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前早已挤满了人,一山的僧侣加上数十位大将从殿内排到寺外,恭恭敬敬地迎候这位东吴的准女婿。孙权、吴夫人、乔国老等人则候在寺内正殿。
刘玄德的出场可谓器宇轩昂,威而不猛,仪表出俗,如一股春风般飘然进入甘露寺。
“真英雄也!”吴侯孙权一见刘玄德,也禁不住心生敬畏。
无可辩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是种奇妙的东西——只看一眼,吴夫人对刘玄德的倾倒便在孙权之上了。
乔国老看出吴夫人满心欢喜,于是低声问道:“如何呀?是个才俊吧?这般快婿哪里去找?”
吴夫人乐不自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旁的孙权则掩饰起不怀好意的居心,并且竭力克制住自己对刘玄德的敬畏之心。
“放轻松点儿!贤婿不必太过拘谨,都是自家熟人,请随意。来来,干一杯!乔国老,你也敬敬这位贵宾啊!”
吴夫人心情大好,与昨日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盛大的酒宴开始了。玉碗银盘中堆满了山珍海味,南国的芳醇佳酿红酒、青酒、玛瑙酒分盛在七种不同的酒杯中,呈现出七彩异色。
有道是钟鼓馔玉,清亮的乐声更是平添了满堂醉意。
忽地,吴夫人注意到站立在刘玄德身后的一员虎将,于是发问:“他是什么人?”
刘玄德回答说是家臣赵子龙。
吴夫人又问:“可是当阳之役时于长坂坡救出阿斗公子,名震遐迩的那位常山赵子龙赵将军?”
“正是。”
吴夫人便吩咐赐酒给赵云。
赵云拜谢过后接了酒,随即俯首在刘玄德耳旁悄悄细语:“主公千万大意不得,廊下好像有不少伏兵!”
“……”刘玄德佯装不知,隔了一会儿,眼见吴夫人兴致高涨至极点,便突然放下酒杯,做出悲痛之状。
吴夫人觉得奇怪,于是便问何故。
刘玄德一双丹凤细眼里满是忧伤,轻声答道:“若是想取刘某的性命,请赐剑就此诛杀便可。廊外檐下埋伏许多杀气腾腾的伏兵,直叫我心惊肉跳,如何拿得住酒杯呀?”
吴夫人愕然,转头冷冷地问孙权:“权儿,是你下令这样做的吧?”
孙权狼狈不堪:“不,不!我不知道啊,兴许是吕范吩咐的吧!”
“传吕范!”
“是!”
没曾想吕范也是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他推诿道:“大概是贾华吧!”
贾华被叫了进来,他既没有推说不知情,却也不敢承认是自己所为,只是默不作声,垂立于吴夫人面前,气得吴夫人大骂:“乔国老,劳你命武士即刻将贾华拖出去斩了!竟敢在我准佳婿面前放肆!”
刘玄德慌忙替贾华恳求饶命,并表示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血光,恐婚事有不吉。于是孙权将贾华轰了出去,乔国老则大声斥退廊下的伏兵,一众人等像老鼠般慌忙不迭地抱头逃散开去。
酒宴一直进行至深夜。刘玄德大醉来到殿外,忽见庭前矗立着一块巨石,刘玄德走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不知脑海里突然想到什么,突然仰天暗自祷念,随后拔出剑,朝巨石挥去。
“……”孙权在树丛后面目睹了这一切。
沉醉于欢宴中的刘玄德,内心却一直为前途渺渺而郁闷纠结。此刻走入无人的庭院,半醉半醒之间,突然发狂似的仰天祈祷起来:“倘使玄德今生不能成霸王之业,则剁石不开;若能成就一生宏愿,就让我一剑挥石为两半!”
“锵!”的一声,挥舞而下的剑溅射出火光,巨石应声而开,被劈为两段。
一个人从树丛暗处走出来。
“刘皇叔,在做什么呀?”
“哦,是吴侯……是这样的:刘玄德刚才问天买卦,向上苍祈祷,若是有幸成为吴侯家中一员,从此共同剿灭曹操,就让我劈开巨石,否则便剑折石不开。结果你看,真的劈开了!”
“哦?那我也来试试。”孙权也拔出剑,仰天暗暗祝告一番,随即大喝一声,剑石俱鸣。
“啊!劈开了!”
“唔,真的劈开了!”
此奇迹一直流传至今,甘露寺中的十字纹巨石也成为该刹的名胜古迹。
“怎么样,皇叔?回殿中继续酌杯!今日可是长夜通宵宴哦。”
“哦不,刘玄德不胜酒力,已经喝得大醉了。”
“那就醒醒酒再回去继续喝吧!”
二人联袂走出寺门散步。
月如水,水如天,群岫争峰,山高月小。眼前长江两岸景致极佳,刘玄德情不自禁叹赏道:“真乃天下第一江山啊!”
据说后世甘露寺山门上高悬的“天下第一江山”匾额,便出自刘玄德当年的赞赏之辞。
刘玄德又望着月下来来往往轻驶在江上的快舸有感而发道:“俗语道:‘北人御马,南人驾舟’,果真如此。吴人在水上行走,简直如履平地啊。”
孙权似乎会错了意:“何来此话?我东吴也有良马和秀出班行的骑手,皇叔可愿意与孙权一较高下啊?”
说罢,命人牵来两匹骏马,二人并辔朝江岸土坡骤驰而去。刘玄德虽快马加鞭,孙权仍略胜一筹,二人相顾,开怀大笑。
后来东吴百姓称此地为“驻马坡”,即来源于这段故事。
差不多每日都是如此,刘玄德在东吴一住便是十多日。在此期间,既有各种试探,又有言语威吓,加之每天日夜欢宴,还要礼尚往来拜访会见,以及各处参观等,刘玄德备感身心疲惫。
赵云禁不住露出担忧之色,连乔国老也为之担心起来。乔国老频频前往宫中拜见吴夫人,经吴夫人几次三番催促孙权,终于卜得一吉日,预备替刘玄德与公主举行大礼。
花烛之典前,赵云通过乔国老向孙权争取,刘玄德的五百名随员——其实皆是赵云手下的兵士——也得以获准进入都城,寸步不离守护在刘玄德身边。不过大典过后洞房花烛之时,却只有新郎刘玄德才能进入王宫的婚房,赵云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进入,况且也不好开口往里进。
被引至深殿的刘玄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魂飞魄散——
原来婚房外的廊庑上灯火通明,伫立其间的侍女以及各色宫女个个攥着枪握着刀,目光炯炯,令人不寒而栗。
“呵呵,驸马爷不必害怕!公主自小喜爱舞刀弄枪、弯弓骑马,所以宫中人人不爱红装爱武装,可绝没有加害驸马爷的意思哟。”负责公主闺室内外事宜的管家婆笑着道,心里暗暗嘲笑刘玄德胆虚。
刘玄德方才松了口气,于是以金帛赏赐了管家婆以及侍女等一干人共千余名。
十一 晓月
为时七天的婚仪盛典与庆贺活动,令王宫上下以至整个东吴都弥漫在喜庆的气氛中。
唯独有一个人却是郁愤不已,此人便是吴侯孙权。
“究竟是怎么回事?!”孙权眼看事情的结果与原先的计策南辕北辙,自是心头火起,又无可宣泄,于是闷闷不乐,佯装生病,将自己整日关在屋内,眼不见为净。
正当此时,周瑜从柴桑镇差人快马送来一封书信。
原来周瑜听到公主成婚的消息,也是气得吐血。
因箭伤未愈,本欲驰回吴都,可惜不能如愿,不由令我啮齿痛心,懊恨百端。然事已至此,纵有万般悔恨亦无济于事。瑜痛定思痛,督励自己于病中修书再献一计,惟望主公垂鉴……
信的开头先是如此泄恨一通,后面则详详细细地写着下一步的计策。
“周瑜献策欲如此做,你看如何?此计若是失败,则恐怕再也无计可施了……”孙权找来张昭商议。
张昭阅过周瑜的信后不禁拍案叫绝:“周都督果然深谋远虑,张昭佩服之至!刘玄德早年生长于贫贱之家,稍长又流浪各地,漂泊四处,从来没好好尝过人间富贵荣耀的滋味哩!周都督此计便是要故意赏赐给刘玄德美酒佳肴、锦衣丽缎、美女无数、大厦玉楼以及钟鸣之乐、靡靡之香……总之,要以魔鬼都为之动心的东西去娱其耳目,丧其心志,使他耽于声色犬马不想再回荆州。如此一来,孔明、关羽、张飞等必然对其心生厌嫌和怨恨,自然收到众叛亲离之奇效也!”
孙权大喜:“那么就将刘玄德浸于穷奢淫逸的蜜糖之中,叫他的肉骨与心志彻底腐之朽之!”
于是,一条阴险恶毒的计策便悄悄开始进行。
先于东吴东府建造一座人间乐园,重阁飞檐,高低冥迷,构筑之精妙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园内广植花木,池畔并列着各色宴游船,亭堂厢庑之间高悬着数百只彩灯,朱栏上嵌满金银珠宝,廊道则无处不贴着大理石、孔雀石……
“看来王兄还是疼爱妹妹的,为我二人竟如此大兴土木!”公主——如今已经是刘玄德的新夫人由衷地感谢道。
刘玄德与美丽娇妻住进这座乐园。从此,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样样不缺,吃穿无虞。食则山珍海味,饮则熏酒佳酿,醉时耳听靡靡之音,醒来则尽情欣赏奇花异鸟和婵娟美女——刘玄德果然忘却了时光的流淌,不知不觉间,世间的贫穷与悲苦,个人的抱负、理想与希望,全都远离身心,渐渐被遗忘了。
“……唉,大大不妙啊!”见此情景,整日叹息不止的则是随臣赵云。
“对了!军师不是嘱咐过,若遇难以决定之事可打开锦囊么?看来眼下便是打开第二个锦囊的时机了。”
赵云急忙打开孔明送行时赠与的锦囊,内里所示秘策竟与目下赵云所忧心的不期而合。于是赵云即刻通过侍女求见刘玄德。
“不得了了!不能在此地再逗留了!”赵云突兀的话语,令刘玄德吃了一惊。
“发生了什么事?”
“曹操为了雪赤壁之耻,起精兵五十万杀奔荆州去了!”
“啊!荆州……是谁来报?”
“军师已乘坐快舸飞身亲往东吴而来,已经抵达东吴之境了。他差人来说,眼下荆州危急万分,须尽速迎候主公返回,商议对策,否则荆州灭亡恐怕危在旦夕了啊!”
“这可是大事!”
“是啊!主公快快起程返回吧!”
“唔,这个嘛……”刘玄德陷入了沉思。隔了一会儿,才似乎拿定了主意,他抬起头对赵云道:“好!我等这就返回荆州!”
“现在便走?”
“不,你且稍等,我得与夫人商议一下呀。”
“使不得!若是与夫人商议了,只怕一定走不成了!”
“不会不会,我自有办法。”刘玄德于是走进内室。
孰料一踏入夫人房,夫人一面将他迎入一面便问:“是不是一定要返回荆州去?”
“咦!你听谁说的?”
“呵呵。我是你妻子,这种事情又岂能瞒得住我?”
“既然夫人已经知道,刘玄德也不敢相瞒了: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回去!眼下荆州濒临灭亡的危机,我若仍一味沉溺于你我儿女情长,以致亡国失江山的话,必被天下耻笑,永远被人唾骂为废物了!”
“当然!你乃武门之身,当此国家紧要关头,若只知卿卿我我,恐一辈子无脸面对世人啊!”
“多谢夫人通情达理。只是……今日刘玄德若赴战场,不知道何时会捐躯沙场啊,你我恐再也难见一面了!这数十日来的夫妻和乐岂不就短暂如南柯一梦?”
“夫君为何出此不吉之言?夫妇情分绝不是那般虚渺无常的,也不会短如槐梦,只要你我生而在世,就情分永难绝!——不不,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你我仍旧是夫妻呀!”
“话虽如此,可眼下你我却不得不分离了。”
“任夫君到哪里,我都相随!”
“啊?你去荆州?”
“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吴侯一定不许!太夫人也一定不许!”
“若被王兄知道,事情可大了,不过母亲那里我自有道理,夫君不必烦恼。”
“可是如何才出得了城哩?”
夫人想了一会儿道:“岁近年末,夫君暂且安住至元日,我便有办法:元日早朝趁众人拜年之机,你我先去向母亲说欲往江畔遥祭先祖,母亲是个虔信之人,一定会为之高兴。”
“嗯,好主意。只是……此去一路上少不了艰难困苦,况且又是前往战乱不止的他国,恐夫人日后会懊悔离开东吴吧。”
“可是较之与夫君生离,独自一人怅留东吴,却是何其幸喜啊!只要能陪伴在你身旁,即使赴汤蹈火,我也觉得活得值呀!”
刘玄德不禁喜极泪垂。他将赵云叫到无人之处,将夫人的真情与计划悄悄告之,随后嘱咐道:“元日早朝,你设法避人耳目去长江岸边等我。”
赵云有点不放心:“望主公不要忘记昔日之事,千万不可与军师的计谋相左呀!”
过了除夕便是建安十五年。元日这天,薄晨尚未破晓。依照惯例,吴宫正殿上依然高燃着除夕夜的万盏灯火,文武百官已排列静候在大厅,向吴侯孙权贺拜新年,高唱万岁。随着太阳升起,吴侯向百官赐酒,东吴热热闹闹的拜年仪式正式开始了。
这样的当口儿,谁也不会去注意周围的动静。
刘玄德与夫人来到太夫人房里禀告:“我们打算去江畔拜祭先祖。”
刘玄德父母及先祖的坟墓均在涿郡。吴夫人对女婿的孝心自然是一番嘉许,女儿随夫婿一同前往则是为妻之道,于是吴夫人便高高兴兴让他二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