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向曹操这种人降服?东吴自破虏将军以来,已历三世,如今民富国强,正当横行天下之时。而曹操只不过是个趁乱世浮起的流星般的奸雄,岂可同日而语?你的意见周瑜着实无法理解啊!”
“不错!都督的话不无道理,然顺应时势、依凭风云,这历来是英雄之所为呀。”
“嗯……可是,辖江东六郡、承三代基业的东吴,拥有优秀的传统和文化,这些并不落伍,甚至可以说当前正值隆盛之时,要说顺应时势,才更顺应时势、更依凭风云,又岂容他曹操一人可以左右天下!”
“曹操之强,莫过于挟天子而征四方,故而威势愈大,不管我们服不服气,又能奈他何?”
“呵呵——”周瑜仰天大笑道,“曹操这个僭越之臣,欺天瞒地的贼子!因正如此,应该讨伐他才是!既然他欺瞒天下,伪托天子之命,我们不正好可以大张旗鼓地以祭国贼的大名分,讨伐这个有辱君威、玷污朝纲的暴贼么?”
“话虽如此,然而曹操水陆大军总共近百万,姑且不论是否名正言顺,我东吴眼下兵寡军备不足,怎可同其精兵强马对抗?敌我实力相差如此悬殊,都督可有什么妙计?”
“所谓兵多未必常胜,大船未必优于小船,重要的是士气,以士气破其疏漏,此乃用兵之妙机也。也难怪,你是文官之长嘛,不会懂得用兵之道的。”周瑜苦笑着回答道。
周瑜饶有心机,端丽的容貌之下,有时却也藏着小小的坏心眼。此时,他故意在吴侯面前,在群臣环视之下,激张昭跳出来,然后将其主张一一辩驳、嘲笑得体无完肤,从而彻底封住求和派的嘴。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向孙权亮出自己的主张。
其实说穿了,他之所以选择张昭作为论争的对手,只是让张昭当一回帮衬,以便衬托出自己接下来要阐述的主张。
“曹军的强勇有目共睹,不过仅限于陆军罢了,那些生于北方、长在北方的山兵野将如何能胜任江上水战?马上工夫固然可以夸一夸口,面对我东吴水军则略输一筹,占不到半点的优势。”
周瑜先是将求和派的这条降服理由彻底击碎,又继续说道:“此外,较之兵马尤应重视的是一国的情势及其与邻国的地理位置关系。东吴南方有环海之安澜,东方则有大江之险峻可据,西邻亦无忧患。反观曹操,北方平定未久,其残军与旧敌怀恨在心,没有一日不期盼曹操早日灭亡;其背后有马腾、韩遂之辈隐患,前又有刘备、刘琦等的威胁,加上大军远离许昌征战于山野江川,以兵家看来,其情势已经是危如累卵啊,可曹操此时却还觊觎我东吴……岂不是自掘坟墓?倘若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反而以为屈膝求和,献国土于阵前,遗羞耻于百世乃不得已之举,简直是毫无道理,荒谬至极,这只能说是一种懦怯!主公,与其在这里口头空论,莫若以事实来说话,臣请得兵船数万,准保击溃曹操大军,彻底一扫那些求和之辈的怯懦之风!”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求和派不由大惊失色。
个个强抑住惊恐,闭口不敢出声,只是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孙权身上。
“嗯,周都督说得对!曹操这个老贼早就想废汉自立,虽身在朝廷,然而对朝廷野心勃勃,并且像个夜叉罗刹般凶暴,不停地征讨各州以达到其称霸目的。如今,凡是老贼所忌惮的袁绍、吕布、刘表等数雄已灭,只有我孙权尚在,我岂能坐以待毙,听任老贼称霸天下,而重蹈袁绍、刘表等人的覆辙哩?”
“主公已下定决心开战了么?”
“命爱卿领率全军,鲁肃督领陆军,誓讨曹贼!”
“臣为主公决一血战,万死不辞。臣唯一担忧的只是,恐主公尚狐疑不定。”
“是么?”
孙权腾地起身,拔出身上所佩之剑,一挥手,将面前的案桌一断为二,说道:“擒得曹操首级之前,我先斩断自身的迷妄!”继而,将剑高高举起,大声喝道:“从今往后,关于此事不须再议。尔等文武重臣并军中吏卒,有谁胆敢迷惑君心鼓吹投降曹操者,与此案同样下场!”
大殿上的宣言声震阶下,阶下的回响又传至中门、外门,不久就传遍了整个柴桑镇,霎时间,这掷地有声的宣言像旋风般惊动了天地。
“周瑜,佩上我的剑,出征吧!”
孙权将剑赐给周瑜,随即封周瑜为吴军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参军校尉,“文武百官若有不听从号令者,即以此剑诛之!”
决断终于下了。
孙权决定开战,张昭等一班主和派唯有哑然。
周瑜拜受孙权的赐剑后,当众宣布:“不才周瑜,今领受主公之命,担负起击退曹操的大任。战时以军律最为重要,自今日起,当依‘七禁令五十四斩’①行事,凡违者一律从严惩治,绝不宽贷!明日拂晓前,全军备妥出征之武器,于江畔集合,各自属下的部署安排到时会通知的。”
文武诸臣默默散去。
周瑜一回到家里,立即着人请来诸葛亮相见,将今日殿上议决的经过以及孙权的决定详细告知,随后悄悄问道:“现在先生可以示教妙计了吧?”
孔明心里暗暗想:“大功已告成”,脸上却不动声色,劝周瑜道,“不,我担心吴侯不安未除,心仍不稳——所谓寡不敌众,想必吴侯一定为此而忐忑,忧心忡忡,自信不足,思虑着如何才能化劣势为优势吧?亮以为阁下还得不辞辛劳,拂晓出征之前再登殿觐见吴侯,将敌我双方的兵力情况说与主君备悉,使其树立信心,了然无疑,大事方可成啊。”
东吴的一进一退,对孔明来说关系至为重大,因为直接影响到刘备的命运,故而为了主公利益,孔明此时仿佛摸着石头渡河,不得不万分谨慎。
“先生想得甚是周全。”
周瑜于是再次入殿。虽然时已夜半,但明日大战即将来临,东吴的兴亡在此一举,故而孙权似乎也无半点睡意。
孙权即召周瑜入内,问道:“都督夜至,有何要事?”
周瑜答:“臣明日便将率军出征,主公的决心没有动摇吧?”
“事已至此,都督不必多疑。我只是担心曹操兵多,寡不敌众啊!”
“臣倒不是多疑。其实退下大殿之后,臣也细细想了想,只恐主公会有此担心,故而夜半急急赶来面见主公……曹军虽号称百万,但是臣以为未免虚张声势,言过其实了。”
“我也知道他多少有些夸大,不过东吴兵力与之相比,总有不小的差距吧!曹军的实际兵力到底是多少?”
“据臣估算,曹操中原的直属兵力不过十五六万人,袁绍旧部中的北方兵士约有七八万,而这些都是被征服收编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迷,又缺乏忠勇之心,只不过寄人篱下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还有刘表手下的原荆州将士人数也不少吧?”
“不错。只是他们跟随曹操时日尚短,曹操自身对其兵士和将领也多存疑心,绝对不会配属在重要的战区予以重任。如此看来,曹军的可用之兵顶多也只三四十万,至于其战斗力,与我东吴清一色的兵士简直不可相较!”
“东吴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周瑜忙给孙权鼓气:“明日一早于江岸集结的兵力约五万。主公可再征召三万人,且备足兵粮、武器、船具等随后进发,臣率领五万先锋部队逆江而上,同时陆路驰突,水陆两路并进,必能击破曹军!”
听周瑜如此一番话,孙权方才有了信心,两人又互论破曹大计,直至天色微熹。
天地笼罩在晦暗之中。距离天明仍然一段时间。
周瑜返回家的途中,心中暗暗想道:没料到孔明竟是个可怕的人物哩,居然对东吴主君的心胸如此了如指掌,比我等常在主公身边的东吴重臣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读人心如览镜者,指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无论怎样看,其慧眼和智虑都在我周瑜之上啊!
叹服之余,周瑜更生出一分恐惧——倘若不趁今日将孔明杀掉,日后他必将成为东吴的祸患!
“嗯……就这么办!”
进了官邸门,周瑜自言自语似的点了点头,似乎下了决心,随即派人将鲁肃请来商议。
“如今东吴的大政方针已经确定,今后你我的使命便是同心协力,上承君命,下统吴军,坚决击破敌军。像孔明这般外来介入既无必要,更将成为东吴之后患,倒不如趁现在杀之,你意下如何?”周瑜试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鲁肃瞪大了眼睛:“啊,要杀孔明?!”他满脸惊诧,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错,除掉孔明!”
周瑜继续说道:“倘若现在不除了孔明,我担心他趁魏吴交战之隙辅佐刘备羽翼渐丰,以他的智谋,将来不知道会置我东吴于何地哩!”
“不可!万万不可以!”
“你不赞成?”
“当然!如今曹军一兵未破,便要除掉孔明,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大丈夫所为!抛去开战之议不说,即使孔明不是真心为我东吴着想,但他也不绝是我东吴的敌人,杀了他,若是传开去,岂不成了万人的笑柄!”
“真的么?”周瑜一时也犹疑不决,他低头沉思起来。
为了彻底打消他的疑虑,鲁肃不失时机地献上一计:差孔明之兄诸葛瑾去说服孔明,使他从此与刘备一刀两断,改投东吴,为东吴出谋献策,不仅有可能成功,而且对东吴来说这样做也最为有利。
“嗯,好计策!找个机会与诸葛瑾好好说一说,让他去试着说服孔明吧!”周瑜也抚掌称妙。
说话间,外面天色已晓。
“告辞!”
周瑜和鲁肃道别后,各自披上出阵的铁甲金铠,跨上战马,精神抖擞地朝江边赶去。
江水拍着滔天浪花,晨曦洒下的耀眼金光辉映着三军。江岸边,旌旗林立,五万将士早已集合在此,只等部署配阵的号令。
大都督周瑜在震天的阵鼓声中来到列队前,下得马来,登上被中军幡帜和令旗团团围住的高台。
“全军听令!”
他向全体将士发令:“如今曹操篡夺朝廷大权,罪莫大焉,比董卓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内将天子囚禁于许昌城内,对外则不断派遣暴兵蹂躏各州,还企图侵犯我东吴。讨伐此等贼子,乃人臣的天职本分,也是伸张正义之举。一旦开战,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论亲疏,不论军阶,所谓王法无亲,各位将士宜好自为之,恪尽职守,奋勇争先,誓破曹贼,捍卫我东吴!行军中以韩当、黄盖为先锋,率大小兵船五百余艘,沿三江之岸构筑阵地,向前推进;蒋钦、周泰为第二阵,随后出发;凌统、潘璋担任第三阵;太史慈、吕蒙为第四阵;陆逊、董袭为第五阵。另外,吕范、朱治率二队为督军。以上务必遵行,勿忽勿怠!”
这天一早,诸葛瑾独自乘马来到孔明下榻的驿馆。
他突然接到周瑜的密令,要他前来游说孔明,投靠东吴麾下效力。
“噢,是哥哥来了。上次在城内相会,实在碍于使命,不得不强抑思念之情。哥哥一向还好吧?”
孔明执着诸葛瑾的手,将他迎入室内。一时间,高兴、眷念、加上童年的种种记忆,一齐涌上心头,禁不住已经涕泪纵横。
诸葛瑾的眼眶也湿润了,兄弟二人相拥良久,竟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儿,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诸葛瑾才说道:“弟弟,你对古时候的伯夷、叔齐怎么看?”
“哦,伯夷、叔齐么?”
孔明对兄长突如其来的问话稍感意外,但随即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诸葛瑾饱含感情地开导起孔明来:
“伯夷与叔齐兄弟为了争相让位而弃国避走他乡,后来因为进谏周武王未被采纳,隐居首阳山,终生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山中,贤名传诵至今。你我兄弟二人虽为骨肉同胞,但自小背井离乡,长大后又各事其主,多年不得一见,今偶一相见,你却为他国使节,而我则为东吴臣下,仍然无法尽情款叙亲情……想想伯夷、叔齐兄弟手足情深,作为人子,难道不觉得愧疚么?”
“不,哥哥,愚弟的想法与你稍有不同。哥哥所说,乃人伦之中的义与情,然而义与情不是人伦的全部内容,忠和孝难道不比之更加重要么?”
“不错,忠、孝、义缺一不可,兄弟一体、和睦无间,虽不能说便是人伦的全部,但这不正是孝么?况且也是忠的节之本嘛。”
“不,哥哥。你我不都是汉朝的后裔么?大汉便是我等人臣人子的父母,我所仕奉的刘豫州刘玄德正是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的玄孙呀。若是哥哥你改变志向,随我同仕刘玄德,父母地下有灵,不知道会多高兴啊,这也是他们的期盼哪!况且这样才合乎忠义之道呀。哥哥如何?请你摒弃小义,重回忠义之本吧。父母之坟皆在江北而不在江南,有朝一日排除了朝廷逆贼,奉刘玄德为君,真心卫助大汉,你我兄弟得双双祭拜故乡父母之坟,岂不是人生的最大幸事?到那时,想必世人也不会将诸葛兄弟与伯夷、叔齐去作比较,觉得我二人有什么可羞愧的吧!”
诸葛瑾无语以对。自己本想劝说弟弟的话,却不料如数从弟弟嘴里说给自己听了,况且自己几乎就要被他说动了。
恰好此时,从江畔方向远远传来震天的出征金鼓和锣号。
诸葛瑾低头不语。孔明像是洞察到哥哥的心思,于是催促道:“那不是东吴大军出征的金鼓么?兄长也身为吴将,如此重大军事行动岂可迟误?好了,不必在意我,赶快出征去,你我兄弟之情容日后有机会再悠悠相叙吧!”
“那好,后日再叙!”
诸葛瑾道了别,朝驿馆外走去。原本想好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口,不过,他心里却在想:“啊,真了不起!”对弟弟刚才一席话,既觉得自豪与高兴,又感到些许担忧。
周瑜从诸葛瑾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脸上露出极度不悦之色,他甚至毫不掩饰地问诸葛瑾:“那么,足下不会同孔明一起回江北吧?”
诸葛瑾急忙答道:“瑾怎敢背弃吴君的厚恩?平白无故受此怀疑,真是令人遗憾哪!”
周瑜打着哈哈,说声“玩笑玩笑”,将话岔了开去,然而心里对孔明的加害之意却愈加深了。
四十四 孤客闯绝地
现在可以说,孔明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一如所料,吴国大军终于出师了。
这日,孔明辞别了孙权,随后搭乘上一艘兵船。
同舟的全都是赶赴前线的将士,程普、鲁肃二将也在其中。
程普向来与大都督周瑜关系不睦,此次出师他也心存异议,不过此刻他却一连声地夸赞起周瑜来。
“要说起来啊,他年纪虽轻,却是个可畏的人哪!今天早上在江岸边出征仪式上,站在将台上向三军发布军令时的威严气势,真可谓堂哉皇哉!我对犬子程咨也是这么说的,我东吴出了个绝世英才啊!”
鲁肃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他呀青年时代完全一副风流才子的样子,想不到竟是外柔内刚。此次领军出阵,愈加能显出其英雄本性来哪!”
程普连连点头,继续说道:“我等一直以来对周都督缺乏深致认识,从今往后,尽管我年岁比他大,实战经验也比他丰富,但没得说的,我一定对周都督尽忠尽节,唯都督之命是听。——说出来真惭愧,出师之前,我专门拜会了周都督,向他表示我一片真心,为以前心里的芥蒂向他谢罪哩!”程普说着,依旧显得很忏悔的样子。
孔明站在二人身旁,但他一语不发,没有插一句话,只是独自倚在船舷,徜恍迷离地望着舷外的江水和天空。
往上游去大约七八十里处,大小兵船如蚁萃螽集,浩浩荡荡地铺散开去。沿江岸各处构筑起了水寨,周瑜在居中的位置处,选了个背靠西山的地方作为水陆两路的总指挥部。只见前后左右,寨子、栅门林立,连绵五十余里;旌旗翻卷,遮蔽了半边天日。
“听说孔明好像随后也要来……”周瑜在帐中一见鲁肃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谁可替我前去迎接他?”
“要请他来这里么?”
“是的。”
“那么,就不必再找别人了,我去就是。”
鲁肃说罢,即刻赶往江对岸的寨子,陪伴正在休息的孔明往这边过来。
周瑜同孔明闲聊了一会儿,末了一本正经说道:“嗯,我有事情要向先生请教哩。”
“什么事?”
“关于白马、官渡之战①。”
“那是袁绍与曹操的决战吧?都督为何求教于我?”
“哎——先生饱读兵书,腹藏奇谋,依先生之见,曹操以寡兵而大胜袁绍,究竟原因何在?请详细为我一解。”
“士气、用兵之神速,曹操与袁绍皆有差异,最重要的是,曹军以奇兵偷袭袁军位于乌巢的粮仓,将其付之一炬,此乃曹操取得大捷的决定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