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甘宁为先锋,徐盛、丁奉督领中军,凌统、吕蒙为后阵,率水陆两军总共五万兵马奔荆州而去,自己则另率两万五千水军从柴桑乘船出发。
周瑜将万事安排妥切,只指望香饵稳当,便可以钓鳌鱼了,故此满心欢喜,溯江数百里,直奔荆州而来。一到夏口,即询问当地官员:“荆州方面可有派人前来迎接?”
官员答道:“一位叫糜竺的官爷奉了刘皇叔之命,专此前来迎接。”
不多时,果然见一只小舟自江头朝这里划来,船上坐的正是糜竺。
“将军千里迢迢远征到此,实在是辛苦了!我家主公已备妥各种军需用品、金银兵粮,且已安排下犒劳贵军事宜,可谓费尽了心思哩!”
一登上主舰,糜竺便行拜伏之礼,周瑜则端起架子问道:“刘皇叔现在何处?”
糜竺回答说已出了荆州城,正在迎候贵军到来。周瑜又傲睨得志地说道:“今日兴兵取西川,乃是为了进献刘皇叔,皆是为你家之事,故我大军将士远途到此,贵国理应充分款待,劳兵之礼休得简慢!”
糜竺唯唯诺诺,仓皇领命而去。
周瑜上得岸来,江岸一带留下兵船戒备,自己则率领人马沿陆路前往荆州城。
一众兵马浩浩荡荡来到公安,却并未看到刘玄德出迎,连个小官吏的身影也不见。
“此地距荆州有多远?还有多久可以抵达?”周瑜稍感异讶地问。
麾下部将皱着眉头回答:“还有不足十里便可抵达。”
“是么?这便怪了。”
正停马歇息之间,先锋部队的探子飞马来报:“前面势头诡异得很哩:放眼望去,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整座荆州城头只见竖着两面白旗,就好像在举行葬礼似的。”
周瑜心疑,吩咐道:“甘宁、丁奉随我来!”便率领亲随精兵千骑径直奔至荆州城下。
“孔明可不是傻子,兴许他看出我的意图,故而先弃城逃之夭夭了吧!”周瑜自言自语说道,心里已相信了八九分。
孰料,来到城门前命令兵士叫门时,却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恶声恶气的喝问:“什么人?!”
“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此,刘皇叔为何不出来迎接?”
大声反问后,城头上的白旗忽然倏地倒下,随即变换成焰火般的红色旌旗,高高地飘扬。
“周都督,到此究竟何为呀?”城头上有人问道。
仰头一看,只见敌楼上兀立着一员大将,远远望去,身影显得很小。
“哦,是赵云吧?刘玄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不知道!”赵云朝城门下乜斜着,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家军师早看破你的‘假道伐虢’之计,故命我在此地守护。你若寻我家主公就上别处去寻吧!又或者,你是想找我赵云说道说道?”
说罢,将手中长枪高举过头,做出向下投掷的架势。周瑜吃了一惊,慌忙拨转马头朝后退回。
恰好在这个当口儿,一骑背后插着“令”字旗的快马从城墙角转过来,驰近周瑜马前报告说:“事情愈发奇了!据各地探子来报,关羽正从江陵朝这厢攻来,张飞从秭归杀过来,黄忠从公安山阴杀来,魏延从孱陵小路杀来——四路尚不知多少军马,事态也未明,只听得喊声震动远近,恐四方五十余里皆埋伏有敌兵。另外各处村落的百姓也与刘玄德、孔明一个腔调,声言要活捉周瑜哩!”
“啊!”周瑜闻听大叫一声,伏于马背上。
原来是箭创破裂,旧伤复发,他刚吐出一口鲜血,便软绵绵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众将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他抱起,喂他服下救命药丸,方才苏醒。此时又有快马来报:“孔明与刘玄德就在前面山坡上,铺着草席,支起幕帐,正饮酒作乐,欢声笑语,一副游山赏景的样子。”
周瑜闻报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侍医与护卫等轮流劝慰周瑜,让他安静地卧榻休息。
“发怒只会使创口迸裂,更增痛苦,还望都督静心养病。”
率领大军千里迢迢溯江而来,不想登岸第一日便遭此不幸,众将士皆感晦气与狼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时麾下来报告:吴侯孙权之堂弟孙瑜已引援军赶到。周瑜立即吩咐:“我要见他!”于是即刻派快马前去迎接。
孙瑜疾驰而至,见了周瑜安慰道:“都督,切勿过于焦虑。我既然到此,一切可代吴侯指挥,请都督暂时先回船上,静心将养才是。”
周瑜强忍住伤痛,只是心中激愤似火焰一般难以抑制,眼里噙着血泪说道:“我周瑜誓取荆州,再取刘玄德、孔明的首级!否则今生无颜再见吴侯!”
孙瑜担心他过于激越,于是故意不加理会,命人将他抬上轿子,暂时退回至夏口兵船停泊处。
途中,行至一唤作巴丘的地方,闻前方有荆州兵马截住了通往江头之路。探子前去打听,回来报称关羽养子关平与刘封二将布下严密阵势,只待扎紧袋口擒虎。
周瑜一听,于轿子中大声喝道:“快放下!快放我下来!那个好耍小聪明的黄毛乳儿孔明,我一定要亲自将他的兵马击退,从这里冲过去!”
然而轿子却一改方向,沿着别的道路疾走而去。原来是孙瑜下令停泊于夏口的兵船拨出一艘行至岸边,才总算将周瑜安顿上船。
此时却又有一人自称是荆州派来的军使,交予周瑜一封书信。周瑜打开一看,是孔明的笔迹。
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念念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曹操失利于赤壁,岂会须臾忘报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入,江南成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
幸垂照鉴。
周瑜看罢,又气又恼,激愤填膺,双手颤抖,面色如土。
“啊!”一声痛苦的长叹之后,周瑜猛然唤道:“笔、笔、笔!还有纸和砚!”
左右取来纸笔后,周瑜一把夺过来,拼命挣扎着作书上吴侯,只见字体散弛,墨色凌乱。书写完毕,周瑜掷笔而叹道:“啊!遗憾哪……人生无情,天命弄人……上苍既已生周瑜,尘世何须出孔明?!”
叹罢昏厥过去。隔了一会儿,徐徐又醒来,睁大眼睛对四周的众将说道:“诸君!不是我周瑜不欲尽忠报国,奈何天命已绝啊!望各位善事吴侯,共成大业!”
连叫数声后,忽然,微黑的眼睑无力垂落,周瑜终于饮恨而终,年仅三十六岁。时为建安十五年冬十二月三日。
十六 凤雏辞吴
垂着丧旗、载着灵柩的船只,在哀哀的笛声相伴下,连夜驶出巴丘,朝东吴南航而下。
“什么?周瑜死了?!”倘若不是手中握着遗书,孙权根本不敢相信周瑜已死。兴许他是不愿意相信。
周瑜的遗书起首写道:
瑜临死泣血顿拜,致书主公麾下——
随后说到壮志未酬身先死之憾、对东吴将来的忧虑以及国策建言等,最后写道:我死之后,望由鲁肃继任大都督之职,他是个笃实忠良的仁者,对外不致有过,对内亦可深获人心。
孙权的悲痛不言而喻,只要一想到东吴的未来,便觉得一片暗淡:“周瑜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而死,我还有何人可倚赖?”想想便恸哭不止。
“主公,如今不是悲痛的时候呀!”张昭等一班重臣竭力劝慰,孙权于是依照周瑜的遗言,即刻任命鲁肃为大都督,统领兵马,今后东吴一切军事要务一概由他负责。并决定以国葬之礼厚葬周瑜。
就在举国服丧、悲痛之色尚未拭去前,却有一叶小舟自上游沿江而下,传报说:“闻听东吴大都督周公瑾去世,特不远千里前来吊唁。”
抵达城门下呈报的,正是荆州的赵云。原来今番赵云任副使,代表刘玄德前来吊周瑜之丧的正使不是别人,正是诸葛亮!且已经率领五百余名随从上岸了。
既为吊丧之宾客,便没有理由加以回绝,故此鲁肃只得亲自来迎孔明一行。不过周瑜的部将以及东吴诸将却异口同声道:“杀了他!”
“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不过了!务必砍下其首级供奉于都督灵前,以雪故人之恨!”
幸而赵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刻不离守护在孔明身旁,东吴诸将始终不得机会下手。
孔明倒是没有显出一丝不安,他如水般步履轻盈地行至杀气腾腾的灵堂,来到周瑜祭坛前,默拜许久,随后供奉上带来的各色祭品与水酒,面对灵柩吟诵起亲笔所写的祭文:惟大汉建安十五年,南阳诸葛亮谨祭大都督公瑾周府君灵前致曰: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非不伤?
……
孔明的声音一字一句沁入东吴诸将肺腑,文辞悲切,闻者莫不恸哭。
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真,冥冥寂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尚飨。
读毕,孔明伏地跪拜,大哭不止,哀恸之情令人看了愈加伤感。
并排列于两侧的东吴将士也随之一同落泪,心中暗暗思忖:“都说公瑾与孔明交恶,公瑾几度想置孔明于死地,孔明也无时无刻不蓄意加害于公瑾……如今观其祭奠,简直是在哀叹骨肉之别离,悲痛之情几如兄弟一般!看来公瑾之死,未必错在孔明,全因公瑾心胸促狭,自取其亡啊!”
先前的杀气,此刻已经化成了尊敬。鲁肃及以下诸将纷纷挽留孔明多住几日,怎奈孔明不想久留,在众人离情依依的目光中,他一挥衣袖,当日便乘船返回了荆州。
谁料想,就在城门暗角里,一个破衣竹冠、神形邋遢的流浪汉悄悄尾随孔明而去。
鲁肃将孔明送至江岸边。
孔明正欲登船,只听见一声“且慢走!”先前破衣竹冠的流浪汉忽然蹿上前,伸出胳膊,一把扯住孔明的肩膀,厉声喝道:“分明是你气死了周瑜,如今却又来吊丧,摆明了不把东吴放在眼里,真是胆大妄为之徒!东吴岂无眼明之人?”说罢,拔出身上的剑就要刺向孔明。
刚走出十几步的鲁肃听得声音回头一看,惊叫道:“干什么?!不得无礼!”他箭步折回,狠命揪住流浪汉的双手将他拖开。
流浪汉却跳着闪开,狂笑道:“哈哈哈!开个玩笑嘛。”说罢,将剑收回剑鞘。
二人仔细一看,眼前此人身材矮矬,鼻子塌平,无论容貌还是神采,均显得卑贱可憎。
孔明莞尔一笑道:“呀!我道是谁呢,这不是庞统么?”随即上前亲昵地擂了对方的肩窝一记。
“唉,原来是你呀!”鲁肃也抚着胸膛松下口气,“不要唬人嘛!我还以为是哪个意气用事的部下对孔明先生动蛮哩!”
一笑之后,鲁肃又返身回城里去了。
庞统字士元,乃襄阳名士之一。孔明隐居襄阳城外的隆中之时,在读书人中间便流传这样一句话:庞统如凤雏,孔明似卧龙。
足见坊间早已关注到他,一致看好其前途。
荆州灭亡后庞统漂泊至东吴,孔明对此也有耳闻,却不想今日在此得以相见,故而大感意外。
孔明解缆启船离去之前,匆匆手书一信交到庞统手上,对他说:“想必以你的大才,东吴未必肯用。你也不想流浪一辈子吧,倘使有意,不妨携此书信随时前往荆州,我家主公刘玄德宽仁大度,有你辅佐,必当共酬平生大志。”
孔明的船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长江之上。
庞统伫立江岸边目送孔明离去,一直到看不见船影为止,随后摇摇晃晃不知何往。
鲁肃护送周瑜灵柩回芜湖。芜湖乃周瑜故里,周瑜的嫡子及女儿等均居住在此,亲族与众多亲朋好友皆为其英年早逝而悲叹不止。
虽死后给予了盛大隆重的厚葬,然而仍难抚平悲痛之情,日夜痛惜,思恋故人英才的无疑是吴侯孙权。眼见大业将成,却不想才经赤壁一捷便痛失股肱,怎不令他惙怛伤悴,如回肠九转?这种哀切悲郁又岂是短时间便能够平复的?
鲁肃继任大都督之职,接替周瑜成为国之柱石,其虽为人温厚笃实,但能否继往开来,弘扬东吴之威,始终令人心中存疑——对此鲁肃自然比谁都更加清楚。
“肃本是一介碌碌庸才,不堪担当重任,蒙周都督遗言重荐,加之君命难违,暂代都督之职,却非天下无人才啊。臣愿举一人以助主公,其才智绝不在孔明之下。”
鲁肃诚恳正直的话令孙权不得不信,不过仍心存疑虑地反问道:“有这样的人么?”
“有!臣胸中已有一人选。”孙权话音刚落,鲁肃立时答道,“此人出身襄阳望族之家,名庞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
“哦,凤雏先生?我也曾耳闻其名。此人比之周瑜如何?”
“臣不敢妄评故人,不过连孔明都对他的才智深表叹服,襄阳人士皆称此二人为伯仲之属,不分轩轾。”
“真那么了不起么?”
“说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谋略不逊管仲、乐毅,枢机可比孙武、吴起,也绝无过甚。”
孙权立即露出求才若渴之色,于是命鲁肃带来召见。鲁肃派人连日在坊间找寻庞统,孙权则不住地催问:“如何?”“还没找到?”
当鲁肃终于领着庞统走进吴宫时,孙权只看了一眼便登时掩饰不住失望——怎么说此公也太没有风采了,颜面长满黑疱疮,坑坑坎坎,鼻子歪塌,双鬓则是须不像须髯不像髯,一副不修边幅、邋遢之极的样子。
“如此不精爽的人还真少见!”孙权暗自思忖着,虽觉得对方为人古怪,也只得胡乱找两三个话题问他试一试看:“足下所长为何?”
庞统答曰:“吃饭,老死。”
“足下有何才学?”
“临机应变而已。”庞统语气粗莽。
孙权心中已十分冷蔑,又问道:“足下比之周瑜如何?”
“有如宝珠与瓪瓦之别。”
“孰为珠,孰为瓦?”
“一任主君明断。”庞统脸上的表情摆明了便是以宝珠自居。
孙权不由怒从心底生,他强忍住不再答话,拂袖闪身进到内室,随即唤来鲁肃:“这等狂徒,给我立即轰出去!”
鲁肃忙不迭地替庞统辩白,想扭转孙权的看法,生怕他为一时感情蒙翳而左右了看法:“此人表面一见虽然恣睢放诞,嚣张荒唐,又容貌丑陋,其实确有大才!——臣无意削损故人之伟勋丰绩,然而赤壁鏖兵前,正是此人向周都督献上的连环计,才使我东吴一夜之间能取得百年大功,全赖庞统的智谋啊!”
“不!我偏偏不喜欢这等倮虫!”
“主公以为此人不可用?”
“你也说了,天下非无人也!为何我非用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