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闭嘴!”周瑜大喝一声:“就因为这个,使得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与东吴声息相通的蔡瑁、张允二人不及举事内应,便遭曹操毒手所害,显然便是你向曹操密报的结果。如今你又厚着脸皮跑到我这里,一定是又在想什么诡计毒害之前脱逃出曹营投奔我麾下的蔡和、蔡仲兄弟。哼!我是不会让你的招数得逞的!”

“你为何要这样说……唉,看来你是从心底里对我猜疑不信了?”

“还不承认!蔡和、蔡仲兄弟是真心弃曹投吴,并且发誓效忠我周瑜,我岂能让你从中作梗,让他们再回到曹营去?!”

“这……”

“好了好了!你不必多说。我本当以大义为重,与你一刀两断的,念在旧日情谊上,姑且饶你性命一条。老实告诉你,我东吴大军不日就将击破曹操,眼下紧要时刻,留你在此反倒碍手碍脚的。来人哪!将这家伙关到西山后的茅屋里去!待我破了曹操,再赏他一百鞭,赶回江北去!”

周瑜瞪起双眼怒视着蒋干,猛虎咆哮般对左右发出命令。

“领命!”左右武士一拥而上,按倒蒋干,随后不由分说将他拖出营帐,推推搡搡扔到一匹没有鞍子的马背上,前后簇拥着直奔西山而去。

西山深壑高壁之上有一间小屋,大概原本是处瞭望哨,蒋干被关入之后,便有卫兵昼夜在四面八方对其监守。

囚禁于此的蒋干日夜愁闷,寝食难安。一日,趁着卫兵疏忽,蒋干竟从小屋逃了出来。

“往哪里逃哩?”

迷失在阒寂昏霭的山中,蒋干心里暗自叫苦。放眼望去,山麓下布满了吴军的营寨,举头向上看,则唯见巍峨的险峰峭壁。好不容易逃出小屋,却是走投无路,不知何往。

“如何是好呀?”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暮。

正在踟蹰,忽然看见远处山林中有微弱的灯光。走到近处一瞧,像是一户人家。蒋干沿着林间小径继续前行,听到琅琅读书声从草庵传来。

“咦,这般荒僻的深山中竟有读书人在此?”

推开柴扉,只见一名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隐士独自端坐案前,就着熹微的灯火,正在苦读兵书,一柄短剑斜挂灯前。

“啊!这位先生莫非是人称‘凤雏’的襄阳高士庞统?”

蒋干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听到声音,屋里的人启声问道:“是谁呀?”

蒋干慌忙趋前几步,跪倒于地,口称:“前些时候群英大会之时,不才曾有幸远远拜见过阁下。阁下便是庞统先生吧?”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蒋干哪。”

“正是。”

“自那以后,你一直滞留在吴军营中么?”

“不,不,我是一度返回江北之后,又再次前来的,没想却因此遭到周都督无端猜忌。”

蒋干将自己被囚禁在山中小屋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庞统听了呵呵笑道:“你这样子便是很幸运了,若换成我是周瑜,便决不会留你性命哩!”

“啊……!”

“哈哈哈,开玩笑的,别介意。请进来吧!”

庞统挑亮灯烛,邀蒋干分席而坐。

二人越聊蒋干越发觉庞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虽然世间对其评价甚高,但是以今日的处境来看,似乎东吴并没有给他应有的礼遇与器重。于是蒋干试探着问道:“以先生的雄才大略,为何屈身于如此穷山僻地?这里既是东吴的势力范围,先生好像也并没有仕吴的样子……若是换成像曹丞相那样爱才惜士的名主,绝不至于弃之山中而不顾的呀。”

“我也素闻曹操爱惜人才……”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离开东吴,投效曹操哩?”

“可是……那样岂不危险?我既为东吴之人,任是礼遇贤才的曹操,想必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启用我吧?”

“怎么会哩?”

“你的意思是……”

“有我蒋干引荐,先生只管放心。”

“哦?你是……”

“不瞒先生,我是奉了曹操之命来劝说周瑜降服的。”

“那你果然是曹国派来的奸细喽?”

“我可不是奸细,只不过一介说客而已。”

“还不是一样!……没想到我刚才的玩笑还说中了!”

“可不是,先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哩。”

“不过你放心,我从东吴这里没有受过任何官位和俸禄,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怎么样,先生不想离开这里投奔曹丞相轰轰烈烈干一场么?”

“倒是被你说得有点心动哪。”

“曹丞相那里我自会安排,这一点我蒋干绝对可以保证!曹丞相有识才之慧眼,他凭什么信不过先生哩?”

“那就去吧!”

“若先生决心已定,今晚便走如何?”

“当然是越快越好。”

二人同声共气,一拍即合。当晚,庞统遂离开草庵与蒋干一起上了路。对于道路,居住在此的庞统自然比蒋干更熟悉,顺着山谷沿樵夫砍柴的曲径前行,很快便来到大江边。

二人找了只小船,急急往江北而去。抵达曹军营寨后,一切均由蒋干去安排。

曹操听说襄阳有名的凤雏庞统先生到来,内心喜悦自不在话下。

“真是稀客呀!阁下怎么会突然想到前来曹营的?”宾主坐定后,曹操显得异常热情。

庞统也毫不掩饰兴奋的心情答道:“我之所以来此,与其说是为了追寻我的理想而来,莫如说是出于对丞相的仰慕。我素闻丞相是个敬士用贤的旷世名将,早已仰慕不已,今赖蒋兄引荐终于得以拜见尊容,真令我此生难忘啊!”

曹操乐不可支,对蒋干的功绩大大褒奖了一番。酒宴翌日,又令人牵着马,邀庞统一同登上一座山丘。

曹操的目的是想听到庞统对自己的布阵畅所欲言地发表看法。

不料,庞统却一味赞赏道:“沿岸百里之阵,依山傍林,据大江之天险,占尽水利之便;各阵之间首尾相顾,互为倚靠,出入各有门户,其中进退曲折之妙,即便古之孙子、吴子再生,恐也不见得更出其右啊。”

听到庞统如此激赏,曹操未免有美中不足之感,于是说道:“先生请不必客套,不备之处还望不吝指教。”

“不,不,我绝不是虚情假意光用美辞甘言说好话讨丞相欢心,即使所有高明的兵家搜肠刮肚,也绝对找不出来江岸一带布阵的缺点呀。”

一席话说得曹操如饮甘饴,他兴致勃勃地又引庞统下了山丘,参观各处的水寨、港岰以及大小兵船的阵势。

曹操指着江面上停有二十四艘艨艟战舰的船阵,得意洋洋地问:“先生觉得我军的水上城郭如何?”

“啊!”

庞统情不自禁地击掌赞叹道:“丞相善于用兵早已声震海内,谁知连水军的配属也如此出神入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可怜那周瑜,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自诩水战舍我其谁——看来直到灭亡之日,他都不会从狂妄自大、执迷不悟中清醒哩!”

回到营中,曹操摆上各色佳肴,再度设宴款待庞统。

席上二人纵横捭闔,从古代孙吴的兵略说起,又今古对照,对当时诸家的阵法进行了一番分析点评,兴之所至,竟丝毫不觉更深夜阑。

其间庞统数次离席走到帐外,不大会儿工夫又回到席上,继续欢谈。

“……嗯,先生气色不佳,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哦,没什么。”

“可是看上去总感觉好像有点勉力难支……”

“大概是舟旅所致罢。我生来最不善水,若是四五日泛舟江上,必定疲顿不堪,浑身绵软无力……不瞒丞相,刚才出去便是呕吐来着。”

“这可使不得!立即唤医者前来,为先生诊治一下吧!”

“阵中应该有很多名医吧?那就烦劳了。”

“先生怎么晓得我阵中很多名医?”

“丞相麾下将士大半为北国人,大多不适大江水土及船上的生活。如今硬是将步卒练成水军,想必与我庞统一样,除了晕船还会身患奇病,身心俱疲,一旦开战又岂能使出全力投入作战?”

庞统的话真正叫投簧对碴儿,不偏不歪将曹操心中的忧思一语道出。

病号频出,正是曹操目下最大的烦恼。又因病因不明,苦无对策,已然演变成军中的一大问题。

“依先生之见该怎么办?有什么良策么?还望先生不吝示教。”初时,曹操还有点吃惊,也有点狼狈,终于他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征询起庞统的意见来。

庞统点点头,露出一副理所当然和当仁不让的神情说道:“丞相布阵兵法奇拔缜密,其精妙几可谓滴水不漏,可惜只有一处尚欠周虑,病因便在于此。”

“布阵与病人不断,二者有什么关系么?”

“有关系,而且是大有关系。只消去除布阵兵法之此一短处,保证不会再有一兵一卒晕船患病!”

“曹某愿遵先生教诲。只是网罗了多名医生,使用了各种方药,仍见效甚微。至于病因,只说是风土相异、水土不服,详细的则至今不甚了了。”

“北国的中原之兵皆不谙水性,如今长期乘船浮于大江之上,将士们久不脚踏实地,身体自然感觉异样,加之时遭狂风豪雨袭扰,心气烦舛,侵入身体,使之分外萎悴疲怠。又兼食欲低下,血液循环变得迟缓,滞积而病——要想祛除此种奇病,最好的办法莫如让将士离船登岸,即不治而愈,可是船上不可一日无兵呀。故此,只要略施一策,对布阵稍加改变即可:首先将大小兵船全部集结于风平浪静的港湾,再依据船体大小纵横排列,大船三十为一列,中船五十为一列,小船则相机应变、适当调整,各船之间以铁锁系结,首尾相续,船船连环,并以粗绳为扶手,再架设渡桥,使得其上可以自由行走,如此则不仅众将士,连战马也可如履平地般任意往来。即使天候恶劣,大风狂浪,各船也很少颠簸动摇,诸兵士身心舒适,执行军务也更加顺易,自然,也不大会有兵士因晕船而病倒了。”

“太好了!先生之见果然不同凡响!”曹操情不自禁离席称谢。

庞统却不以为然地答道:“此不过我一时之浅见,丞相还须深入探究原因,再做贤明考虑。只是我军中病人多出之事,万万不可让东吴知悉,但可尽快采取适便的处置,他日必能击破东吴!”

“是呀,此事若是泄露给敌军知悉了……”曹操似乎也感觉到事情紧要,于是立刻听从了庞统的建议,次日便亲自走出中军来到码头察看,又召集诸将领,命集中所有铁匠冶工,开始夜以继日地打造连环锁、大钉等连环船阵所需的物什。

庞统一面悠然做着他的贵客,一面冷眼旁观曹军的动静,心中不禁窃笑。

这一日,与曹操又畅所欲言聊军事的时候,庞统忽然开口说道:“庞某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今日才算真正遇到了名主啊!我虽不才,但甘愿在有生之年倾力报效丞相,以表忠节,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依我愚见,东吴诸将中真正从心底敬服大都督周瑜的人并不多,相反,对其心怀忌恨,伺机谋反的倒不在少数,即以大将来说,也恐不下五指。倘若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前去说服,相信他们立刻便会竖起反旗,投效到丞相麾下,生擒周瑜也指日可待矣,接下去,更可全力平定刘备了,此乃当务之急——东吴虽是眼前劲敌,刘备也是不可小觑的敌人哪!”

此番话深中肯綮,正说到曹操心坎上,不由地为自己遇到庞统而深感庆幸。于是他豪爽地道:“先生可否再回东吴,招集志同道合者秘密举事?如若成功,曹某必当封先生以三公之位!”

五十二 竹冠之友

愈是此时愈是万万大意不得!

——庞统心里暗暗叮嘱自己,丝毫不敢放松警戒。若是自以为巧诈奏功而神志歇里歇松,以曹操奸诈的性格,往往会出人意料穷迫猛击,从而探察出对方的底细。

面对曹操封以三公之位的许诺,庞统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说道:“多谢丞相慈恤。我之所以如此,非为眼前富贵及将来的尊荣显达,只不过想拯救黎民于苦患,故而我还有一个恳求:即便曹军击破吴军,全取江东六郡八十一州,请丞相下令务必不要杀戮无辜的百姓,此乃庞统之唯一所望!”

曹操对他的清廉深信不疑,看着他略带忧伤的脸忙安慰道:“剿灭了东吴势力,则东吴百姓从翌日起便是我曹某颐爱的庶民,我怎么忍心杀戮一个无辜的百姓哩?先生只管放心。”

“我夙知丞相以‘替天行道,以安四民’为己任,丞相的慈爱之心庞统不敢有半点怀疑,只是大军一旦进入被视为敌国的东吴之境,势成骑虎,庶民难免遭到害扰。如今我奉丞相之命返回江东,若是能得丞相一纸保证,则庞统一族也可以安心了。”

“先生一族现居何处?”

“从荆州被赶出来,现避居东吴的僻远地方。若蒙丞相肯赐榜文,一家便可保全,不致遭受兵火的狼藉了。”

“此事简单!”曹操立即取来纸笔,写下一道榜佥,大意是:魏军所有将士,大军驱骤东吴之际,任何人不得暴乱伤害庞统一族,违者一律处斩!随后在上面按了大大的丞相印,交与庞统。

庞统心下暗想,曹操肯爽快地答应此事,说明他已对自己充分信任,完全听从了自己的建议。不过脸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殷恳地谢过之后,向曹操辞别:“庞统去了!”

“千万不要让周瑜嗅出什么端倪!”

曹操反复叮嘱,又亲自送至营门。

庞统故作依依不舍状,几度回望,最后终于消失在曹营寨栅外。

正欲登上停泊在那里的一只小船,说时迟那时快,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一个男子突然从杨柳树荫下箭步走出,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往哪里跑,奸毒贼人!”

庞统心里咯噔一怔,一面脚下用力挣扎,一面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身着道士服,头戴一顶竹冠。最让庞统吃惊的是,竟然力大出奇,不管他如何扭着身子使劲摆挣,那双手愣是一点也没有松解开。

“我是曹丞相的客人,受邀来此,现在正准备回去,怎么叫‘奸毒贼人’哩?你这个疯子!”庞统厉声叱喝他。

不想此人也使尽气力大声答道:“呵呵!瞧你装腔作势满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这副嘴脸、这副腔调或许骗得了丞相,可骗不过我的法眼!这一切都是东吴周瑜与黄盖共同策划的计谋,先演一出苦肉计,后派阚泽假扮渔夫传递假情报,再让蔡和、蔡仲发送书信,现在你又亲自跑来为东吴效命,胆大妄为竟敢欺骗丞相,献上所谓的‘连环之计’,好在日后开战时将曹军的兵船一艘不剩来个火烧连环,定是打的这个主意吧!我焉能放你回江南,跟我回去见丞相去!”

呀!气运尽矣,今番定是无计逃遁了!

眼见一场精心谋划的妙计就此败露,庞统立时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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