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万事休矣!——于是放弃无谓和愚蠢的挣扎,庞统问对方道:“你究竟是何人?是曹操的部下?”

“这还用问?”

男子将庞统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按住,继续说道:“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了?你认不出我来了?”

“什么?我认识你么?”

“我是徐庶呀!”

“啊,徐庶?”

“水镜先生的门人徐元直呀。之前在司马徽那儿,和你、石广元、崔州平、诸葛孔明等几位应该有过数面之缘的……”

“哦,原来是徐兄呀!”庞统愈加惊讶不已,他双手虽已被松开,但仍茫然呆立,盯着徐庶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徐庶呀徐庶,若真是你,就应该了解我庞统的为人,请高抬贵手吧!倘若你声张出此事,我庞统的性命倒罢了,可怜东吴八十一州的百姓庶民势将遭受曹军的蹂躏。为了千千万万吴国的无辜百姓,你就放我回去吧!”

见他这般哀求,徐庶却说: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站在曹军的立场上,若是我此刻放了你,东吴的百姓庶民能不能获救还不好说,但是我八十三万兵马却会落个烈火焚身,化为灰烬的悲惨下场。我岂能眼睁睁地装作视而不见?”

“唉,今日在此被你撞见只能说是天运如此,你怎么处置都行。我既然来此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这就杀了我也罢,将我拖到曹操面前去也罢,随你便罢!”

只见徐庶呵呵一笑,神情和举止又恢复了以往的豪爽磊落样子:“哈哈哈,庞统先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接下去,他又微笑着说道:“你放心吧!说老实话,我虽身在曹营,但是以前在新野时与刘皇叔主从相契的时候,刘皇叔对我的厚恩一刻也不敢忘记,朝朝夕夕铭记在心。当年只因老母亲被曹操羁掳,我不得已才投其麾下,如今老母已不在人世,我便没什么可牵挂了……与刘皇叔惜别时,我曾坚定地向他保证过,即使变成曹操的谋士,我今生今世也绝不会为他筹谋任何计策!故此,我早注意到近些时数档子吴人来往曹营,渐渐心中便有了底,但我却不曾将此计中之计告诉过他人哪!”

徐庶一面敞开心扉表露自己心迹,一面还不住地安慰惊魂未定的庞统。隔了一会儿,又颇显为难地同庞统合计起来:“……总之,我一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一旦回到东吴,当真使火烧连环之计来攻曹军的话,想必一举成功,彻底摧灭曹操百万大军,只是我徐庶既然身在曹营,肯定免不了玉石俱焚,葬身大江。你有什么妙着可使我免遭此厄运?”

“此事不难。”庞统凑近徐庶,悄悄耳语了几句。

“果然是好主意!”

徐庶一拍手叫道。随后,二人话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了手,庞统登上小船驾舟而去。

其后不久,曹操阵中不知是谁起的头,很快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西凉的马腾与韩遂共谋发动大军叛变,目下正朝着空虚无防的许昌大举进兵……”

这个消息对于远征在外的兵士来说,震动甚大,造成人心惶惶。

五十三 乌鹊赋

此地距离都城数千里。

自驱兵南下,曹操心中一直对无兵把守的许昌深藏不安,牵挂不已。

听到马腾、韩遂乘虚起兵的传闻,曹操立即召集群臣商议。

“有谁自愿代我回许昌防守都府?虽然目下还只是风闻,未知真伪,但是一刻也不能迟缓!在座诸位有谁愿意去一趟?速速自告奋勇站出来!”

“不才愿往!”

应声而出的是徐庶,而其余将领因孙曹开战在即,唯恐错过此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故全都默然不语。

曹操登时高兴地准许:“徐庶?好,你快快去吧!”

“领命!在下虽不才,保证杀他个措手不及,绝不会让叛军得逞!我会固守住要塞,万一有什么临时突变,再尽速呈报!”

徐庶信心十足地说罢,即刻率领三千余骑精兵往许昌疾驰而去。

“有他去,我便可少许放心了。”

曹操总算一块石头落地,随即又将心思转到如何攻破吴军上来。

时令是建安十三年的冬十一月。

是夜,江面上风平浪静。曹操在陆上营寨视察了一遭,回到旗舰船上。这艘大船,竖有“帅”字大旗,船舷两侧埋伏着千张弩弓和无数黄钺银枪。曹操端坐在将台上,将水陆众将全部召集于一船,摆开了一场水上盛宴。

大江之水似素练横于眼底,皎皎明月映照其上,波光粼粼。从船上向东可以将东吴柴桑山连绵群峰尽收眼底,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峰,西观夏口入江,一派景色尽入杯中。

“啊!男儿志在四方,以天下为己任,是件多么壮伟、多么畅快的事啊!此刻眸中充塞的尽是四远山川胜景,胸中回荡着天边云影月光;俯首几案,则有饮不尽的美酒佳酿;起身舞剑,意在直取东吴……啊!东吴乃江南富饶之地,待收服东吴将其纳入我曹操治下之日,必与今日与我同甘共苦的在座诸将永享无穷的富贵荣华!望诸将各个用命善战,不负大丈夫之志,切勿错失宏愿遗憾终生哪!”

曹操频频举杯,勉励众将,显得意气如虹。

“我等皆赖丞相长期训迪,又蒙受恩泽,所期待的就是毫无愧疚地迎来这一日!我等安肯落于人后,令丞相蒙羞?”

众将群情激昂,意气风发,一显武将风采,将斟满的酒杯一干而尽。

饮至半夜,酒酣耳热,曹操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激情全都燃烧起来,炯炯瞳眸射出火辣的光,“你们看那边——”他用手遥指着南岸说道,“可怜周瑜、鲁肃这班人不识天时,竟不知自己气运已尽!连他营中心腹之人也与我气脉相通,偷偷倒戈投效曹军,可见吴军内已经病入膏肓,四分五裂了,又怎堪我水陆大军致命一击?!此乃天助我也!”

曹操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其实有激励军中士气的目的。

一旁的荀攸听了醉意顿消,慌忙扯了把曹操衣袖,掩口悄悄谏道:“丞相!丞相!此话恐有泄露,随便说不得呀!”

曹操却耸耸肩,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地回应道:“船上在座诸将都是我的股肱之臣,舷外则是滔滔江水,还怕什么隔墙有耳么?”

曹操意犹未尽。他的豪情一旦被激发起来,似乎便很难收止。

他望着上游夏口的方向说道:“讨灭东吴之后,还有一方草寇必须尽早除去,便是刘备、诸葛亮鼠辈。哼!这种逃窜于山林水泽的苟活之徒,称其为鼠辈还是高抬他们了!竟敢与我曹操为敌?”

他灌下一口酒,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后静默了许久。

夜更深,月光却皎皎依旧,冬夜的风拂过江面,寒气逼人,曹操情不自禁轻咳一声。

曹操虽然坚壮而不坠青云之志,但在凛冽逼人的寒风下,也不免切身感受到自己毕竟是个血肉之躯。他语调低沉、声音恳切地说道:“唉!我今也已五十四岁了!连年征战、连年制胜,使我曹军日益壮大,可我自己也已成鬓发斑白的初老了!不过诸将勿要见笑,此番灭剿东吴之后,我还有一愿,便是一睹旧交乔公两个女儿的风采!”

如此毫不掩饰地向麾下众将袒露心迹,这在曹操身上还是罕有的事。今夜或许是兴意正浓,使得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又或许是他难得的一丝感伤引发了他那如夜雾一般袅袅蒸腾的几许诗情,于是趁着醉意发抒起胸襟来。

说起乔家二位女儿,在东吴可是首屈一指的美女。曹操多年前就曾向她们的父亲说起,若是机运垂顾,一定将二人迎娶至江北。后来,听说二人分别嫁与了孙策和周瑜,曹操仍难舍爱慕之情。一直到如今,心中仍时常暗自思忖:倘若有朝一日平定东吴,必定要将二人迎至大兴土木于漳水之畔新建的豪华宫殿——铜雀台,共享风花雪月,以此来为自己的戎马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众将听了曹操一番感怀,不由笑了,纷纷称赞丞相老当益壮,并且频频举杯:“干杯!干杯!”祝福他长寿和健康。

众人正谈笑间,一只乌鸦飞过帆樯,在月光下啼鸣而去。

曹操忙问左右:“适才见一鸦往南飞啼而去,乌鸦为何夜鸣?”

一名近侍回答道:“乌鸦看见月光皎洁,误以为天将晓,于是离树而鸣罢!”

“哦,是么?”曹操笑了笑,便将此事忘记在脑后。隔了一会儿,他起身站立船头,斟了三杯酒洒于江中,以祭奠水神,接着抚剑对众将说道:“我年轻时便是以此剑平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率兵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如今又驰临江南,即将一举粉碎强敌孙权,此时此刻真是不尽感慨啊!纵使满腔大丈夫之志,也禁不住因为欣喜而泪湿沾襟。面对今宵此景,回顾一生壮烈,远眺东吴,我不由得想赋诗作歌,诸位一同和之!”

于是即兴吟了一阙赋,众将则在旁唱和。

赋中有几句是: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岂料刚刚吟毕唱罢,扬州刺史刘馥却站出来说歌赋中上述几句不吉利。曹操顿觉败兴,勃然大怒,立即拔剑将刘馥一剑刺死。等到酒醒,曹操懊恨不已,表情沉痛,命刘馥之子刘熙护送父尸回故乡以三公之礼厚葬。

五十四 铁锁之阵

数日后。

水军大将毛玠、于禁二人恭恭敬敬来到曹操面前禀告:“江湾上的所有船只都已配备铁锁停当,完全遵照丞相命令,或五十艘、或六十艘连环相结,旌旗战具,一一齐备,不论何时开战,我军准备万全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太好了!”

曹操立即登上旗舰检阅水军,并当场分配职掌。

中央船队一律张挂黄旗,作为毛玠、于禁所统领的中军标志。

前列船队在樯头升红旗,由徐晃任大将。

皂色黑旗的则是吕虔率领的船队。

船阵左侧可见青旗飘扬,乃乐进所率船队。右侧则是一色的白旗,担任大将的是夏侯渊。

此外,夏侯惇、曹洪各率一队作为水陆接应,许褚、张辽二位主将则分别担任往来护卫和监战使。整个大军从水上一直排列至岸边的高地,层层叠叠,阵阵相衔,仿佛沿江而立的重岩叠嶂、奇峰峭岩一般,煞是森严雄伟。

曹操以手遮额,信心十足地说道:“迄今为止,我曹操也经历过无数战役,但是没有一次比得上此次这般规模之大、军备之充盈、准备之细致周密。”

连曹操也诧讶于自己竟如此意兴遄飞、气概吞无。

“时机到了!”

他向三军号令道。

魏军的庞大船队即日开始向东吴迫近。

三通鼓声为号,水寨的栅门朝三面敞开,所有船只一艘不漏地鱼贯而出,驶入大江。

这一日,江上风浪滔天,三江航路险恶难行,然而魏军船队因各船间首尾锁结,环环相衔,行走如履平地,故而士气大振。

曹操喜不自胜道:“庞统所献计策果然甚妙!”

不过由于风大浪高,持续不止,整个船队虽顺江而下,但也仅仅只行驶了数十里,来到乌林的湾口处便落碇停泊了,这一带的岸上自然仍是曹军连绵数十里的要塞。船行至此,距离南岸吴军的主阵已近在咫尺,若是晴朗的天气便可历历在望。

“丞相,恕臣直言一句,或许丞相又会觉得不吉利而生气,可眼前这般烈风恶浪,心中难道就一无所虑么?”

部将程昱忍不住问曹操。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曹操反问道。

“是的。即使这样的天候下,我军船队因首尾连结,船体很少动摇,士卒也无一人晕船,果然不愧是至善至美的良策——可万一敌军使用火攻,只恐就要酿成一场惨祸了!”

“哈哈哈哈!这个嘛不必多虑。眼下是十一月,此季节刮的是西北风,不可能刮东南风。我军营阵在北岸,吴军在南岸,若是企图用火来攻,岂不是引火自焚么?东吴虽说人才短少,也不至于连个略识气象和兵法的人也没有吧!”

“嗯,丞相说得有道理。”

众将甚是佩服曹操的智慧。事实上,曹操麾下的将士大部分是出生于青州、冀州、徐州、幽州等地的北方人,多不习水上生活,故而对于连环之计鲜有不赞成的。

在等待风平浪静的这段时间,原先袁绍手下大将、现已改仕曹操的燕人焦触、张南二人自告奋勇向曹操请命:“我等自幼便习于水性,今愿借船舰二十艘,充任序战的先锋部队!”

“你二人不都是北方人么?借二十艘船有什么用?万万不可视若儿戏,徒令敌军嗤笑!”曹操将二人训斥了一通,没有答应其请战要求。

焦触、张南大叫道:“此话太不公道!我二人从小生长于长江畔,驾舟、潜水,无不与在平地上无异。万一我等吃了败仗,愿受军法处置!”

“你二人勇气可嘉,然而性急暴躁轻视自己的性命却使不得。况且大船、战舰全都有铁锁系结一起,能够自由活动的,唯有走舸、艨艟了。”

“我等原本便没有打算借大船或战舰,只要求艨艟五六艘、走舸十数艘,合计二十艘便足矣。”

“你等准备如何做?”

“我与张南兵分两路,突击至敌阵岸边,先挫一挫吴军的锐气,以揭开大战的序幕。”

焦触热切地答道。禁不住二人恳切要求,曹操终于答应。

“可是二十艘太过冒险。”

为慎重起见,曹操又命文聘率三十艘兵船、加派五百兵士随行。

在此,对当时船舰的种类及装备做一简略说明想必有益无害。

战舰为当时最巨大、最坚固的船种,首尾各配备有石炮,船舷四周围以铁栅,船楼上则布满弩弓,且有锣鼓手立于其上指挥各船只的进退,与今日之战舰相差无多。

大船乃最普通的船种,相当于今日巡洋舰所扮演的角色,不仅用来水上运送兵力及军需,更能直接参与作战,发挥辅战威力。

艨艟为一种快速中型船,整个船体以强韧的牛皮包裹,专门用以往来穿插于敌大型船队中,或用作奇袭以攻敌不备,可乘载六七十人。

走舸类似于今日之轻型战舰,可乘载兵力二十余人,走舸通常多艘密集散布于江面,发挥其轻便灵活的特点,或投掷火石,或近身肉搏等,可对敌方大船产生巨大骚扰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船种船型,大小不一、作用各异,所有船只大都船首饰有各种彩饰,船身涂满浓厚色彩,船上插满旌旗、刀枪等,其堂皇丽靡、铺张扬厉与水天共映,壮观之势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再说吴军阵容中,早已做好决战准备,丝毫不敢懈怠。无数轻舸络绎不绝穿梭往来于江面,带来各种情报。

附近山坡上也布满哨兵,不分昼夜监视着江面,就连一棵草芥的动静都逃不过其眼睛。

眼下,负责监视的一队将士突然发现异常:

“来了!”

“啊,是敌人的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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