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张松翻越崇山峻岭,一路千山万水,向许昌进发。此时曹操恰好刚从铜雀台游玩归来。

虽说江南之地风起云涌,迭生变数,但曹操自一举击败精猛剽悍的西凉军队之后,傲睨得志,愈加不可一世,他门下家臣及部下也益显骄纵,仿佛天下俨然已是曹氏的天下。

“许都果然是殷繁不似人间,名不虚传啊。”

张松直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面对许都的繁盛文化,相形之下,张松觉得自己七匹马驮运来的精美礼物简直粗陋俗鄙,不好意思拿出来献给曹操了。

他先在驿馆安顿下,随后径往相府求见曹操。一名负责通报迎客的官员在拜谒簿上登记下他的姓氏官职之后,对他说道:“请先回去吧,待丞相得暇自会安排召见你。”

不得已,张松只得依照吩咐回驿馆静候召见。不想一等就是数日,却得不到相府丝毫音信。张松心中好生纳罕,于是向驿馆掌柜打听,掌柜提醒他道:“往拜谒簿上登记姓氏的时候,你没有给负责迎客的官员送点儿好处么?”

于是张松狠狠心给相府门口的官员送去一笔钱,到第五日终于得到曹操召见。

曹操坐在堂上,待张松拜毕,乜斜了他一眼嗔怪道:“你家主公刘璋为何连年不进贡?”

张松答:“蜀道之艰难险峻非言语能够形容,加之路途上盗贼频发,实在无法运送岁贡。”

曹操脸上露出极为不满的神情,似乎堂堂一国之相的威严受损:“我早已将诸州之害一扫而光,如今天下平定,偃武修文,中国之威,遍及四方,你如何却说交通要道上多有野盗乱贼出没?”

“不不,如今天下怎称得上平定呢?汉中有张鲁,荆州有刘玄德,江南则有孙权诸王并存,至于各地的绿林山野中还有多少乱贼无赖出没,简直是数不胜数啊!”

话音刚落,只见曹操倏地拂袖而起,随即转入后堂——似乎被这番冒犯的话激怒了。

张松睖睁着立在堂下,目送曹操离去。阶下整列肃立的近臣们也大为不满,齐声责备张松,并且嗤笑他愚蠢迂腐。

“你身为外国使者,不远千里前来求见,岂可当着丞相之面冲撞他?实在是太不懂礼节了。幸好丞相念你远道而来,没有罪责,你赶快滚回蜀地去吧!”

孰料张松却从两只塌扁的鼻孔里挤出“嘿嘿”几声嘲笑,对着众人说道:“怪哉,原来中原之人皆好虚伪,专擅巧言令色说谎话。我西川虽是偏陋之地,却没有这般媚言奉承的谗佞小人!”

“闭嘴!你竟敢说西川绝无谗佞之辈,难道我泱泱中原人士皆是谗佞之辈?!”在群臣一片激愤中,一个清亮的嗓音响起,盖过了所有喧嚷声。

——哟,此人是谁啊?

张松被这个声音震住了,他循声望去,只见侍立的诸臣中有一位极富书卷气的青年走出席列,迈着稳重的步子款款走向他面前。

此人貌白神清,眉细眼长,一对眸子澄明。原来是人称“杨主簿”的杨修。杨修字德祖,弘农人,为英贤辈出、一门六相三公的“关西孔子”杨震的玄孙,如今仕于曹操门下,担任掌库主簿。

“你身为一国使臣,故我只在一旁默默静听,不想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与你说些事情,请你跟我来。”

说罢,杨修扯着张松便朝旁边的内书房走去。张松被这位青年的魅力所吸引,不禁默然跟随着他而去。

二十五 《孟德新书》

“这里是内书房,一般人不得随意进出,我们就在此静谈一会儿吧。请坐!”杨修邀张松落座,自己便煮起香茗,随后温言款语地慰问张松远来之劳:“蜀道崎岖,天下尽知,张兄远道而来,想必一路上历经险阻辛苦了吧?”

张松摇摇头答:“奉军命出使,虽万里也不畏远,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杨修说:“有关西川地理风情,杨某只从典籍或是先辈老人口中略闻一二,却一直苦于不能直接从西川人士那里聆听个梗概。今日得晤张兄,还望不吝指教!”

张松道:“西川为西土之郡,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雄峰,纵横三万余里,回还须行二百八十天。鸡鸣狗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家家可闻管弦之音。民社和乐,人情谦厚,秉文尚武,不知有百年之乱也。”

“听你如此叙说,杨某真想亲身去游历一番哪。对了,张兄在蜀中现任何职?”

“在下位卑职贱,仅在刘璋家中担任别驾,甚不称职。敢问杨公在朝廷担任何官?”

“现为丞相府主簿。”

“久闻杨家世代簪缨,父祖皆是汉朝名相重臣,公既身为杨家子孙,为什么不立于庙堂之上辅佐天子,以四海为己任,而竟委身相府门下当一名区区府吏?”

杨修闻言,不免低头羞愧,双颊通红,停顿了一会儿才强辩道:“丞相授我以军政钱粮重任,在其门下既可以学到军中兵粮管理的实务,平时还管理着书库,库中万卷书册尽可随意阅览,更兼时时得蒙丞相谆谆教诲,这些对我来说倒是极有开发。”

张松笑道:“哈哈哈!我听人说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文武二者皆是半吊子而已,倒是做事强权霸道最拿手,又如何能时时教诲、对你有所开发呢?”

杨修辩驳道:“张兄,你身居边隅,所见难免流于褊狭,丞相的大才自然是无法见识到的。”

“此话谬矣。你说我褊狭,可是你久居京城,醉心于中央都府文化并以此傲睨天下,这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岂不更加病态么?曹丞相究竟有何大才,在下倒想领教领教哩。”

“好!张兄请过来看看这件东西。”杨修起身从书库的架子上抽出一卷书,递在张松手里。

只见书册的题签上有四个字:

孟德新书

张松快速浏览了一遍。书共分十三卷,议论的全都是兵法要谛。

“此书何人所著?”

“此乃丞相自身的用兵心得,军务之余专为后世兵家而著。”

“哈哈,想不到曹丞相还真有一套。”

“丞相酌古斟今,在前人兵学基础之上崇论宏议,糅入当世实战之术,比照孙子十三篇而作此《孟德新书》。仅此一册,便足可一窥丞相蕴蓄之深厚矣。”

张松闻言一笑,将书册交还杨修,说道:“这等货色,在我西川连三尺小童皆能暗诵,私塾里都有讲授,怎么能称是《孟德新书》哩?说是‘新书’,简直也太瞧不起人了嘛。”

“你说什么?!难道在此之前已有相类的书册?”

“春秋战国之际即有仿若同物的书册问世了,只因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曹丞相便索性拿来充作自己的东西,糊弄哄骗无知小儿,在不学无术的子弟面前炫耀。这般东西怎能够称得上‘新书’?”张松说着嗤笑不止。

原本对张松多少有好感的杨修,此刻见他如此毫无忌惮地挖苦和嗤笑曹操,也不由得心生反感,于是眼中露出一丝冷蔑说道:“不管怎样说,兵书艰涩难懂,三尺小童不要说暗诵了,即便览阅一通都磕磕绊绊的。张兄如此大吹法螺,岂不让人笑破肚皮?”

“你以为我是在吹牛皮?”

“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倘若要人相信,张兄你先暗诵一遍试试,可以么?”

“三尺小童都会的事情,哪里能难得住我?”

“先不要说大话,你拿出事实来,才能让我相信你没有说谎呀!”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听好了。”

张松抬头挺胸,双手置于膝上,宛若学童诵读诗词一般,郎声背诵起《孟德新书》来,从头至尾竟一字也不差。

杨修大吃一惊。倏地,他离席起身,两腿跪地,对着张松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请恕小弟眼拙!我杨某也曾见识过无数学高名重的学者贤士,但像张兄这样的奇才当真是前所未遇!张兄请在此地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见丞相,向他如实禀报,求丞相重予召见。”

杨修说罢,满脸兴奋,疾步去见曹操,当即嗔怪曹操为何对西蜀使者如此冷淡。

曹操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此人身短臂长,活脱一副猢狲模样,看了就令人不舒服!”

“倘若一味以貌取人,岂不会错失真正的贤士,而招来一群伪客佞臣么?昔日祢衡尚气刚傲,矫时慢物,却奇姿而殊智,丞相连那样的人都能容得下,为何独独难容张松?”

“此二人大不一样啊。祢衡乃一代文杰,他的文章传播当今,能够令天下之士为之共鸣,他张松却有何能耐?”

“丞相委实不可小觑这个张松哩,此人博闻强记,世间罕有,适才他只浏览了一遍丞相所著《孟德新书》,便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呢!而且他具有倒海翻江之辩才,深不可测,他随口便说此乃战国时代无名氏之作,不是丞相的新著,还说在西川连三尺小童都能背诵如流……”

杨修毕竟年轻,说话不晓得轻重,说到最后几句,他根本没有注意曹操此刻的表情变化,兀自一个劲儿地替张松美言。

“看来他对我中原文明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也没有真正见识过我泱泱大国的威武气势,所以才敢口吐狂言!——杨修!”

“臣在!”

“明日我在卫府西教场点兵校阅,你引张松一同来观瞻,让他见识见识我军的雄壮威容。”

杨修不敢抗命,翌日果然领着张松来到演兵场。

这一日,曹操在卫府西教场集合了五万虎卫雄兵,他自己一身戎装,铠甲灿烁,昂首骑在龙爪宝马上,举行盛大的校阅仪式。

五万虎卫军、三千枪骑队、一千仪仗队、干戈队、铁弓队,战车、火炮,弩弓手、鼓手、螺手……但见盔甲鲜明,衣袍灿灿,金鼓震天,戈矛耀日,旌旗飘扬,人腾马欢。兵马排成四阵八列,先是模仿鹤翼而展,然后变为五列,最后散作乌云之阵……数万人马疾徐有序,聚散自如,场面煞是壮观。

阅兵结束后,曹操驱马回到检阅台前。只见他微微出汗的脸上透着红光,掩饰不住得意之色。他在众人中间寻见张松,便大声喊道:“怎么样?敢问西川也有这般壮大的军势么?”

张松一直乜斜着眼睛在观看,此刻见曹操问自己,便笑着答:“没有。西川向来以文和道义治国,所以直至今日尚无兵革之需,这点倒是与贵国有所不同。”

杨修在一旁悄悄吞了口唾沫:这话会不会又令曹操感觉有失颜面呀?

二十六 《西川四十一州图》

霸者最忌恨别人气势凌己。张松的神情和说话态度,曹操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

尤其是,曹操引以为自豪的五万虎卫军的点兵校阅仪式,张松竟对此流露出一副不屑态度,令曹操不能不为之震怒。

“张松!你刚才说西川以仁政治国,故不需要军马兵革对么?倘若我曹操有心取西川,就以这支精锐之师前去攻之,那蜀人岂不就像老鼠一样只会窜逃遁迹么?”

“哈哈哈!丞相所言甚是可笑!”张松撇了撇嘴角说道,“听说丞相昔日在濮阳攻打吕布时便曾遭其戏弄,在宛城与张绣作战也大败而逃,赤壁大战中见了周瑜便着慌,华容道上与关云不期而遇,竟然哭诉求饶,还有,潼关之战时弄到割髯弃袍才得以死里逃生……以这种声名扫地的师旅去攻打西川,即使有一百万、两百万兵马,凭借着蜀之天险和蜀兵之勇,收拾他们又有何难?丞相如果向往蜀地山川风光之美,可随时前往一游,只是此去恐再也没有回返铜雀台的那一天了!”

以往,凡是来许昌拜谒曹操的外国使臣没有一个胆敢在他面前如此毫无忌惮地说话。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谁被谁的气势所压倒。

曹操真的是暴怒了。他气得浑身发颤,转向杨修命令道:“这个蠢货!简直岂有此理!赶快将他的头颅拧下来,装在盐桶里送回西川去!”

杨修却竭力说情,表示张松虽出言不逊,但确实有奇才,自己甘愿代其受罪责,只求曹操从宽处置。

曹操自然听不进。这时荀彧也站出来劝谏道,今日若斩杀此奇能之人,他日势必为天下人非议,成为指责丞相不德的口实,所以无论如何请丞相免其死罪。

“带出去,罚乱棒一百记,然后立即赶走!”曹操终于让步了。

众兵一拥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张松拖出教场,随即一顿铁拳窝心脚,将他打个半死,然后推搡开去。

“遗憾哪,遗憾!”张松本想即刻回蜀,但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赴许昌来的本意,原是认定刘璋庸碌无能,治蜀无方,早晚会遭汉中侵犯,而他正希望借由此次出使的机会,当面考察一下曹操的为人,若果然是一代英雄,就决心说服其并合西川,或是让西川成为属国,总之是将蜀地州郡恭献给曹操。

“自己出使之前在诸人面前开了大口,如今两手空空不说,还平白无故挨打受辱,怎好就此回去哩?好!此恨不报,枉为男儿!我一定会叫你曹操后悔莫及!”

张松将破肿的脸稍加治疗,翌日连招呼也不同相府打,便带领随从径自离开了许昌。

“哈哈!蜀中小子灰溜溜地逃回去喽!”许昌百姓路上见了无不取笑他。孰料,张松在半途中一转,直奔荆州方向去了。

将近郢州地界,一队人马军容整然地自前方迎了上来。

“前面来者可是益州的张松张别驾?”为首一员大将发问道。张松答正是。

只见那员大将翻身下马,对张松施了一礼,随后说道:“在下是荆州的赵云,奉我家主公刘皇叔之命,特在此处相迎。先生一路翻山越岭,想必多有劳苦,请先歇一歇再赶路吧!”

说罢,便领着张松来到附近一座驿亭,不仅奉酒、煮茶,还准备有洗浴设施,一应俱全。

自己面见曹操一无成果,反而载着失意和屈辱落魄而归,对方却如此恭敬相待,这令张松大感意外。

“刘皇叔对张某为何如此厚待?”

见张松不解地发问,赵云答道:“不,我家主公不独对张别驾如此厚待,刘皇叔素来好客,但凡有客人来此地,必当竭诚款待。”

于是张松被赵云引着继续前行,途中不觉得丝毫局促不安。

不几日,一行人便进入荆州之境。这天黄昏时分,终于到达驿馆。

只见驿馆门外整整齐齐站立着百余名兵士,排成两列,一见张松即齐齐地擂响鼓钲,一派热烈欢迎的气氛。

张松吃了一惊,步子不由得停顿下来。此时,一位身躯魁伟、蓄着浓髯,英气勃勃的武将来到马前招呼道:“关某奉兄长将令为贵客洗尘!”说罢微笑施礼,然后亲执马辔,在前面引路。

张松慌忙下马,诚惶诚恐地问了一声:“这位莫非是关羽关将军?”

“正是,在下就是关羽。幸会,幸会!”

“岂敢,岂敢!张某不知是关将军,刚才在马上受礼,实在是无礼了,还望关将军见谅!”

“哪里——在下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的一名臣子而已。先生身为国宾,若是太过客气谦让,那皇叔交付给在下的任务岂不是完不成了?所以千万不用拘礼,有事尽管吩咐。”

入得驿馆,关羽又殷勤地为张松安排好一切歇宿事宜,当晚更是款待备至。

第二天入城,只见自城门起荆州城内各处街道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不多时,前方一簇人马吹吹打打,在一阵嘹亮的喇叭、笛子声中走近。定睛一瞧,坐在最前面马上的人正是刘玄德,卧龙孔明、凤雏庞统两名重臣则带辔并侍左右。

张松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滚鞍下马,当街跪倒施礼而拜。刘玄德也跳下马来,扶起张松,牵住他的手说道:“先生之高名早就如雷贯耳,只恨云山相隔,无由当面聆教。近日闻听得先生自许昌返蜀,便自作主张派人在路上迎候,以叙渴仰之情,略尽地主之谊。有请先生至府里一叙!”

“张某乃囚首垢面一贫客而已,刘皇叔非但遣麾下将军鞍马驱驰,专程款接,今日更是亲自出府相迎,真令张某惶恐之至啊!”

在曹操面前曾经那样方头不劣、言语刻薄的张松,此刻面对刘玄德,却也显得谦虚有礼。

人与人酬应交接,就如同镜子一般,骄慢之人得到的承应必然是骄慢,谦逊之人得到的承应必然也是谦逊,故指责别人的无礼,也即是自己对别人的无礼承应。

欢迎仪式虽称不上豪奢,但是对于远道而来的宾客来说,却充满了温煦的人情。

刘玄德依常套只是天南地北地侃起了山海经,至于西川的话题一点儿也没有触及。倒是张松忍不住发问:“刘皇叔治下领土,除了荆州,尚有多少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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