葛孔明先生,辩驳实在精彩,我东吴的俊杰逸才全都败在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惭愧万分。敢问先生治何经典?依凭什么才如此强词夺理?请列举一下你蕴蓄的渊博学识给我等听听吧!”严畯酸唧唧地讥讽道。
孔明呼了口气,转向他,义正词严驳斥道:“只会抓住微枝末节议论,而根本看不见全树,整日拘泥于章句虚度光阴,此乃世间腐儒所为,像这般酸书生怎能知晓兴邦安民之大策?殊不知昔日辅佐高祖匡定天下的张良、陈平,也未听说他们曾饱读诗书、治何经典。孔明虽不才,也不愿整日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白,浪费无用的翰墨和宝贵的时光,这不是天授于我的大任。”
“自古以文治天下,而先生这么说,岂不是说治学对于治理天下百无一用啰?”
抢上来反驳的是汝南程秉。
孔明摇摇头:“请勿匆匆下结论。儒者也有小儒的舞文弄墨与君子的文章大业之分。小儒心中只有一己而无邦国天下,以春秋之赋为至上,浪费翰墨,蛊惑世间男女沉迷于安乐,专以混淆人心思潮为能事,笔下辞句万千,胸中却无半点才略。君子之儒则首先志在天下,忠君爱国,丰富人伦之道,欲使文化升华,政治和谐,且为穷苦众生带来生活乐趣,为黑暗的世界带来希望。所以说,有用无用须看政治引领的善恶,腐文盛行乃恶政的反映,而文章健举则是一国政治清明的示显。——从刚才各位的议论观察贵国的学问之事,亮以为实在低卑鄙陋得可怜。不知亮的评价有没有不公?诸位以为如何呀?”
满座早已鸦雀无声,众人全都不敢站出来招架,故而孔明反客为主,一声发问,彻底震住了这群东吴才俊。
正在众人屏气静息无人站出来之时,却有一个人嗓音朗豁,嚷喝着从外面闯进来。
四十一 火中取栗
众人一同朝闯入的这个人瞧去,原来是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的粮草官。
黄盖用眼睛四下巡视了一遭,说道:“诸公究竟知道你们自己在做什么?孔明先生乃是当今天下第一英雄!对这样的宾客,你们居然问出一连串如此愚蠢的问题,说些无用的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不是我东吴的耻辱么?简直是给主公脸上抹黑!休要再无礼了!”
黄盖的声音震得天花板都仿佛摇摇欲坠。他转过脸又朝孔明殷勤地说道:“请先生不要将刚才群臣的无礼放在心上。主公孙权一早便将清堂打扫干净,恭候先生的光临,想好好听一听先生的金言玉论哩。”
说罢,黄盖在前引导孔明往内殿走去。
霎时间大眼瞪小眼的却是刚才还较着真进行所谓讨论的文武诸臣。他们心里清楚,这可不是黄盖对着他们叱责,一定是谁向孙权去报告后,孙权甚为不快,又碍于面子,不好当面向宾客道歉,只得借黄盖的口让他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不管如何,这厢开始郑重其事地迎接起国宾来。鲁肃起身,满脸严肃地同黄盖一道引导孔明前行。穿过中门,前面两扇金碧辉煌的门扉洞敞着,旁边默默站立着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啊!”
“啊……”
孔明顿时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大臣也抬起头凝视着孔明。
原来眼前此人便是吴国的谋士、孙权帐下重臣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亲哥哥。
兄弟离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牵着幼儿的手,跟随继母等大人一同从山东不远万里流落至南方,当时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挣扎于凄风悲雨中的样子,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兄弟两人的心头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亮,你到吴国来了?”
“奉主公之命前来东吴。”
“变得简直不敢认了。”
“哥哥你也是……”
“既然来到东吴,为何不早点上我家来一叙?或者从驿馆通知我一声也好……”
“此次下吴,是作为刘豫州刘备的使者来的,所以个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后再考虑了。请哥哥见谅!”
“嗯,这倒是。好了,容日后再好好聊吧,吴君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诸葛瑾立刻又恢复了东吴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将宾客迎入内殿,随后飘然退下。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珠栏玉阶,雄壮而威严。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正面一个人赶忙起身,向前迎来。不消说,他便是吴主孙权。
孔明单腿跪地,叩拜孙权。
孙权热情地回礼,对孔明道:“先生请……”请孔明入座。
孔明固辞不肯在上座就座,于是坐在了侧面。
坐定之后,孔明先转达了刘备对孙权的礼节性问候,声音尽量清晰和缓,言语简洁,为的是让对方进一步产生好感。
“先生远道而来,想必多有劳累吧?”孙权也礼节性地问道。
东吴的文武重臣远远排列两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宾客。
孔明的目光轻轻朝孙权脸上掠去。
孙权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发蓝,须发略带紫褐色。这可不是汉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时上半身身躯显得颇魁伟高大,可站立起来的时候却可以发现,腰部以下躯干甚短。这也是孙权的特征之一。
孔明心里暗自思忖:
——此人毫无疑问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内心异常倔强固执,虽精明勇武,但是缺点也容易暴露。想要说服此人,或许只有用激将法故意激他。
香气沁人的茶端了上来。
孙权请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随即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新野之战如何呀?那是先生辅佐刘豫州后的第一仗吧?”
“吃了败仗。兵马不过数千,战将不满五指,再说新野实在不是个适宜守备的城池,故此……”
“曹操的兵力——我是说真实的兵数——究竟哪个说法才是真的哩?”
“应该有百万。”
“那是号称的吧?”
“不,确实有百万。曹操攻占北方青州、兖州之时,兵力已有四五十万,讨灭袁术后又增四五十万,另有中原的直属精锐也不下二三十万。亮之所以说有百万,是因为倘若说出曹军兵力有一百五六十万的话,恐孙将军受惊吓,灰心丧气,故而只往少说罢了。”
“帐下大将有多少?”
“良将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谋之士、万夫不挡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如先生这样的人才又如何?”
“似我这样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车载用斗量。”
“眼下曹操的阵势意欲进攻何处?”
“水陆两军正沿江徐徐南进,除了意图吞吴之外,还有哪里值得曹操动用如此多的兵力?”
“那东吴应该是战呢还是不战?”
“呵呵,呵呵呵……”
孔明轻声笑了。
不知不觉中,话题轻松地被抛回了自己,两人好像对换了位置。孙权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于是赶紧一个劲地给孔明戴起高帽子来。
“——其实哪,鲁肃对先生的德操非常称许,我也是久闻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务必想听听先生的金玉之论,处于危急时刻的东吴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还望先生垂示。”
“愚见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恐怕不合将军的心思。既然是无用的旁论,听了反而会使将军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如何,还是愿意洗耳恭听。”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说与将军听——如今四海大乱,将军却令先祖之地东吴振兴繁盛,孙家的隆昌可以说是旷世奇观。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刘皇叔虽是草莽奋起,但是倡大义、救百姓,敢与曹操一争天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只恨刘皇叔兵少将寡,又无地利,所以先前刚刚战败一仗,于是胸中万恨交集,命臣晓以江水之缘,希望与东吴合流,共同抗击曹操。若是将军阁下不仅继承父兄创下的伟业,也有心发扬其伟大志向,请与刘皇叔兵合一处,动员吴越所有兵力,在此事关天下归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与曹操断绝国交。假使没有父兄之志,自认无资格与曹操争夺天下,则也不是没有他计。”
“先生是说,有什么不战,且又能使江东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是的。”
“什么良策?”
“降服曹操。”
“降服?”
“正如东吴诸大将向将军阁下提议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怜,脱去战甲,舍弃城池,将国土献给曹操任他支配划分——这样一来,想必曹操也不至于做出什么毫无人情的绝事吧!”
“……”
孙权默默地低垂下头。除了向父母的坟屈膝磕头以外,孙权还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字眼。
孔明静静地观察着孙权的表情。
“将军阁下,我想在你心里……”孔明继续说道,似乎要在孙权低垂的头上浇个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为一个堂堂男儿,也会深怀大志,誓要一争天下吧。可是,东吴的宿将元老们却都不赞成这样,他们首先想的是安稳,想必将军心里也有此考虑。然而如今事态危急,倘若迟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后,错失决断的大好时机,则大祸来袭也就不远了啊……”
“……”
孙权越发低头不语。
隔了片刻,孔明继续说道:“何去何从全在将军阁下一念之间,不管如何,江东的百姓难免遭受涂炭之苦。若战则战,若降则降,无论做何决断都须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抛弃掉羞耻之心,如此还可多保留几分颜面。”
“先生……”孙权抬起头,他内心竭力克制着愤懑,却全都刻在眼睛里,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脸上。
“闻听先生一席话,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语:风凉人自会说风凉话。若果如先生所言,为何先生不劝刘玄德投降?刘玄德与我东吴相较,更无胜战的可能,难道先生就没有将刚才一席话照实向刘玄德献言么?”
“将军所言极是。昔日齐国田横虽只是一介处士,犹不肯向汉高祖投降,为守节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刘豫州乃是皇室宗亲,更何况英才盖世,受万民仰慕,与百姓的关系正如鱼儿与水之和睦,何至于山穷水尽到降服的地步?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于天命也,焉能屈降于曹操之辈?假使我将刚才向将军阁下所言,照实向我家主公进言的话,必当立遭斩首,即使不然,也会被视作卑伪小人,一辈子受鄙视啊。”
不等孔明话说完,孙权突然间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跨着大步,离席而去。
屏立于两侧的诸重臣大将心里竟然油然而生一丝痛快之感,众人毫不掩饰地脸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随后三三两两地从大殿消失。
只有鲁肃一人留在原地。
“先生,这是为何?”
“什么?”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这下好,先生白白辜负了我对你的同忧共感。如此不逊之言,不要说孙将军了,任是谁也会翻脸动怒的!”
“呵呵,我说了什么不逊的话么?我倒自己觉得说话很谨慎嘛。看来,孙将军也不过是个难容别人、没有雅量的人哪。”
“话说回来,莫非先生另有什么锦囊妙计?”
“当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刚才所言岂非一场空论?”
“若真如此,鲁肃自当再次向主公进言。”
“倘若听得进逆耳之言,真心垂问的话,亮可以献上破曹操之计。曹操虽拥有百万之师,但是依亮看来,不过是麇集在一起的蝼蚁罢了,亮只消一挥指,定叫他像齑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动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谅他千百只战船也顿时吞没无踪。”
孔明说着,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鲁肃静静地看着那双眸子,他深信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狂人。
鲁肃追着孙权,前后脚进了后殿一间房内。孙权已经更衣完毕。
鲁肃跪在地上,再次劝谏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还没有将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话说出来哩。他言称破曹大计是不可轻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认为主公器量狭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让他一吐真言?”
“什么?!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器量狭小的主君?”
孙权手下佩着玉带,脸上却堆起了满面怒气。
眼下是非常时期。事关国运和百姓兴亡。
——孙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鲁肃,让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计!”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阔达啊。”
“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